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叔叔说，奶奶在临终前还喃喃地用她那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久久不能瞑目。 ———作者

奶奶中年时的照片

1953年，我（前右）与继母（后中）、三姨（后右）及弟、妹合影

我今年70岁，是退休干部。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欢乐多于泪水，幸福多于痛苦。但是，一想到奶奶的情况，我还是忍不住很痛苦，特别是想到自己为了点蝇头小利没有赶上照顾病危的奶奶一天，心中甚是愧疚。

奶奶是个拥有“三寸金莲”的女汉子

   我出生在山东莱州的一个农村家庭里，打记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当时爷爷在哈尔滨工作（后来60多岁时先奶奶一步走了），两个姑姑都先后出嫁，一个小叔叔才长我4岁，而年仅二十多岁的妈妈又染上了痨病，奶奶怕传染，根本就不让我接触妈妈。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对妈妈的印象不是很清晰。这时，爸爸已工作在通化市。

　　1948年的正月十四，我三岁半时，我的妈妈离开了人世。

　　妈妈下葬那一幕记我至今难忘。奶奶抱起我，让我头朝下，半个身子悬在棺材里。我左手端着一个小酒盅，右手拿着一点新棉花，蘸着酒盅里黄黄的液体，轻轻地擦拭着妈妈的双眼。我问奶奶：“奶奶，这黄药水辣眼睛吗？”奶奶便厉声训斥我道：“住嘴，别吱声！”

　　接下来，奶奶给我穿上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白衣服、一双缝了一圈毛边白布的小花鞋，还让我手里拿着一根用麻布缠好的高粱秸。我随着一大群人来到一个事先挖好的长方形的大坑前，直至将棺材放到大坑里，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哭着嚷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出来……”可大人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就埋起了一个大土包。

　　当年，爸爸就给我娶了一个继母。虽然继母对我态度和善，可我与她怎么也亲近不起来，更别说管她叫“妈妈”了。从此，奶奶就成了我的“妈妈”。

　　奶奶每走一步，我就拽着她的蓝布衣襟跟一步，就像她的小影子。记得有一天奶奶带着我去邻居家串门。邻居家有一个大公鸡，特别凶猛，见了我首先把脖子扬得高高的，东瞅瞅西望望，“咕咕”叫个不停，同时脖子上的毛也竖了起来。这时我非常害怕，躲在奶奶的身后紧紧地抓住奶奶的衣襟，生怕有什么意外。说时迟那时快，冷不丁大公鸡扑棱着翅膀，一个高儿窜过来，直接扭到了我的屁股。当时我“哇”的一声大哭大叫起来。奶奶见我吓成这样，感觉是吓掉了魂，就连忙脱下我的外衣，拖着衣服领着我，同时嘴里不停地叫着我的乳名，叨唠着：“不怕、不怕，回家、回家。”就这样在邻居家院里拖了几个来回，我终于停止了哭闹，好像真的把我的魂叫回来了。

　　公鸡扭屁股的事件刚刚平息，紧接着瓢泼大雨又足足下了一天一夜，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发大水。天刚蒙蒙亮，大水就淹没了炕沿。奶奶刚把我抱起来，就听“轰隆”一声，炕塌了。这时我两手紧紧地搂着奶奶的脖子，生怕掉到水里被淹死。

　　在我眼里，奶奶就是我的保护神，就是我的大救星。奶奶是小脚。旧社会的妇女，受三从四德的束缚和封建制度的影响，四五岁就开始裹脚，从此这条足有一米多长的裹脚布就得伴随一辈子，直到带到棺材里为止。妈妈的早逝，我势必成了奶奶的拖油瓶。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赶集走亲戚，奶奶都会带着我。奶奶的小脚只有五寸长，行走都很困难，况且还要照顾我，真是难为她了。不过，有时我也是奶奶的小帮手。

　　一天中午，奶奶背着一大梱豆秸回到家，突然感到后背有点痒，好像有什么虫子在爬，让我掀起衣服看看。我一看，果然有一条葱绿色的大豆虫爬在奶奶的后背上，足有二寸长，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我便大声地叫了起来……接下来，奶奶抱着哭个没完的我，拿着我的小红肚兜满地拖着，并呼唤着我的乳名为我叫魂。这一次，奶奶的脸都吓白了。

