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金鸡啼破三更梦,唤醒痴儿念母恩

 妈常笑着说:“等你们长大了,我就有指望了!”可我们成年后却只想到自己,而“忽略”了辛苦一辈子的妈妈。 ———作者

母亲40岁左右时与我们的合影,左张大嘴者是我,右戴军帽者是四弟


四弟:

   小光你认识吧?咱老乡。我最近在南湖公园跑步又遇见他们了。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母,一脸阳光地逛公园。他一会儿让老人喝一口水,一会儿给老人吃粒樱桃,嘘寒问暖,似在看护婴儿。哥每当遇见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心里空落落的难过。哥扪心自问,我咋从没那般呵护过咱妈呢?唉!别人享天伦之乐之时,竟成了我们这些“孤儿”惆怅苦痛之日。

  咱哥儿俩隔这么远,哥有很多心里话一直想跟你说,可又一直不敢提起咱爸咱妈这苦痛的话题。爸爸、妈妈,这世间最甜美的呼唤,最贴心的称谓,却让我们再也无缘开口了,即便在心里想想也会像刀子似的刺痛我们的心。

  时光荏苒,咱爸“文革”期间病逝,咱妈也逝去十年零六个月了!哥直到今天才有勇气向咱妈忏悔!金鸡啼破三更梦,唤醒痴儿念母恩,有缘阅读此文者,倘若能以我为鉴,就不会再犯我这般没心没肺的不孝之罪了。

  我总觉得咱妈卧病在床的晚年,应在条件较好的哥家养老,虽然哥十年前突患脑梗,不能上戏赚钱了,但天可怜见,没剥夺我写作赚钱的能力。我虽然不跑外景了,却华丽转身成为主创编剧,稿酬收入不菲,且无退休之说,刚又签约卖出一部电影剧本《她从山里来》。但哥并不因成功而有多乐,总为光想上戏而忽略了孝敬咱妈而愧悔。常想假如哥能把咱妈接到自己家中,手把手地侍奉于病床前,哪怕只有一天,也无今日刺心之憾了。钱没少挣,可失去了陪伴妈妈的机会,如何令我挂笑如前?

  哥恨“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一谬论,它使多少子弟背井离乡,背弃天伦之乐?它使多少游子少小离家,令父母依门而望?“父母在,不远游”,能与父母在一起才无憾事。

  哥不孝有三,今说与你听,亦向咱妈忏悔。

不孝之一:未能给妈送终

  妈去世时,哥正在外景拍电视连续剧《浮华背后》,因脑梗,精力不支,失忆健忘,拍戏工作已强支撑。你们因我有病,没敢告诉我这天大的噩耗!

  曾记得,当时不知母已辞世的我,在千里之外工作结束时,还特地给咱妈买了个电热洗脚盆。买时还怕回去你大嫂有嫌贵之意,报价时减半。你知道你大嫂平时过日子节俭惯了,我承认哥亦惧内,洗脚盆高档的多了去了,哥没敢买太贵的,只选了个一般的。孝敬咱妈也算计省钱,咋不挑最好最贵的买呢?哥实在不是个东西!曾记得,咱妈从不向儿女要求这要求那的,只要儿女给的什么都好。曾记得,1975年第一次拍戏时,我给咱妈买了个音乐拐杖,她拄着拐杖跛着患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腿到处走,把音响放得很大,见着熟人便炫耀说:“这是我大儿子给买的!”咱妈手里拄着的无非就是个拐杖,她却觉得这拐杖如同金子一般珍贵。

  我买洗脚盆时想,这次回家探母,我要亲自给咱妈洗一次脚,咱妈会多开心啊!我这次出外景一走又是三四个月,可算又能回家看看咱妈了!人生最美好的感觉莫过于此。

  记得我手拎洗脚盆回家那天,乐得在车上也不管别人烦不烦,直吹口哨直唱歌,没想到匆匆到家才知道,咱妈已辞世一个多月了!

  手拎脚盆喜吟吟,欲探慈母倍欢心。到家方知母西去,泣问青山与白云。子欲孝时亲不待,自此方知不孝人。

  惊闻噩耗时,我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没了。足足有十分钟,我才像刚得脑梗时一样,觉得脑后又有一根弦断了,整个胸腔都像被掏空了一样惊恐。我游魂似的从长春回到永吉县县城老家,泪眼模糊的我不相信咱妈会走得这么早,她仅仅75岁啊!

