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假如当初嘴唇坏的不是爸爸，而是我的儿子，我会看着他今天贴纸片、明天贴胶带，而且任其溃烂了一年多才送他去医院吗？答案让我脸红。 ———作者

这是爸爸出院后我们的全家福

我的老家在“北大荒”一个偏远的农村。可能是因为水土不好的原因吧，我们那里得心脏病、大骨节病的人特别多。父母一共生育了我们七个孩子，小妹生下不久就得了心脏病。随着小妹一天天长大，她的病情越来越重，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小妹一犯病，爸爸就抱着她乘坐十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到我姥姥家去。那时我姥姥和舅舅住在离长春不远的老怀德镇。小妹这病也怪，一到姥姥家病就减轻，一回到自己家就犯病，也许是吉林这地方水土好，养人。可是那时姥姥和舅舅家也都穷得丁当响，没法长期收留小妹。于是小妹刚一好点，爸爸就把小妹抱回家了，等到又犯病了，爸爸就再把小妹抱到姥姥家，如此反复数次。

　　爸爸与小妹这种长途奔波，在小妹七岁那年戛然而止，小妹夭折了。小妹走了以后，爸爸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缓不过劲来。比如他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就想起小妹，于是就哭个不停。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爸爸却为小妹哭干了眼泪。直到现在，每当提起小妹，爸爸还会哀叹：“活人想死人，傻狗撵飞禽。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了，可活着的人还得活啊！”爸爸抱着小妹在黑龙江和吉林两地奔波往返的身影成了我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

　　可是，有一天，爸爸老了，思维已经迟钝，我们这些孩子也会像他当年对待我们一样，极尽耐心和爱心，关注他，呵护他的健康吗？一这样想，我的心中便生出无限的懊悔和自责。可怜天下父母心！爸爸对我们这些孩子能够做到的，我们不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前几年爸爸的一次病痛经历足以证明。

妈妈去世，爸爸上火嘴起泡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必见伤痛。2008年8月24日，妈妈突然离世，家里就剩下爸爸一个老人了。

　　妈妈生前，总是与爸爸在一起，没有一天分开过。他们生儿育女，从“北大荒”农村来到吉林省会长春，兢兢业业地劳作，实实在在地生活，谁也没有想过，有一个人会突然离开。妈妈去世时才68岁，爸爸的悲哀是无法形容的。他过不惯孤独的生活。他把夏天支撑过去，到了秋天，他简直无法独自一人生活了。

　　为了让爸爸悲痛的心情能缓解一点儿，在北京工作的三哥租了一套大房子，把爸爸接过去换换环境，同时让三叔也陪同爸爸一起去北京。爸爸身边多一个亲人，也好陪爸爸说说话。

　　在北京住了半年多的时间，因为三叔在黑龙江老家还有一大家子人，所以三叔也不能有太长时间陪爸爸，这样三叔回黑龙江的同时，爸爸也随他一同回到了长春的家。因为怕爸爸一个人住寂寞，我们几个孩子一商量，就没让爸爸回九号楼———从前妈妈爸爸的住处，而是让爸爸搬到了七号楼，和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我是老儿子，爸爸也愿意和我们一起住。

　　肯定是妈妈这一走，爸爸心里有股火一直都没消，大约从北京回来两三个月的时候，爸爸的下嘴唇起了一个泡。这个泡挺大，起了以后，好多天也不见小。

　　为了让泡快点消，爸爸自己去药房买了一些牛黄解毒片，并且一直不停地吃，可是还是不见好转。这样，爸爸就在破了皮的泡上，随便地贴一片纸。现在回忆起来，那是正经有好长一段时间，爸爸的下嘴唇上一直贴着纸，有时是白纸，有时是黄纸。不管是白纸还是黄纸，都是爸爸随便从哪儿撕下来的一片，包括门外贴的小广告。当爸爸往嘴唇上贴纸的时候，也许他从来都没想过这片纸干净还是不干净。

