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为了可悲的面子,六位亲人惨死在我手中

 

虽然,我从监狱中走了出来,但我的心中仍然有一座无形的狱。我知道,它是心狱。囚的是谁?我自己。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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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什么总是在遭受“晴天霹雳”之后才会醒悟?究竟要发生多大的悲剧,才会珍惜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自从那个悲惨的事件发生之后,多年来我形成一个习惯,就是喜欢用手捂着眼睛,我希望从脑海中抹去那个画面。但那个画面永远也抹不去了,白天、夜间,乃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当我在外逃亡等待被抓捕的七年漫长的黑夜里,一次一次地,我想到死。但是我没有悔罪……我就不能死。我一定得忏悔。但是怎样忏悔呢?我知道,我在这里说的这些,那六位亲人再也听不到了,我只是在讲一堆没有应答的空话罢了。


  当年出事时,是正月十六晚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惜月圆人不圆———永远!


  18年前正月十六的夜里,在长白山脚下某煤矿家属区,我的六位亲人因为我的过失导致炸药爆炸,死于非命。


  每年的这一天、同一时刻,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无论是在监狱改造,还是如今出监在外,我都会遥望天上那轮明月,摆上馒头等六份祭品,一叩到地,长跪不起,一任悔恨的泪水在脸上肆意地滂沱。我不知道上帝要一个人流多少眼泪才能洗刷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假如允许,我宁愿这个时间是一辈子。


  “春玲(化名———编者注),晶晶(化名———编者注)……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死啊!”


  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月亮啊!当年你亲眼目睹了那一幕人间惨剧、世上悲情,不知你会作何思、作何想?

 

祸起妻子做人流手术


  我父亲是那家煤矿的一名工人。我高中毕业不久,正赶上煤矿招工,这样我就成了煤矿掘进工段的一名采煤工。虽然工资不是很高,天天和炸药打交道,又累又危险,但这毕竟是一份让人羡慕的正式工作。另外,我还自学了木匠手艺,利用工余时间给邻里乡亲打打家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上班不久,我结婚了。妻子是与我同在一个家属区的春玲。岳父也是一名老煤矿工人。我们两家相识几十年,彼此关系很不错。我是岳父看着长大的,当我和春玲处对象的时候,岳父对我很满意,因为我这个人心眼特别好使,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我随叫随到。打家具时,碰到生活拮据的,我就义务帮忙了。什么钱不钱的,要是瞧得起我,请我喝顿酒就行了。


  岳父曾给还是毛脚女婿的我这样一个评价:“这孩子心眼好是好,就是脾气太犟,又好喝酒,这毛病不好,弄不好会闯出大祸来。”此话不幸言中了。


  婚后第二年,我们的女儿晶晶出生了。女儿的出生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快乐,一家三口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不愁,其乐融融。但我一直有个心结,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而弟弟生的也是女孩,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于是我总惦记着让妻子再生一个儿子。可妻子却不同意,她说:“女儿怎么了?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我就喜欢女儿。再说,你每个月就挣那几个一脚踢不倒的钱,都不够你喝酒的,再生个儿子,让他喝西北风啊?”谈话不欢而散,悲剧也就此埋下了伏笔。


  那年春节前,妻子再一次怀孕了。固执的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大年初八就一个人悄悄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纸包不住火。我获悉此事,气得要命,忍不住对妻子大发雷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你不和我商量也行,最起码你得和我妈说一声吧,老人家盼孙子都盼疯了!再说,就算你非要做人流,我也同意,让我陪你去也好有个照应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我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气头上的我大发一通脾气之后,没事人一样找朋友喝酒去了。因为正是过年期间,家里吃的喝的什么都不缺,粗心的我想:妻子自己弄一口吃的是没有问题的,就没有管她。等我喝完酒回来,妻子一个劲儿地冲我磨叨:“你这个狠心的东西,这些年我算是白跟你过了。你明知道女人做完人流后见不得风吹见不得凉,这数九寒天的,你抛下我们娘儿俩跑出去喝大酒,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意思啊!”妻子说着说着,悲从中来,不由号啕大哭起来。