  我一直坚信菩萨慈悲,断不肯让一个人苦一辈子的。妈,儿还没来得及让您享福呢!妈,儿还没来得及说服媳妇接您来长春住呢!没想到您早早就走了!

  你大嫂说,咱妈临终时,大姑、老婶断然决定不告诉我。当时,她们替我想得很多很多,而替垂危的咱妈想得实在太少太少,更不懂得“临终关怀”之义。至今这事令我不解,心里常常埋怨大姑、老婶,何必倚老卖老,轻我慈母?大姑、老婶,你们偌大年纪怎么不顾母子情深,自作主张呢?当老人的你们当时咋想的呢?

  还有你———四弟,咱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吗?你不知哥也和咱妈母子连心吗?逝者是你的妈也是我的妈啊!何况我是老大。咱妈辞世时,竟然见不到她的大儿子,她心里能不难过吗?你咋不替咱妈想想,你咋一声不吭呢?若儿女都在咱妈身边,老人家在去天国的路上,想必都是笑着的!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苦痛足以使人大失元气。从此,哥像变了一个人,昔日文质彬彬的儒雅劲儿没了,开口粗话多了,再有人恭维我,我也不理睬了。上戏的劲头没了,辞了一个戏,又辞了一个戏。总想妈都没了,我拼命赚钱还有什么用,妈能花着吗?

不孝之二:未能接妈来家侍候一日

  这十多年来我忙于拍戏赚钱,只有年节或不上戏的空当儿才回家探望咱妈。虽总梦想着接咱妈来长春,竟未能如愿。空有想法,却未能接咱妈来家侍候一日,我这脑子是有病!

  当初,住房窄小,我一走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一应家务全靠你大嫂。你大嫂她本来体质就弱,又要教授学生,又要带孩子;同时,她又边教学边考研,确实自顾不暇。

  关键是后来,孩子大了,生活条件好了,从小屋搬到三室一厅了。可是这十多年来,哥脑子竟像灌水一般,只顾着赚钱,一直没接咱妈来家尽孝。而你即便条件不如我,也不知想着让咱妈上我家来,也不想大家都分享分享和咱妈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你也有脑梗吗?怎么不让咱妈哪儿好上哪儿去呢?我一直想接咱妈到我家中来,甚至设想即便我出外景的那些日子,也可以雇个小保姆照顾咱妈。虽然我出差一走至少三四个月,可屈指算来总有在家休闲之日啊!你不放话,你大嫂自然落得清静。

  在凡俗的平民生活中,钱不像少数先富起来的人家那般多时,婚姻有时要靠一方举双手交权去维系。何况在人心不古,传统美德也要上秤称斤算两的今天,你父母非我父母也,婆媳间、翁婿间时有憾事发生。这不单单是“义断亲疏只为钱”,亦是传统美德日渐缺失吧?

  当然,亦有大家之风范者。我最佩服咱大姐,有几个女人能像咱大姐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地侍候患病的公公婆婆?

  哥千错万错,错在不该总出外景,忽略了咱妈的晚年生活。特别是咱妈病重躺在你家小里屋床上那些日子,那是她最需要子女们特殊关爱照顾的时候,我却寻常看待,忽视了咱妈的精神赡养。虽然弟妹把咱妈侍候得干干净净,虽然咱妈床头一直有钱,虽然……我依然难辞“忽略”之罪。

  多年来,哥仅仅是不上戏的空当儿,或年节才携妻带子回到那小县城看看咱妈。每每任凭你大嫂抠搜地揣上几个钱,从没理直气壮、尽己所能地去孝敬咱妈。咱妈从不让儿女为难,不挑吃不挑喝。虽说弟妹侍候咱妈不是那么百依百顺,也算不错了,只是在咱妈失去自理能力瘫痪在床后,让咱妈搬到小里屋去,我有点不满。咱妈多孤单啊,谁能总上小屋去陪陪她呢?实际上,上小屋后咱妈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许是用沉默谴责我们对她的“忽略”吧?咱哥们儿怎么都这么耳顺,一道去忽略着自己的妈妈!

