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证实”,让同学付出生命代价

                                                                                                              ——一封终生无法寄出的信


岐山……打我骂我吧!我的灵与肉甘愿承受你的一切惩罚。 ——作者

1997年,东北师大中文系62届六班毕业35周年同学聚会,本文作者(右一)与几位同学在沈阳留影,文中提到的高扬(中)也在其中


岐山君:


  当我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一种无以名状的心绪撕扯着我的心。我是个“苟且者”,不配做你的学友。在你当年“出事”的时候,我不但没有做到“舍生取义”,而且还“卖义取利”,是我害了你!今天,我向你赔礼赎罪,真心忏悔。


  还是从咱们的初识说起吧!咱们是1958年8月末考入东北师大的,正赶上如火如荼的“大跃进”运动。咱们开学第一课,便是走出去办学。咱们浩浩荡荡的师范大军,挥师南下新立城修水库。在那激情燃烧的年代,咱们以“多快好省,力争上游”的大跃进精神与时间赛跑,挑灯夜战,挥汗如雨。劳动流汗,汗里淘诗。“汗水浇坝坝长高,大坝伴着歌声飘……”这是我当年写的诗歌。那天中午,你举着《长春日报》高喊:“高材生大作发表了!”你向我祝贺,还要我请客。你那壮实的身体、大圈套小圈的高度近视眼镜、两颗俏皮的小虎牙、稍带鼻音的语调,以及你那无比灿烂的笑容,至今还在我的脑海中映现。


  修水库后,咱们又参加了深翻土地和大炼钢铁等劳动。就这样折腾了一大阵子,直到上级有指示,让学生“认真读书”,咱们才真正进入渴望已久的大学课堂。


  在咱们以后的交往中,我从你的谈吐、动作看出,你性格开朗、为人热情,直率单纯得像个孩子。虽然我来自辽宁,你来自哈尔滨,但咱们都喜欢诗歌,这无形中拉近了咱们之间的距离。你喜欢诗歌,更爱朗诵诗歌。记着有一次你在水房洗衣服,边洗边朗诵著名诗人贺敬之的名著《桂林山水歌》:“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神姿神态桂林的山……”你的声音很大,感情很投入,显得毫无顾忌,旁若无人。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正在看书,你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张君瑞,我向你讨教个问题?”我说:“你别给我改名啊,我可不是张生。”你说:“得了吧,你就是白脸张生。”我说:“你喜欢莺莺你去追,别拿我开涮。”你说:“哼,我怕追不上。你老兄待西厢月下,就去跳粉墙(出自二人转《大西厢·听琴》:“女:一轮明月照西厢。男:二八佳人巧梳妆。女:三请张生来赴宴。男:四顾无人跳粉墙……”——编者注)吧!”我说:“你愿跳就自己跳!”你说:“我不敢,怕莺莺挠我。哈哈!”我说:“你不是说研究问题吗?别扯没用的。”于是,咱们就有了一番争论,论题是人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个历史上争论不休的老问题,咱们争得面红耳赤。你认为“人性善”,孟子说得对;我认为“人性恶”,荀子说得对。我用“利己者”多于“利他者”来说服你;你用“拾金不昧”以及英雄模范事迹来反驳我。我用街头群殴,拉架者少而看热闹“饱眼福”的人多再回驳你……咱们如同“两小儿辩日”,谁是谁非连孔子也困惑难断。不过,通过你的性善说,我看到了从你灵魂深处折射出的人性光辉。


  在我们班举行的第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同学们争相诵诗。你朗诵的是现成的名作,其中有一句:“……碧蓝蓝的海南岛啊……”那手势、那腔调、那激情,表达出你对祖国的挚爱之情和对生活的无限向往之意。你是一个内心洋溢着诗情的大男孩,永远那么青春激扬,充满活力。如果与你近距离接触,会感到一股灵动的气息扑面而来,继而被你的热情深深感染。


  你还记得咱班同学陶牧把《红楼梦》包上书皮,写上“毛泽东选集”5个字一事吗?你问我对此有啥看法,我说那是人家防范意识强,知道保护自己。听到这话,你大为不快,从镜片中透出一种愤怒的目光,逼视着我说:“怎么了?中文系学生看四大名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违纪吗?犯法吗?”你连珠炮似的质问,让我无言以对,我只能说:“人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岐山,连昆虫都有保护色,这叫“适者生存”!在那个大讲“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的年代,你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呢?我觉得在你的头脑中,缺少一根致命的“警惕”神经,你把你的一切都暴露在外,危险会随时向你袭来。你赤膊得可爱又可怕啊!