　　在农村的时候，爸爸在地里干农活，要是遇到着急上火的事，也有嘴起泡的时候，爸爸就随便找片纸贴上。可是人年轻的时候抵抗力强，有点儿小毛病挺挺也就过去了。这回不一样了，一方面，爸爸年事已高，身体早已不如从前，另一方面，又赶上妈妈突然离世……爸爸这火上得非同小可。

　　爸爸这个坏了的下嘴唇，吃去火药不仅不见效，而且坏的面积一天比一天大。开始，爸爸在嘴唇上贴纸，贴了一段时间后，因为坏得严重了，一贴纸，纸就被血水浸湿了，湿了的纸，嘴唇一动就破了。这样，爸爸就不再往嘴唇上贴纸了，他找到了咸鸭蛋里面的那层软皮，贴在了坏了的嘴唇上。因为这层软皮遇到血水，不能破碎，所以爸爸觉得这层软鸭蛋皮可比贴纸好多了。

　　当初，我们谁都没有把爸爸嘴上起泡的事当回事，当看到爸爸的嘴唇上贴纸、贴鸭蛋软皮时，也没想到贴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卫生，更没有想到贴鸭蛋软皮还不如贴纸。后来听医生说才知道，鸭蛋软皮不透气，皮肤也是需要呼吸的，那鸭蛋软皮别说贴在坏的嘴唇上，就是贴在好的嘴唇上，时间长了，都会贴坏的。我们许多人可能都有这种感觉，那就是如果穿上了一件透气性差的衣服，会感到特别地不舒服，可是当时爸爸在嘴唇上贴着鸭蛋软皮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去阻止呢！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牛黄解毒片、牛黄上清丸……去火的药爸爸一直在吃（这些药都是爸爸自己从药店买来的），可还是不见好，反而嘴唇上的溃疡面越发不可收拾了。爸爸索性既不贴纸，也不贴鸭蛋软皮了，他这回“升级”了，开始用封纸盒箱子的宽宽的大胶带，把下嘴唇贴得严严实实。

看到爸爸用胶带贴嘴，我才如梦初醒

　　看到爸爸用胶带贴嘴时，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这种贴法是绝对错误的，劝爸爸马上把胶带撕下来。这时爸爸的嘴唇坏得早已不是刚开始时的样子，而是整个下嘴唇的一大半都坏了，不断地有脓血溢出，看上去挺吓人的。爸爸自己处理伤口，有时用擦碗的布，还有的时候，爸爸把擦桌子的抹布多洗了几遍以后，也用来擦脓血。

　　有人说，无知是人类最大的冤家。这话一点不错。爸爸那个年代的人，因为过去生活条件差，什么事能对付就对付，可我是个年轻人，怎么也这么糊涂！发现爸爸嘴坏了，吃药多时也不见好，为什么不马上送爸爸去医院呢？身为人子，我真是失职！直到爸爸的嘴唇烂到了人一看到都很吓人的程度，我才想起送爸爸去医院看病。记得到了口腔医院，医生一看，就说要做手术，把坏死部分切除。这时爸爸又来了不服气的劲儿，不由分说转身就走。爸爸有他的道理：不就是一个嘴唇坏了吗？难道这点事除了做手术，就没有其他的治疗办法了吗？爸爸想多去几家医院看看，找一个既不用做手术，也能把嘴唇治好的办法。

　　去过几家医院以后，大夫都说要做手术，于是爸爸又去了一家中医院。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给爸爸看的。女医生一看爸爸的嘴唇，感到很惊讶，吓得一躲，叫起来：“哎呀！咋坏成这样了！”医生给爸爸开了两盒用来治嘴唇的药膏，让爸爸自己上药。爸爸回家还和我念叨：“咋碰到这样的大夫啊，看到我的伤口以后还吓得一躲，肯定是嫌我脏！”