  说起来,哥有点吹毛求疵了。弟妹毕竟侍候咱妈多年,可谓劳苦功高。作为现代女人,她能心甘情愿地跟咱妈共处一个屋檐下,多年一个锅里吃饭,端屎端尿地侍候咱妈,已是很不容易了。

  我们是令咱妈衣食无忧了,也从没让咱妈缺少钱花。说实在的,咱妈在你家,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咱妈一生只想着儿女,从无所求。本来咱妈晚年曾试着租房雇个保姆享几天清福,可后来常念叨你家不宽裕,就住到你家去了。咱妈心想,各家给的赡养费,她也花不了,若能填补你的小日子,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咱妈宁可住在你家那不足四五平方米的小里屋,一住就是十来年……

  咱妈在小屋只要有人去看她,就东一把西一把地给钱。给过你二哥,光给小妹的就有五千多元!可是我们想过没有,咱妈床头的钱,摞得再高,瘫痪在床上的她咋去花呢?有了钱的咱妈真的快乐吗?

  哥常年在外,能不想咱妈吗?每次回到那个小县城去看咱妈,都是哥最快乐的时光。每次回家都想多守候咱妈几日,可是哥不能,因为那不是哥的家。那时前往,哥常常不忍心让你们为我破费,我又不能多拿出些银两。记得哥每回看咱妈都不超过三日,即便每次回去都想多陪咱妈些日子,多享受咱妈的温馨。但你家不宽裕,我当哥的怎能不管不顾,住起没完?特别是弟妹每每说出“大哥你明天走,给你买点啥山野菜吧”这样“热情”的话语时,哥就常疑是逐客之令,不得不马上走。

  这不怪弟妹,都怪哥。如果哥能把咱妈接到长春自己的家,又何以至此呢?

 

不孝之三:未能体谅一辈子含辛茹苦的妈

  咱爸病逝时,咱妈才30多岁。为了抚养我们六七个孩子,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咱妈不得不辞去县里的工作,后来又辗转到街道工厂做工,再后来又在家里成立“托儿所”,给人家看小孩。为了多挣些钱,她一人竟揽了四五个婴儿照看,还有三个会走会跑的大孩子,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来。那时,咱妈患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心脏病,晚上难受得睡不着觉,躺在炕上直哼哼,只靠吃镇痛片缓解疼痛。大夏天,咱妈也得穿着厚衣服抵御“风寒”。为了抚养我们长大,咱妈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大力啊!即使在那么困难的日子里,咱妈东挪西借也给我们买书看,记得我三年级时就能给爷爷念《三国演义》了。

  咱妈是用血汗和泪水把我们一个个养育成人的。记得我们在屋里看书写作业,咱妈却仍拖着病腿,里里外外地忙活,就连劈柴这样的重活都不让我们做,只让我们读书。每到深夜,咱妈看了一天的孩子,又洗衣又做饭的,还要一针一线地缝补我们的衣衫鞋袜。咱妈常年过于劳累,腿病一年比一年严重,又没钱治病,膝盖都青紫变形了,腿一按一个深坑,疼得彻夜难眠。而我们那时却没有一人知道和想着去给咱妈按按、揉揉,眼睁睁地看着咱妈一日日一片片地吞咽着镇痛片而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心疼咱妈。

  还记得吗,那时一到做饭时间,咱妈就拖着疼得变形的右腿,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跪趴在灶前点火。就是再痛苦,咱妈也没让我们饿过肚子。

  咱妈给我们烧火做饭时,那条腿要先跪下去,常常要伸出老远老远地不能回弯。咱妈伸腿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蹦蹦跳跳地淘,光我就绊到咱妈的腿多次,咱妈疼得没少骂我没记性。可我们常常没心没肺地一笑了之,屋里屋外地照常玩耍。

  咱妈念我们少小无父,再苦再累再难也娇惯我们。咱妈说:“咱穷家养富子。”到现在,我们兄弟姐妹,也都还是不大擅长家务吧?我们都爱捧本书,一看起来就没完没了,油瓶倒了都不扶。咱妈还说:“我累点没什么,只要你们学习好,不走弯路,就行啊!”咱妈不顾自己的悲苦,只想着让我们天天快乐就好。哥今年已62岁了,回想这大半生,最快乐的时光,竟然不是衣食无忧的现在,而是少小在咱妈身边的日日月月年年。