  那个周六的晚上,你光个膀子很不雅地走进我的寝室(岐山的寝室与我的寝室对门——作者注),边用手拍打你那隆起的胸肌,边对我们几个正在学习的同学笑嘻嘻地说:“看见没有?这就是雄性的美!”不知是谁回敬了你一句:“雄性美也没招来雌性爱!”顿时,寝室内哄堂大笑。你毫无被奚落耍笑之感,反而因引来逗笑而面现惬意。要知道,那可是谈性色变的年代啊!而你却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可见你的思想与当时的形势是多么不合拍!


  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从中央到地方普遍地开展一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运动,阶级斗争抓得更紧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也叫得更响。咱们这些知识分子,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引火烧身。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你那一句“反动口号”引来横祸,也殃及我后半生不得安宁。


  还是说说当年8月末那个黑色的下午吧!我们寝室的同学们都在静静地学习,你突然闯进来,不知是想打破这沉静的学习气氛,还是为了标新立异,你莫名其妙地高喊一句:“国民党万税(岁)!万万税(岁)!”大家的目光一齐对着你,异常惊愕,一时谁也没有吱声。我狠狠地瞪了你一眼,心想:岐山,你干什么?找死啊?我很快走出寝室,离开这“是非之地”。


  据说,我出去以后,寝室里有两名同学质问你为什么喊这个口号,你的脸立刻红了,意识到自己失言闯了祸。当然,你喊出这句口号,事出有因。前两天,咱们学习了现代文学作品《马凡陀的山歌》,这是政治诗人袁水拍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版的一本诗集,其中有《万税》一诗,诗中有一句“国民党万税,万万税!”“税”字,在书面上可见,而用口喊出来就成了一句反动口号。


  我觉得这事很严重。当时,蒋介石在台湾不断叫嚣要反攻大陆,解放军万炮震金门,台海战火燃烧,引起世界关注。岐山啊!你喊这样的口号真是“恰逢其时”啊!晚上,我躺在床上静思:你岐山难道真是借“万税”之名行“万岁”之实,以此来发泄对党不满,向党挑战吗?又一想,你岐山也没这个思想基础,从未发现你有仇党情绪啊!那只有一种解释了,这都是你爱朗诵诗歌惹的祸!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岐山,愿你有惊无险。


  你不经意间喊出这句口号之后,我几次想和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好。但理智告诉我还是别管闲事。不仅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要是你当时已成了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引爆。去营救落水之人,往往会遭没顶之灾。正如我的属相一样,我胆小如鼠,觉得还是在洞中藏着更安全。平时,咱班经常开班会亮思想、谈改造,我还暗想,你岐山就等着在大会小会上做检查吧!说不准还得在“共二”(中文系第二大教室,上共同课用,简称“共二”——作者注)向全校检查呢!可是,自从你出事之后,班级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传。知道这事的,彼此都在意会中等待那场暴风雨。沉默啊,沉默!岐山,你不在沉默中幸运脱险,就在沉默中走向深渊。


  事情发展得很快,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事竟牵涉到我的头上。组织上让我与另一名同学给你打“证实”,证明你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处喊了反动口号:“国民党万岁!万万岁!”当时,我的头“嗡”的一下,心想:完了!民不举,官不究,肯定有人告发你了,你的事已变成敌我矛盾。我深知,我这“证实”意味着什么,等于是从我手中射出一颗子弹,在背后将你击倒。可是,如果我拒绝“证实”,就如同与你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我要说你在朗诵诗歌,人家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在朗诵诗歌?这不等于为你辩护吗?肯定没有我好果子吃。