  我们两口子开始较上了劲儿,谁也不理谁。懂事的女儿一会儿劝劝我,一会儿劝劝她妈妈,可我们两口子一个比一个犟,针尖对上麦芒,谁也不肯先低头服输。


  三天后,即正月十一的早晨,妻子看我依旧不认错,就赌气说要回娘家,其实是想给我一个台阶下。“你自己要回就回,跟我商量啥?”我心里服输,嘴上却依然犟劲十足。“好,既然你这么绝情,我这次回去就不回来了,有种你也别去找我!”见我这头犟牛给个台阶都不下,妻子抱起女儿就走。


  妻子女儿走后,躺在炕上的我翻了个身,依旧呼呼大睡。昨晚我和一帮朋友喝了大半夜酒,酒桌上还埋汰管不住媳妇的男人不算男人呢,此时此刻,我想的还是和媳妇怎么较劲争山头。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转眼就是正月十五了,这回我心里有些发毛了。因为每年正月十五我们一家三口都到我父母家去过,正月十六又是母亲的生日,现在媳妇和女儿都走了,我怎么回家向二老交代啊!


  正月十四晚上,我弟弟来我家串门,发现我家锅清灶冷,一问才知道他大嫂被我气跑三天了。得知事情经过,老母亲和妹妹也过来了,母亲见我劈头就是一顿骂:“你个浑小子,大过年的不说,你知不知道女人做人流就跟生孩子一样,经不得凉、经不得气?你不但不理解她、不照顾她,还把她气得跑回娘家!你不侍候她,跟我说一声,我来侍候她啊,怎么能让她回娘家呢?她娘家人得怎么骂咱家啊!你给我赶快去赔个礼,把老婆孩子接回来!”


  “不去,就不去!”我脑瓜一拨楞,一犟到底。


  “你这个犟种!好,你不去,我去!”见拗不过我,母亲就拉上我妹妹一同去了我岳父家。


  可是,这一去,母亲不但没把儿媳妇和孙女接回来,反而和我岳母发生了口角,我小姨子冲上来就把我母亲的脸抓破了。原来岳父家人一直在怄着气呢,任我母亲怎么解释都不听,还误认为她们娘儿俩是来寻衅吵架的。


  我母亲回家后,也很生气。想自己这么大岁数,不顾冰天雪地天冷路滑的,好心好意地去接儿媳妇和孙女,不但没接回来,反倒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母亲便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这一下,从小就孝顺的我坐不住板凳了,二话没说就冲到岳父家去理论。


  时值过年,岳父家也是亲朋满堂,二大舅哥、小舅子都回来了。气头上的我误以为这是岳父家人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便强压怒火问:“我妈来接儿媳妇和孙女回家对不对?”“对!”见到气势汹汹的我来者不善,岳父家人也就没了好声气。“那我再问你们,我妈那么大岁数了,让你们家人给打了对不对?”“那不对!”岳父家人倒也讲理。“那就好,你们承认了也算有种,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们全家去给我妈赔礼道歉,否则我绝不答应!”


  一切都在气头上,两家人都是煤矿工人出身,一向粗鲁惯了,我的二大舅哥抱着膀子,较着劲儿冲着我说:“亲家打架不分里外,打了就打了,再说小妹年纪小不懂事,让我们全家去赔礼,绝对办不到,要打架你就冲我来吧,有能耐单挑!”


