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患者临终前遗言,像锥子一样刺进我心脏

 作为医生,我很惭愧,尽管我曾想尽办法,穷其所能,治愈了她的胆结石,但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她胆结石的复发,更无法阻止癌症的脚步。 ———作者

袁佩余大夫正在给病人做B超检查


    我是一名医生。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踏入医疗门槛,至今整整57年了,在风风雨雨、跌宕坎坷中,从未间断过学习医术和从事医疗活动。我今年77岁,早已进入老医生行列,依然在临床一线忙活,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天天与患者打交道。回忆半个多世纪的医疗生涯,酸甜苦辣,滋味多多。

 

   我上的是军医学校。早在1960年我当学生的时候,有一课就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镂骨铭肌。当时我们在203医院实习,为了让学员们认真学习,切实掌握医疗本领,一位临床指导老师走向讲台,无比沉重地讲了一个让人痛彻肺腑的误诊病例。

  这是个悲惨至极的医疗事故。一位产妇,因为子痫难产,虽然极力抢救但是未见转机,这时产妇闭上了眼睛,意识丧失。脉搏未触到,面色苍白,一时停止了呼吸。这时接产医生惊慌失措,急忙中听诊:产妇和胎儿心音均未听到,生命体征消失!这位已经惊恐慌乱的医生,竟然据此结论“母子均死亡。”就这样,产妇被推进了太平房。第二天早上运尸体时,打开太平房门,发现产妇跪在水泥地上,抱着还连着脐带的婴儿冻成了“冰雕”,身下是一摊冻成冰的血液!产妇的双手已经磨掉了手指尖,太平房的铁门布满了抓挠的血痕。产妇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当即昏倒了过去。接产医生目睹这个悲惨的现场,双手抓着自己的胸部,哭泣着跑到顶楼,愧悔着哭喊道:“我该死!我该死……”她跳楼自尽,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可是,一切都晚了,致命的悲剧已经造成。很显然,这是一起严重的医疗误诊事故,医生将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法律的追究。不过,这位医生已经给自己判了极刑,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悲痛、悔恨和同情。

  记得老师讲完这个事故时,压低声音,沉重地说:“一次错诊造成产妇、胎儿和医生三条生命的离去,悲惨啊,悲惨!”最后老师提高了嗓门,以无比悲伤、沉重的声音问道:“同学们,当你们走上临床治疗的时候,也会做庸医,也会这样马虎大意吗?!”大家异口同声地噙泪回答:“不会!”

 

    1962年我从军医学校毕业,曾在临床做过内科和外科医生,后来因为在治疗结石病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果,近40年专门通过中西医结合治疗结石病。

  1990年11月,在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举办的“全国胆道疾病学术会议”上,两个观点的争论曾相当激烈。外科专家们认为,胆囊结石、胆管结石,外科手术是最彻底、最迅速、最好的治疗手段。而许多内科和结石病专科医生、中医专家不同意这个观点,并列举了很多例子,证明保守治疗无副作用、无损伤、疗效高,外科手术会却造成许多不良后果和持久伤害。

  我亲身经历一个病例。有位厂长,是胆囊泥沙性结石,手术摘胆之后引发了肝内外胆管结石。后来又到省级医院手术取石,当省级医院告诉他不能再做手术时,他又到北京去做手术。前后一共做了16次手术,腹腔内外全是瘢痕,脏器功能严重损伤,身体已经极度衰弱。最后,他来我院服用中药维持现状。

  1996年4月和1998年5月,在美国旧金山、洛杉矶召开的第三届、第四届世界传统医学优秀成果大奖赛中,我的论文和成果获得了国际金奖、国际优秀成果奖。在获奖前辩论时,西方有的外科专家提出了质疑。当他们看到服用我研制的“利胆排导合剂”排石过程的视频———胆囊收缩变小,胆总管括约肌扩张……感到神奇,也认同了中国的中医疗法。

  我认为,关于胆囊结石是手术治疗还是保守治疗,要根据具体病情、病症、生理解剖功能和结构来决定。如果是团块状胆固醇结石,手术以后复发率并不高,如果症状比较重,也可以手术。但是,胆囊在人体内是一个有用的器官,把它摘除了将影响消化功能。现在研究证明,胆囊也是一个提高免疫功能的器官,摘除胆囊后免疫功能低下,人体各种毛病会经常发生,抵抗力降低,得了病恢复缓慢。