    奶奶不但下地干活，回到家还得起早贪黑点着洋油灯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直到深夜才能睡觉。第二天鸡叫三遍，奶奶就得赶紧起来喂鸡喂牛、烧火做饭，哪一样伸不到手都不行。奶奶是这个家里的一把手、顶梁柱，是一个拥有“三寸金莲”的“女汉子”。

　　奶奶不仅为我们这个家忙里忙外，还要兼顾太姥姥的饮食起居。太姥姥早年丧夫，而后唯一的儿子在20岁时也因病离她而去。奶奶出嫁后，太姥姥一直一个人生活，老了后便成了村里的五保户，由村里照顾。之前的那些年，奶奶年年都得拉上叔叔牵上老牛，领着我来到五里地之外的太姥姥家，替她耕种。

　　有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屋里吃饭，因为天气很热，就把老牛直接拴在灶间里。我看大人在它身旁来来回回地走，啥事儿都没有，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始，我还忐忑不安地紧紧贴着墙根慢慢地走，见老牛并没拿我怎么样，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走来走去，终于把老牛惹怒了。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它低下头，迎面顶着我的肚子，一下子把我抛到院子里，大约摔出去二三米远。

　　被老牛摔蒙的我“哇”的一声大叫，像是开春后的第一声惊雷，在整个农家小院炸开了。屋里吃饭的所有人都跑了出来。我还听到他们议论说：“多亏了孩子小，牛是用脑门顶的，这要是用犄角顶，孩子的肚子还不得给顶个窟窿啊，弄不好肠子都得淌出来！”当时我只穿了一件小红肚兜，好险！

    在我11岁那年，奶奶为了方便太姥姥的饮食起居，便把我送到太姥姥家上学，让我与她老人家做伴。从此，我一下子成了一个小大人，每天放学后挑着一副小水桶（因扁担钩太长，便在扁担头上绕了两圈），踉踉跄跄地挑回一担水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什么抱柴火、扫院子等力所能及的活，我都能帮太姥姥干。

　　奶奶勤劳勇敢、勇于担当的品格对我的影响很大，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能替奶奶分担一些事了。

不管走多远，我心里都装着奶奶

    12岁那年，我随着继母来到通化和爸爸团聚，从此与奶奶分开了。

　　18岁那年的春节，我已经工作两个年头了，第一次请假回山东看望已6年未见的奶奶。当时因家里贫困，我只穿了一双单胶鞋过的冬。晚上，我和奶奶在一床被子里打通脚睡觉。奶奶摸着我的一双脚冻得冰凉，便用她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握着，一会儿搓搓脚心，一会儿搓搓脚背，直到搓热乎了才松开双手。这时，我也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月是故乡明，奶奶你最亲。一晃20天的假期过去了。亲人的呵护，故土的难离，让我每每想到要离开奶奶时，心里都如同针扎一般难受。由于上了一股火，我的扁桃体发炎了，高烧不退，说不出话来，几经打针吃药，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我躺在炕上不能吃东西，奶奶就把馒头掰成小块，放点白糖，再用开水泡软，一匙一匙地喂我。这时，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个不止，泪水瞬间浸湿了枕头。虽说身体不适，但有奶奶陪伴我、呵护我，我感到非常温暖、非常幸福。

　　那个年代工资很低，我每月只挣33.40元，10年未曾调过工资，当时还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拮据。但我为了让奶奶在叔叔婶婶面前硬气，在没有人强迫的情况下持续了几年，每年都给奶奶80元口粮钱，直接邮寄给叔叔。

　　记得有一年，奶奶托表妹把她的陪嫁———唯一一枚金戒指带来赠予了我。可我一天都没带，立刻带着户口去寄卖了，一共卖了19元钱，终于凑够了80元钱寄回了老家。每当这时，感到能为奶奶做点事情，能给奶奶一点回报，我的心里就很欣慰。