  事情就怕激,刚要动手的我被闻讯赶来的父亲和弟弟强行拉回了家。可临走时,面子下不来的我口中仍然不依不饶:“你们把我打趴下都没事,但必须给我妈赔礼道歉,因为她是老人。我给你们三天考虑时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哈哈,就凭你,吓唬谁呢?当初把春玲嫁给你这孬种真是瞎了眼!”二大舅哥的这一句过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为了面子,我铤而走险


  如果此时两家有一家让步,这一幕人间惨剧也就不会发生。


  转眼间三天的时间过去,正月十六到了,岳父家的人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这一天,在母亲的生日宴会上,气氛十分沉闷,每个人心情都不好。这时,恰好有朋友来给母亲祝寿,看到了母亲脸上的伤,无意中问及此事,母亲急忙用别的话题搪塞过去。我则更加尴尬,感到无地自容,在家人和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我默默地一个人连干三杯白酒,每杯三两,随后来到院子里。这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圆圆的月亮升起来,家家门前的红灯笼也亮起来,可惜月圆人不圆!


  在院子里,我默默地为父母扫着地上的积雪,情绪激动异常。士可杀不可辱,加上酒精的刺激,我耳畔又响起了二大舅哥那带有侮辱性的言语,以及讽刺的表情。这口恶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我决心挽回自己的面子,不惜铤而走险了。


  一个小时后,当我夹着一个由二十管炸药和四个雷管组成的炸药包,一膀子撞开岳父家的门时,屋里的气氛却让我进退两难。


  岳父家人的脸上没有了三天前那种剑拔弩张、横眉冷对的表情。因为前几天岳父出去串门一直没在家,对女儿回娘家的事一无所知。我二大舅哥、小姨子刚刚被岳父臭骂了一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正郁闷呢。其实,我的本意也就是吓唬吓唬岳父家的人,挽回自己所谓的面子,今天一见到老岳父,我立刻就软了下来。


  家里老亲少友来了好多人,妻子的舅妈上来就把炸药包从我怀里抢过去了,就仿佛接一个新年贺礼一样随便,嘴里还不停地埋怨道:“大过年的,夹个炸药包来老丈人家,有你这么做的吗?传出去多让人笑话!让两家老人的脸往哪儿搁啊?再说了,不就是两口子拌两句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全家人正商量着让你二大舅哥和小姨子明早去你家给老太太赔礼呢!”


  “嘿!”刚才还气壮如牛的我此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满脸难为情地嗫嚅道:“我———我也就是怄一口气,要挽回个面子罢了,这东西你们不熟悉,弄不好会响,可千万别捅咕,一会儿我来处理。”


  “知道,没人捅咕。”说话间,二大舅哥就把炸药包拿东屋去了。妻子娘家是三间房,东屋平时不住人,因为过年家里亲属回来的多,才烧炕住的人。


  在西屋里,我向岳父和妻子的舅舅、舅妈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老岳父的调解下,大家都消了气,因为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谈话间,我还嘱咐了一句:“千万别让他们捅咕那东西,弄不好会响。”“放心吧,没人会捅咕那玩意儿,一会儿你洗手准备吃饭,你们哥儿几个好好喝点。”老岳父说。


  可是,这边我们刚要吃饭,东屋那边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将西屋我们谈话的几个人同时掀出屋外,三间平房顿时夷为平地。

 

逃亡七年,难逃法网


  据事后分析,应该是对爆炸知识似懂非懂的二大舅哥对这个炸药包没当回事,不小心拆解时发生的爆炸。


  惨案发生后,当时我人就傻了。当我跌跌撞撞地逃回家后,第一反应就是逃跑。因为我知道那二十管炸药的威力,在东屋里的人一个都不会有生还的希望了。


  我揣着家中仅有的1600元钱,慌不择路地冲出家门。街上的行人正一窝蜂地向我岳父家的方向赶,不幸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太惨了,听说炸死了6口,包括他的老婆和孩子……多大的仇恨啊!”


