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有两件对不起父亲的事,叫我终身遗憾

 父亲,其实我早已意识到我一直在您无言的慈爱中行走,可是我却没有珍惜您的爱。 ———作者

我们家1959年的全家福。后排右一是我的叔叔,右二是我的父亲,前排左一戴红领巾的小孩是年仅9岁的我,中间坐着的老人是我的爷爷

那个牌位,我不该砸

  我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出生在嫩江边的一个小城的,那时候,这里叫大赉城。我家住在城南的公所胡同(现在叫新明路)。父亲哥儿两个,我叔叔在铁路上班,是小城铁路工务段的总会计师。我们兄弟姐妹7人,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而叔叔别说是儿子了,连个姑娘也没有,这让我爷爷很是着急。

  于是,由爷爷做主,把我们哥儿四个其中的一个过继给叔叔。先从老大送起,然后是老二、老三。三个哥哥年纪都比我大,不愿意去,各有各的招法。老大说:“我是长房长孙,我不能去。”老二淘得没边儿,真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惹是生非的主儿。老三不时搞点儿小动作,主要是爱搞恶作剧。他们三个都不成了,最后才轮到我。那时候我4岁,根本不懂事,也不知道前面三个哥哥被“遣送”回来的过程,以为一开始送的就是我。于是,我便离开了那兄弟姐妹7人的欢聚日子,开始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

  我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单单把我送出去,那一定是父亲不喜欢我,不要我了,才把我送人。记得那天他什么也没和我说,只是绷着脸,扯着我的胳膊拖拖拉拉地把我送到叔叔家,疼得我一路上哭哭啼啼。由此,我小小的心灵里便埋下了对父亲怨恨的种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爷爷做的主,父亲是不同意的,但他又是个孝顺儿子,爷爷说的话就是命令,他没有不从的。其实,父亲那天拼命拉扯我的样子,也是发泄心中的怨气,是对爷爷的无言抗争。

  不久,二姐接我回家,我赌气说:“我不回去!”二姐说:“你不想爸爸妈妈吗?是他们叫我接你来的。”我说:“我当然想妈妈了,我还特别喜欢吃妈妈烙的韭菜合子。”二姐说:“那还不快走!回去晚了,韭菜合子可没了。”二姐也知道我得意这口儿,故意激我。于是,怨恨被韭菜合子取代,我迈着小步急匆匆地和她回了家。

  当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父亲已经等在门口了。父亲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小四儿回来了。”就匆匆地出去买韭菜鸡蛋了。回来后,他又和母亲一起拌馅子包韭菜合子,还放了虾仁。怕边儿大不好吃,父亲用小碟子把合子四圈儿的边儿都切了下去,烙好后又用刀切成四牙儿,这才把香味四溢的韭菜合子端上桌。而我,早已等不及了。见我狼吞虎咽地往下吃,父亲又说了一句话:“慢点,别噎着。”然后,就守在旁边慈爱地看着我,见我吃完一牙儿,就给我添上一牙儿。

  闯关东的后代家家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文革”前,我的家里常年供奉着祖宗牌位,那上边写着“奶母娘娘芮氏之位”。

  我大惑不解,我家姓陈,她姓芮,奶母娘娘是谁?芮氏又是谁?我只知道王母娘娘,这怎么又出来了个奶母娘娘?还年年供着她?牌位上为什么没有我们陈氏先祖的名字?我小小的脑袋瓜里常常被这些问题弄得生疼。

  “文革”破四旧,我觉得我家的那个牌位就是四旧。我就领着一帮同学(当时的红卫兵小将),来到我家中。那天,母亲正在做饭,她见我们个个气势汹汹,就从灶坑前站起身问我:“小四儿,你回来了?”我也不答话,上去就取那个牌位。母亲一把拽住我说:“小四儿,你要干什么?”我挣脱了母亲,理直气壮地说:“破四旧!咱们供着这么个牌位干什么?”母亲听说破四旧,惊慌地说:“那个牌位不是四旧,是我们家的恩人啊!”我说:“怎么不是四旧?咱们姓陈,她姓芮,怎么会是我们家的恩人?”母亲又拉住我说:“小四儿,你不知道,得抽空儿让你爸告诉你……”

  什么恩人牌位?这分明就是四旧!我不由分说地把那个牌位重重地摔在地上。等父亲赶来时,“奶母娘娘芮氏”已被我们砸得稀巴烂,就差再踏上一只脚了。

  母亲呆立在一旁,灶坑里的火漫了出来,肆无忌惮地烧着。

  父亲属于寡言少语的那类人,我从来没看见父亲那么生气,他的脸都气白了,眉毛也竖立起来,气急败坏地朝我挥起手,口里喊着:“你畜生!你造孽!”可那只举起的手却没有朝我落下来,那愤怒的眼神瞬间含满了泪水。

  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哭唧唧地说:“人得知道感恩啊!”