　　由于我工作勤奋，18岁就当上了团支部书记，35岁就入了党、提了干，在单位做管理和党务工作。为此，我经常有机会去外地出差。我就利用职务之便，办完公事后顺便再回山东老家看看奶奶。当我看到奶奶的行李破损不整，便留足了回返的差旅费，把剩余的钱为奶奶更换一茬被面、褥面等，并为奶奶洗好、缝好才感到心里踏实。

　　奶奶对我注入的点滴之爱，我都历历在目，并牢牢记在心里。这些爱使我苍白的童年涂上了七色的彩虹，使我内心缺失的母爱得以弥补。我曾经对别人说过，我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给个妈都不换。我也总想把自己的点滴之爱回馈给奶奶，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可是我毕竟离奶奶太远，为奶奶所做的只是杯水车薪，不足挂齿。

 由于我的自私，酿成了终身的遗憾

   1985年，奶奶恰好85岁高龄。这一年的七月初，老家的叔叔发来电报，说奶奶病重，炕上吃炕上拉，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

　　当时，我那几天恰好要到石家庄出差。我们单位有一位同事，党支部准备发展他入党，而我是党支部书记，需要和一位党员一起去石家庄给这位同事外调政审。我就想通过去“石家庄”出差外调的机会，回去侍候奶奶一个月。这样，既能让单位给我报销车费、正常开资，我又能侍候和陪伴在奶奶身边，让奶奶感受到她亲手拉扯大的孙女一直都是她的“贴身小棉袄”，心里也会得到一些安慰的。这种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事情，就是我的居心，就是我所要的结果。

　　可事与愿违，大约一周后，当我把出差的旅费借来、介绍信开来、出行的东西收拾好……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下午三点出发的当口儿，却接到了老家的叔叔发来的奶奶“已去世”的电报。奶奶是当天下午一点左右走的。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不知所措，简直完全崩溃了。这一噩耗击碎了我精心设计的所谓“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梦想，同时也打破了我要侍候奶奶临终前一段时间的美好愿望。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呀……”本来我自幼丧母，是个苦命的孩子，幸亏有奶奶疼爱我，我的命才由苦变甜。我本想在奶奶临终前好好侍候她一段时间，可这个简单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这时，我一个人一口气跑到后山的一片树林里，抱着一棵大树使劲地摇撼着，不可抑制地痛哭起来。一瞬间，由于我撕心裂肺的发泄，似乎这棵大树也同我一起悲痛，感觉到它也在微微摇撼。

　　后来听叔叔说，奶奶在临终前还喃喃地用她那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呼唤着我的乳名，久久不能瞑目。

　　这件刻骨铭心的往事，让我纠结了30年，也追悔了30年。如果我不是为了一举两得、两全其美，赚点公家的蝇头小利，我不会这么自责；如果我没有私心，大大方方地请一个月的事假，自己承担往来的路费，不惜少赚一个月的工资，我不会这么难过。如果我在得知奶奶病重时就马上出发，三天两宿也就到了（那时交通不太发达），也许我能侍候着奶奶，至少可以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就不会留下这样的终身遗憾。

　　2012年秋天，我回到了老家。农历七月十五这天，我和叔叔来到奶奶的坟前。“奶奶，我想您呀！我是特意回来给您上坟的呀！”当我跪在坟前号啕大哭时，也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奶奶在九泉之下听到了我的呼唤，我的鼻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简直让我措手不及（每当谈起此事，有人说，这种现象的发生，是因为见到了亲人的缘故，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可是，无论我怎样后悔，无论我怎样哭泣，无论我怎样呼喊，疼我爱我，比亲娘还亲的奶奶再也听不见了。

　　如今，我只能在梦中见到我亲爱的奶奶了。梦中的奶奶还是那么慈祥，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美丽，永远定格在中年时期的年龄段……

　　有时我从梦中渐渐醒来，还隐约看到奶奶隐退于高高的云端之中，朝着天堂的方向，越走越远，直至看不见了。但在这梦幻中能与奶奶相见，也会让我得到些许的满足。

曲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