  胆囊结石的成分和饮食有关,吃肉食比较多的地方,比如大城市,特别是新疆、内蒙古地区,胆固醇结石也相应比较多。我在美国会后义诊时,发现他们的胆固醇结石发病率很高。而我国大部分地区,尤其是农村和边远地域,以素食为主,多数都是胆红素结石。以前人民生活困苦,一年到头很少吃到油腻食物,肉食更少见,所以那个时代的肝胆结石基本上都是胆红素结石。改革开放以后,人民生活逐渐提高,所患的胆红素结石减少了,胆固醇结石却增高了,以前多发的蛔虫残体结石甚至绝迹了。

  胆囊泥沙样多发性结石,我不主张手术。无论剖腹摘胆术,还是微创摘胆术,肝内外胆管会再生结石,现在的腔镜保胆手术取不尽,也保不住,术后很短的时间内会再生结石,给身体造成更大的危害。

  胆囊泥沙性结石,多数都是混合性胆色素为主的结石,来自肝脏的胆汁。胆汁里的胆红素碰到钙离子,就会形成胆红素钙结石。沉淀在肝内胆管,就叫肝内胆管结石,沉淀在胆囊,就叫胆囊结石。胆色素结石、胆固醇结石,这两个病的饮食预防恰恰相反。胆固醇结石需要低脂肪、低蛋白饮食,以素食为主;而胆红素结石,蛋白、脂肪、肉食,需要适当增加。

  外科医生主张切除胆囊,原因之一是预防胆囊癌。但是,许多专科医生和结石病研究人员以大量事实证明,即使切除了胆囊,结肠癌的发病率也是1%。

  我治疗过的3万胆结石病例中,服用利胆排导合剂后,确实没发现胆囊癌并发症。但是,胆囊癌毕竟是一个不明原因的恶性肿瘤,不敢说通过利胆排导合剂治疗,就能避免产生胆囊癌。几十年来,我每天都能接诊胆囊结石患者,我的原则是,除了部分胆固醇结石之外,没有特殊情况都不提倡手术治疗,尤其是胆囊泥沙性结石。因为这种结石的手术后果不理想,弊大于利。

 

   胆囊结石患者,都不愿意手术,也往往请医生给拿主意,选择治疗途径和方法。我都是根据具体病情、病程、身体状况,如实地向患者讲明手术的利与弊,以及术后的近期疗效和远期疗效,掰开揉碎地答疑解惑,请患者自己拿主意。虽然如此,百密一疏的情况还是发生在了我身上,也成为我从医至今无法弥补的憾事。

  2015年5月初,从南京市过来一名叫文仲仲(她家在吉林市)旳患者,女性,56岁。早在2010年,她曾来我院治疗结石病。当时彩超显示,胆囊泥沙性充满型结石。她经常发作疼痛,疼痛严重时伴有恶心呕吐,体温升高。初次来诊时,她就伴有这些症状。

  那一年里,她多次来我院治疗。她很尊重医护人员,同时,她的所作所为也很受人尊重。比如有一次,结石嵌顿在胆总管,产生剧烈胆绞痛,痛得她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由同事搀扶着来急诊时,正赶上医护人员在吃中午饭。看到这种情况,急诊室医生、护士立即撂下饭筷处理急诊。她却说:“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继续吃饭吧,我先坚持,挺着。”这句话让我们非常感动,都知道胆绞痛是“四大痛”之一,病人很难坚持住,怎么能让她挺着呢?!经过急诊处理很快止痛,又经消炎,排石化石治疗,一个疗程结束,她的胆结石基本排净了。

  仲仲在留院观察治疗过程中,晚间发作剧烈疼痛,她不出声、不呻吟,怕影响邻床患者休息。白天邻床的患者吃药没有水,她主动端水让病友服药。她住的病房,地面清洁,卫生很好,医院的清扫员说:“文仲仲在这儿住院,我可轻松了。”