  惊闻噩耗,我一屁股瘫坐在雪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老婆、孩子同时罹难……


  天啊!我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可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然而,一切都悔之晚矣,六条鲜活的人命瞬间死在我的手上。望着自己那双罪恶的手,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在白茫茫的雪地中不停地、机械地向前走啊走啊走啊,不知走向哪里。


  第二天,待头脑完全清醒之后,我多次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可是家中还有年迈的双亲,吾死尔葬,汝死谁埋?不,不能死啊!那么去投案自首?六条人命啊,而且都是自己的亲人!有我最疼爱的女儿———几天前,女儿还搂着我的脖子撒娇,央求我领她去外面放鞭炮呢!还有我的妻子,我们结婚六七年了,吵架归吵架,但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平时我在外面喝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地回家来,无论多晚,妻子嘴里埋怨归埋怨,可哪一次不是将我侍候得干干净净呢?就在前几天,我俩吵架不说话,妻子还通过女儿传话:“告诉你爸,饭菜热在锅里,让他自己吃去,没人侍候他。”还有我的老岳母、二大舅哥,还有……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时已泪噎满喉,肝肠寸断。六条人命啊,我赔不起啊!就让上苍来惩罚我吧!就用我的余生来赎罪吧!


  迷乱中的我先是用两天时间抄山间小路逃到了县城。我不敢坐车,坐车一定会被抓获,警方此刻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搜捕我呢!逃到县城后,我分别给县公安局、父母,还有岳父家写了信,告诉他们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然后我就买了一本地图,按着地图的指引,一路逃向山东老家去。路上碰上穿警服的,我仿佛惊弓之鸟一般,谁多看我两眼,就误以为对方是便衣。我晓行夜宿,不敢住店,夜里就在大河边或路旁谁家的柴火垛里住一宿,饿了啃几口馒头,渴了就要口水喝。辗转两个月后,好不容易接近山东地界了,却不敢直接回老家,因为公安局一定张网以待呢!


  我在山东周边流浪时,看人家卖万能胶挺挣钱,我就用剩下的几个余钱开始下屯倒腾万能胶,一天能挣个三四十元。


  直到第三年冬天,我才敢在山东老家露面,后来又卖了两年老鼠药,于是渐渐有了几个余钱。因为有木工技术,后经朋友介绍去了河南的一个家具厂打了两年工。工资虽不低,可河南查外来人口查得太紧,说不定哪天就得归案,于是我又折回了山东,在村屯附近做小买卖,干木匠活,日子渐渐过得稳定了。


  从表面上看,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平静如水,可内心深处那份危机感只有我自己能够切身体会。白天还好过,一旦到了晚上,夜夜做噩梦。不是梦到老岳母领着女儿、外孙女一脸血污地来索命,就是梦到警察从天而降将自己抓获……夜夜冷汗湿透衣衫。尤其到了年节,我的心就仿佛猫咬一样,百爪挠心,那份痛苦感与罪恶感是任何语言和文字都无法表达的。


  这场噩梦在一个晚上终于结束了。一直没有放弃对我进行抓捕工作的县公安局刑警队通过群众举报,远赴山东郓城,将负案在逃的我缉拿归案。此时距案件发生时间整整过了七年。


  当天晚上,在派出所的拘押室里,七年来我头一次睡得那样安然。我早已做好准备,以死来告慰六位亲人的在天之灵。


  两个月后我被正式逮捕归案,尔后被县人民法院以爆炸未遂罪判处有期徒刑12年。以为非死不可的我听到如此轻的判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事实上,家破人亡的老岳父,自始至终都对当年的事件给予了一个客观真实的陈述……我善良的老岳父啊!


  来到长春北郊监狱服刑改造后,在国家司法政策的感召下,在监狱民警的帮扶教育下,我克服了入狱初期的失落迷惘心理,利用自己会木工的特长,以积极的态度投入到改造中去,用汗水来洗刷自己的罪恶。服刑改造四年后,我收到了法院对我减刑的裁定。减刑之后,我的改造积极性更高了,两年前终于刑满出狱,重获自由。

 

  虽然,我从监狱中走了出来,但我的心中仍然有一座无形的狱。我知道,它是心狱。囚的是谁?我自己。自己把自己囚在心狱里不能自拔,将是我余下生命的一部分了。

 

李健(化名,口述)康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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