  奶母娘娘是谁?她对我们有什么大恩大德呢?父亲还至于这样吗?这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谜。

  在一个不经意的晚上,当我的手轻轻触到一本薄薄的小本子,轻轻打开那发黄的、旧旧的,有着深深皱褶的《家谱》时,我才知道了奶母娘娘芮氏的来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简直是犯了“滔天大罪”。

  原来,600多年前,我的老家在安徽的宣城,我的始祖陈迪在明朝的皇都应天府(今天的南京)给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当礼部尚书。此前,陈迪是朱元璋儿子———太子朱标的老师。朱标英年早逝,陈迪被委以重任,外放云南做布政使。朱元璋死前为孙子朱允炆的政权搭班子,招陈迪为礼部尚书,历史上称顾命大臣。

  朱允炆的四叔朱棣(明成祖)不服气,发起靖难之役,从今天的北京挥兵南进,讨伐建文朝南京的朱允炆政权。4年之后,把朱允炆推下了皇帝宝座,改朝换代为年号永乐,史称永乐大帝。

  这可苦了前朝的老臣们,心眼儿活泛一点儿的顺从朱棣也就是了。可陈迪不行,他是礼部尚书,受孔子儒家思想教育多年,是知书达理的人。是朱元璋让他做太子朱标老师的,是朱元璋召他辅佐朱允炆的,他不能背叛恩人高祖老皇帝朱元璋。

  他始终认为,朱棣此举师出无名,是背祖欺侄,是大逆不道。他当然不能顺从,不但他自己不能顺从,他的家人也不能顺从。他认为大势已去,只有以死谢恩。他还约25人共同赴死,并写下词意悲壮的《五噫歌》:“仰瞻高皇兮,天语如闻兮,北军突然来兮,奈之何?吾甘白刃如饴兮,吾得以上告高皇于泉台兮!”他还写了《绝命之词》:“三受高皇顾命新,河山带砺此丝纶。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二心。”

  他不管身家性命,一心赴死,但朱棣还需要他。方孝孺不肯为朱棣写登基的诏书,被朱棣处死后(朱棣杀了方孝孺一家十族共873人),他还需要陈迪这样的俊才巩固江山社稷。

  他把陈迪请到金殿上和他套近乎:“我是先帝的儿子,你是先帝的旧臣,如今大势已定,你帮助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陈迪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昂头正色道:“我只知道我是高祖皇帝(朱元璋)的顾命大臣,让我辅佐建文皇帝,其他一概不知。”朱棣又说:“如今我侄子已经死了,你又是怎么想的呢?”陈迪凛然道:“既然皇帝已死,我只有以死谢恩。”朱棣说:“当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也很需要你,你还是跟了我吧。”陈迪破口大骂道:“你个反贼!你个逆子!你连你爹的遗嘱都敢违背,连你爹立的皇位都敢推翻,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干!你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我岂能与你为伍!”古代的文人是最讲究气节的,当时来说,陈迪之举无异于“英雄壮举”。但他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壮举却为陈家招来灭顶之灾,连他的儿孙也未能幸免。

  朱棣急了,立刻下令把陈迪的儿子、孙子都抓来。他要耍皇帝的威风,他要让陈迪知道他朱棣的利害了。于是,他把陈迪连同他的六个儿子七个孙子都杀死了。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心疼痛了,感到彻骨的疼痛。疼痛过后,一种自豪感又油然而生。我为祖宗的大义凛然、我为祖宗的崇高气节、我为祖宗的忠烈正义、我为祖宗的视死如归而感到自豪。南京雨花台有个“木末亭”,里面有与明代陈迪同期死于“靖难”的江南大学士方孝孺墓等。木末亭上面的题字是“木末风高”,其意为“秀出林木,高风亮节”之意,即有称赞历代志士仁人高风亮节之意。我想,这四个字题给我的始祖陈迪也十分妥帖。

  如此说来,我们陈家不是断了血脉了吗?芮氏的大恩就在这里。

  原来,陈迪还有一个刚生下5个月的七子叫陈珠,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朱棣一伙北军更不知道。抓捕人的时候,陈迪亲眷都被赐死,亲戚180人被流放云南,是奶妈芮氏冒着生命危险把陈珠从花园的猫道(排水道)偷偷递了出来,隐姓埋名养到8岁。后来又有仇家告发,说陈迪还有个小儿子没死。但8年后,朱棣的政权早已稳固,他再和一个小孩子斗气,不是显得他太小家子气了吗?便故作大方地说了一句:“当时彼此是各尽其心,叫他到登州戍边去吧。”一个8岁的孩子,能打仗吗?能守卫边疆吗?答案是否定的,不过是变相流放罢了。又是芮氏带着我的二世祖陈珠千里迢迢风餐露宿从南京来到蓬莱,自此终身未嫁,悉心照料陈家后人。