  咱妈是我们快乐的源泉,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可惜我们都没有比咱妈做得更好。

  记忆中,咱妈把亲情看得很重。想咱小时候,父故家贫,生活艰难,可家里一旦有点好吃的,咱妈却舍不得尝上一口,都宝贝似的积攒起来,锁在箱子里。攒够了一堆,咱妈就会一样样拿出来,派我们哥儿几个去看望亲戚们。大姑、二姑、老婶、大舅……就是像远房二大爷那样的残疾人亲戚,咱妈都不忘让我们去探望。那一年,得知老姑父去世的消息,咱妈拖着肿痛的瘸腿,还是不顾一切地领着我,坐火车翻山越岭、顶风冒雪地去安慰她的小姑子。记得咱妈推开老姑家门的那一刻,老姑惊呆了!她不相信嫂子会来看她,她知道嫂子可是常年腿疾行走不便啊!老姑一下抱住咱妈放声大哭,姑嫂相拥而泣。咱妈从来都是这样,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一次次地让我们体味亲情的温暖。

  虽然夫故家贫,咱妈却特别重视礼数。早年我的同学或同事来咱家做客,咱妈都会热情地留客吃饭。咱妈总能把粗粮细做,一般的菜经咱妈的巧手竟能做出各式各样的菜肴,动辄上桌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菜。虽然这般粗菜细做的每一顿客饭,我们一家人过后都得勒几天裤带才能节省出来,但咱妈高兴,咱妈就喜欢看着来客吃饭的氛围,因为那会令她想起咱爸在世时“谈笑有鸿儒”的热闹场景。

  咱妈一辈子重情、重义、重礼,而哥却自愧不如。

  俗话说,养儿防老。我是咱妈的长子、咱妈的至爱,也是咱妈最大的希望与寄托,可是哥却让咱妈失望了。哥有时心里发颤,咱妈在世时,哥怎么没像恭敬自己岳父岳母那样端茶倒水地恭敬过咱妈呢?咱妈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应分的吗?想别人为哥付出一点点,哥都会感激不尽,可咱妈用血汗把哥养大成人,哥却连给咱妈揉揉腿、按按腰这等小事都没做过!

  谁都知道孝顺父母是无条件的,可一到具体行动上就不一样了。哥以为,穷富不论,不竭力孝顺父母者,为人一生就是白活。

  想起咱妈一辈子委曲求全,处处为子女着想,哥就泪流满面。哥虽早已衣食无虑,安享小康,但却没能让咱妈晚年享福,岂能不心伤?哥有条件时也没有带上咱妈风风光光地到处走走看看,哪儿都没带咱妈去过。咱妈在世时,即便想回趟她仅隔百里的老家杨木乡老少沟,也成了奢望。后来我们有钱了,咱妈也没提过,只是常常翻看那些老照片。即便咱妈从未说过回去看看,我们也应当想到,可几十年来,咱妈也许只是在梦里回去看过她的故乡吧!

  咱妈年轻守寡,千辛万苦以泪养大我们这些孩子,操劳了一生,不比寻常。妈常笑着说:“等你们长大了,我就有指望了!”可我们成年后却只想到自己,而“忽略”了辛苦一辈子的妈妈。

  不敢观白首,常思似慈母。咱妈去世后,哥遇白发老人常常频频回首,看有无像咱妈那样的面庞,可是没有。哥知道,咱妈生前哥没有尽心尽力地尽孝,没有全心全意地付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这让哥的心里怎会得到安慰?又怎能不痛断肝肠?

  昨夜,哥又梦见咱妈了。依稀记得云里雾里走出一个小伙子,个儿不高。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咱妈,缓步来到我的面前。咱妈和那小伙子都穿着黑色衣服。我一见咱妈,悲喜交加,恨不能扑到咱妈的怀里大哭一场。“妈,儿想您啊!”我大哭着喊咱妈。咱妈见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两行悲戚的泪水白亮亮地挂在老人家的脸上。

  咱妈的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哥心上。哥一下就惊醒了,翻身坐起。窗外天色一如梦里,刚见亮,烟雨蒙蒙。哥怕惊醒你大嫂,就又悄悄躺下。思前想后,泪湿枕畔,哥今生愧对咱妈啊!

高建华


标签: 不孝 愧对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500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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