　　爸爸用这种药膏又上了两三个月。上这种药膏，好像伤口表面一层多少见点效，但爸爸感觉伤口里面好像坏得更深了。

治疗不及时，爸爸得了口腔癌

　　快到2010年元旦的时候，三嫂领爸爸又一次来到了口腔医院。医生通过检查，确诊为口腔高分化磷状细胞癌。医生这次没说要给爸爸做手术，而是立即决定把爸爸转到肿瘤医院，以便进一步检查确诊。经过一系列检查，肿瘤医院的诊断与口腔医院相同。肿瘤医院的医生说，这次非做手术不可了，而且必须马上做，不然就会有转化成低分化细胞癌的危险。医生解释说：“高分化，即肿瘤细胞的分化程度接近正常细胞，恶性程度低；低分化，则表示肿瘤为高度恶性。”

　　也就是在离春节还有20多天的时候，爸爸在肿瘤医院做了手术。做完手术的两天两夜里，爸爸一直住在住院部重症监护室，我、二嫂和三嫂一直守护在爸爸身边。

　　这次做手术，几乎切除了爸爸的整个下嘴唇，而且还把嘴唇下面下巴上的一大块癌变的肉都切除了。医生切完以后，用最结实的线把剩下的部分硬拽到了一起，缝合起来。医生说，只有这个办法了，让肉慢慢地往一起长吧！

　　过了七八天，拆完线以后，爸爸一直用药棉蘸碘酒给伤口消毒。一段时间过去了，爸爸在给伤口擦碘酒时，擦出了一段手术时的线头。刚擦出线头时，我和爱人有点生气，心想：这医生也太粗心了，怎么拆线时没拆干净呢？当爸爸后来又擦出一段线头时，我们就去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说，暂时留有线头属正常，因为伤口太深太大，如果拆线时把线都拆下来，伤口容易挣开……

手术后，爸爸的假牙成了陈列品

　　爸爸的牙不好，镶的是全口牙，做手术以前，爸爸吃饭时把牙戴上，吃完饭再取下来。做完手术后，这副假牙就成了陈列品，再也放不进去了。因为手术以后爸爸的嘴只剩下了用上嘴唇围起来的一个小口儿，不论吃饭还是喝水，都要从这个小口儿一点儿一点儿往里送……

　　虽然每次吃饭，我爱人都把爸爸吃的食物用刀切得特别碎，而且尽量熬营养粥给爸爸喝。但是毕竟没牙了，爸爸的消化功能越来越不好，吸收起来也困难了。慢慢地，爸爸又添了打嗝、肠胃不通畅的毛病，严重时就得去医院，成了医院的常客。

　　手术后，爸爸衰老得特别快。爸爸今年才75岁，有一次坐公交车时，竟有一位77岁的老人给他让座，那老人还以为爸爸得有八九十岁了呢！

　　有一次我陪爸爸回黑龙江农村老家，见到乡亲们，爸爸风趣地说：“看看吧，我老了老了还把嘴唇给混没了。”听到爸爸的话，我心里又像打碎了五味瓶，特别不是滋味。

　　有句谚语，叫“一针及时省九针”。过去生活条件差，人们的衣服常常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人们认为当衣服刚要穿坏时，及时缝一针胜过拖延一段时间后缝九针。一针不补十针难缝啊！治病也是同样道理，该去医院时，千万不能拖延。

　　在妈妈刚去世那个特殊时期，我们都大意了，没有对爸爸照顾得特别精心，感到爸爸嘴上起个泡，上点火也在情理之中，就没有当回事。即使爸爸好长时间没好，我们也没感到着急，致使爸爸嘴唇上久治不愈的溃疡变成了口腔癌。如果我们能早点引起重视，在爸爸嘴唇刚刚坏时，就带他去医院，医生对症下药，爸爸的嘴唇应该很容易就好，也不至于到了晚年又遭了这次罪，我们也不至于留下终生遗憾。

　　扪心自问：爸爸一生都在为我们这些孩子做着基石，把我们使劲往理想的高度托，托着托着，不知不觉间自己累弯了腰，老了，到了特别需要儿女呵护的时候。可是，我们会像他当初呵护我们那样呵护他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们没有做到。我经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假如当初嘴唇坏的不是爸爸，而是我的儿子，我会看着他今天贴纸片、明天贴胶带，而且任其溃烂了一年多才想到要送他去医院吗？答案让我脸红。

　　爸爸，对不起！儿子不孝，让您老人家受苦了！

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