  像每一位治疗好转的患者一样,仲仲很高兴,很满意。患者满意,医生就心情舒畅,治疗效果不理想,患者心情消沉,医生心里也难受。经过巩固治疗,仲仲旳多发胆囊结石全部排除了。她一再表示感谢,医生、护士们却非常感谢她接受治疗,谨遵医嘱的有力配合。通过治疗,双方都产生了美好印象。痊愈之后,她又去南京亲戚家打工了。

  此后的5年时间,她一直感觉很好,胆囊再也没有疼过。可是,5年后,她感觉右上腹疼痛,并且有逐渐加重趋势。周围的同事们说她颜面有些发黄,她自己怀疑结石病又犯了,遂特意从南京飞回吉林市,来我院复查、治疗。

  她来到诊室,第一句话就很有礼貌地对我说:“袁大夫,你还认识我吗?我的胆囊结石又犯了,还得麻烦你呀!”说实在的,我真不敢认了,因为她以前的皮肤是粉红色,现在却成了灰黄色,也显得老了,不过说话的声音我能听出来。她以为这次还会像前几次那样很快就能治好,说:“我请了10天假,好了就回南京打工。”

  我发现她身上的黄疸比较深,怀疑胆囊结石下到胆总管堵塞了,就劝慰她说:“没关系,服药很快就好,不影响你工作。”没想到,当我给她做彩超检查时,竟吃惊地发现她的胆囊里不仅又生了一堆泥沙性结石,竟然还有两个肿瘤,很可能已经转移了!我很惊讶、恐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人完了,得了绝症。

  仲仲是我几十年从医生涯中第一个胆囊结石癌变的患者。我心情很沉重,建议她到中心医院住院进一步检查和治疗。仲仲从我的汗水中意识到她患的可能不是好病,顿时显得心情压抑,不像每次那样,临走时向我寒暄表示感谢。这次检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还想吃结石药。”她希望还是单纯结石病,吃我的结石药就能好,可是希望成了失望。她很失落,静静地、悄悄地拿着我的彩超报告,离开了医院。我很难过,透过窗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2010年仲仲第一次来我院看病时,是否咨询过她的结石病用不用手术,我已无法记得了。但是,根据文献统计,胆囊结石的癌变率为1%,而在我的3万病历中,癌变率等于零。所以,以我的自信和侥幸,是不会建议她手术的,从而,给仲仲造成了致命伤害。如果当时建议她做摘胆手术,5年后仲仲的不幸和灾难可能就避免了。我的悔痛无法补救,只能刻苦学习和钻研医术争取根除癌变率。

  她住进中心医院,已经是癌症中晚期,恶性病灶广泛转移,即使手术也无济于事。住院近半个月,她就进入病危状态。我去看望她时,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用那蜡黄的眼球凝视着我,半天没有出声。然后,她吃力地抬起胳膊,握着我的手向我告别。她说:“我没几天活头儿了,我不想死。当年你怎么不让我去做手术呢?”

  我几十年的医疗生涯,听惯了康复者感谢和赞美的声音,当时听到仲仲的话,犹如天塌地陷,使我坐立不安,无处自容!她的话虽然有气无力,声音很小,然而却像隆隆作响的雷鸣,震慑着我的灵魂,拷问着我作为医生的良心。今后遇到这样的病,我该怎么处理才妥善呢?尽管胆结石的癌变率是1%,但对于这个人来说,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幸、倒霉和灾难。

  仲仲临终前对我说的话,像锥子一样刺进了我心脏,我觉得格外伤痛。看到她病入膏肓,我为自己当初没建议她去做手术而感到万分悔痛。作为医生,我很惭愧,尽管我曾想尽办法,穷其所能,治愈了她的胆结石,但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她胆结石的复发,更无法阻止癌症的脚步。面对仲仲弥留之际对我的质问,我轻轻地对她说了声“抱歉”。我的这声“抱歉”,在仲仲的生命面前,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如今,仲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4年了。作为医生,我也要谢谢仲仲,可敬的患者!她让我更深刻地理解疾病、理解生活、理解生命。在与病魔斗争的道路上,我与她曾携手前行。

袁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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