  那可不是现在啊,飞机坐不上有火车,火车坐不上有轮船,实在不行还有汽车。那时候,他们连马车也坐不起啊,他们是用步从南京量到蓬莱的!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行走和生存的,没有人知道他们遭了多大苦,受了多大罪,也没有人知道半路上还有没有人像伤害他们,这一切都无从得知。

  我遗憾、我震惊、我惶恐、我歉疚,古书戏文中的情节竟然出现在我们家中。这种如诗经《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大恩大德,我报之不及,怎么还做出了如此不恭的举动?我为我的行为懊悔不已。

  那些天,我非常害怕天黑。一到黑天我睡觉时,恍惚中就有个穿古代服饰的老妇人立在床前瞪视着我,且目光如炬。她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瞪视着我,直到我喊叫着吓醒。我唯恐祖宗先人怪罪我,便急于弥补我的过失,亲手做了奶母娘娘的牌位给父亲送过去。父亲不接也不说话,他默默地瞅了我半天才说:“不供了,咱把它供在心上吧。”

  芮氏病故后,南京和蓬莱的人们为了纪念她,在她住过的巷子口立了一尊玉石雕像,并将这个胡同叫石婆婆巷。现在南京和蓬莱均有石婆婆雕像和石婆婆巷弄,都是纪念奶母娘娘芮氏的,并把她尊称为儿童的守护神。

  而我们陈家就更加感谢奶母娘娘芮氏了,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陈家留下一线血脉,虽然至今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扪心自问,我当时确实做了一件错事。父亲,我不该砸了那个牌位的!

 

那一刻,我不该离去

  十几年后,我还做过一件无法释怀的愧疚事,也是对我父亲。

  当时,我已娶妻生子,父亲想看看孩子,我却一直借口孩子太小而没有抱回去给他看。这里有我们住得太远(我在外地工作),感情淡漠和我工作太忙等原因,但潜意识里我还记恨着他当初把我送了人呢,以致他重病了还没有看到我的孩子。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想见他的孙子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度很孤独,但他从不对我们说什么,更没有抱怨,他依然那样寡言少语。

  父亲的病重了,他却不肯去医院,大家凑了些钱给他治病他也不用。大姐说:“还有卖房的钱呢,你就花吧,治病要紧啊!”父亲却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那钱不能动。”

  在父亲弥留之际,我来到他的病榻前看他。他已不能大声说话,眼角干干的,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灵动。

  他瞪着干涩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好像要把我刻在心上。我也望着他,我们就那样对望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了一会儿,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口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我贴近他才听清他说的是:“走吧。”我诧异地望了望他,见他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才明白,父亲不是在撵我,他是怕耽误了我的工作。

  那时候,我已经在铁路的一个单位负主要责任了,单位里确实有些事,我看他不像就要走的样子,便匆匆赶回了单位。我走了,但我却感觉到,父亲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背影。他自己一定意识到,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盛夏时节,车务段院子里的树上蝉鸣一片,更增添了我心中的烦躁。我望着那树,心想,这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树不全靠了树干的支撑、树根的滋补吗?不然它何以这样繁茂?何以这样葱郁?那我的根呢?我的干呢?

  我突然觉得,单位里所有的事都不重要了,我得回去陪父亲,这回他再怎么撵我,我也不走了。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当我领着孩子踉踉跄跄地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走了。他的孙子在他的灵前哇哇地哭,我跌倒在父亲的灵前,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该给他赔罪,我太不懂事了。

  孩子在哭,而我的心在流泪。我知道,父亲其实是希望我留下来的,他更希望早日见到他的孙子。我匍匐叩拜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爬起来。

  送走父亲,叔叔把我们兄弟姐妹7人叫到一起,拿出一个报纸包,里面用白纸又包了7个小包。叔叔把它们分别交到我们手上,说:“这是你们的爸爸一生的积蓄,他要我交给你们,留个念想吧。”我们都默默地接过来,原来那是父亲卖房子的钱。他就是在弥留之际,也还惦记着为我们做点什么,给我们留点什么。我打开纸包,里面有700元钱,好像还带着父亲的体温。

  父亲一生勤勉,连看病都舍不得花的钱,原来是要留给我们的!每个人700元钱,不偏不倚,4900元,这就是他老人家一生的积蓄了。攥着父亲一生的积蓄,我的心在流泪。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父亲,您大可不必留钱给我们的,您留给我们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其实,我早已意识到我一直在您无言的慈爱中行走,可是我却没有珍惜您的爱。

陈一丁

 

  编后语:

   父爱无边。无论我们走了多远、离家多久,无论我们失败或风光得意,总有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始终在默默注视着、追踪着我们。他不会因你一时的荣耀而忘乎所以,他不会因你长久的挫败而沮丧懊恼,他更不会因你的怨恨而心存芥蒂。他只关心你是否平安无恙、是否健康快乐、是否顺利成长。许多年中,我们是否也和陈先生一样,曾为自己对父亲的疏忽大意与冷漠麻木感到过愧疚与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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