  我思来想去,越想越怕——


  1957年刚开始反“右”时,我是高三年级语文课代表,我的语文老师张伦一夜间成了“右派”,不能来上课。那天晚上自习,我正带领同学们复习功课,学校突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黑暗。我和一名同学对此感到不满,就共同给学校写了一张大字报,呼吁校方别再停电。这张大字报根本没有什么政治内容,更与张伦老师无关。可校团支部徐书记却找我谈话了,他对我说:“作为团员,你在反“右”中表现一直很好,怎么能写大字报对学校表示不满呢?是不是因为对张老师的事有看法,才借题发挥啊!”结果,我毕业鉴定“操行”为“乙”。这事对我触动很大,如果毕业鉴定为“丙”,我就没希望上大学了。


  上大学后,在师大印刷厂勤工俭学时,我只说了一句“现在大家都不敢说真话”,结果惹来许多麻烦,系团支部派人多次找我谈话,严肃地质问我:“你还有什么话不敢对党讲?”差点抓住我的小辫子。我的思想包袱非常沉重。


  又联系到我不良的社会关系——我哥哥曾加入过三青团(“三青团”是国民党下属的青年组织——编者注),更加惶恐不安。在入党申请书上,我多次表示要经得起组织考验,而今组织考验我了,我却想当逃兵,那我还能进步吗?


  在那个特殊年代,人的政治生命比肉体生命还重要。再说,打“证实”的,肯定不只是我们两个人,我不“证实”,别人也会“证实”。我反复掂量,权衡利弊,最终还是打了“证实”。


  打了“证实”之后,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好饭,课也听不进去了,内心十分痛苦。我就盼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一口咬住“万税”不放,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让我们的“证实”变成一张废纸的唯一办法。我还幻想,那位教《现代文学》的老师能替你说情,或者系里领导开恩,辅导员“护犊”……大家都说句公道话,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我打完“证实”后不到3天时间,就听说有人把你的行李卷拿走了,这回可是凶多吉少!大概又过了一两天,我装成到系里问学术问题的样子,夹个小垫,拿着书和笔记,在中文系大楼走廊,支棱着耳朵寻风扫底,想听听教研室里有没有人议论你的事。我又到保卫部门探听风声,想查查你到底关在何处。可我最终毫无所获,悻悻而归。


  大概又过了一天,那是个下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田岐山!”我们呼啦一下全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只见一辆解放牌汽车从中文系教学楼顺着和平二舍(当年中文系宿舍——作者注)南道由东向西缓行。你站在车栏旁,没戴手铐,并没有朝二舍的方向看一眼。我心里非常难受,你去哪里?干什么去?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凶多吉少。后来,才知道你被劳教二年。劳教,也是对犯人的一种惩罚。你失去人身自由,强迫劳动改造,与判刑二年区别也不大。


  谁会想到,由于你的幼稚率真,不经意间朗诵出的一句诗歌,竟在一瞬间把你从“天使”变成“魔鬼”。从此,你走出大学校园,也离开了你热爱的诗歌。


  岐山,你爱“文”却被“文”害,爱“诗”却被“诗”埋,你竟因一个“税”字成了时代的“囚徒”、人民的“叛逆”。你在中文系没学到多少东西,却得了一把打开牢门的钥匙。岐山,一失言终生悔,一失足千古恨。舌头是双刃剑,能护己也能害己啊!岐山,你没有运用好自己的舌头。你走后,我曾去过你的寝室,呆呆地望着你睡过的那张床,人去床空,无比悲凉。就是在这张床上,你做过多少美梦,有过多少憧憬与冲动啊!你爱生活、爱诗歌;你渴望爱情,期盼未来……可师大中文系,只留下了你一年多的人生岁月,仅留下了你朗诵诗歌的余音。岐山,你要相信,噩梦醒来是早晨,风雨过后现彩虹,雪压青松松更直,霜打枫叶叶更红,你要坚持住。


  日出日落,寒来暑往;花开花谢,夏雨秋风。我一直对你魂牵梦萦,遐想遥思。你在干什么呢?娶妻生子了吗?你在哈尔滨的母亲和哥哥还好吗?1960年,我国大饥荒,全国人民都挨饿,你饭量大,劳教所劳动强度又大,身体能吃得消吗?劳动光荣,劳动能创造一切,但对犯人来说,劳动是苦役,是改造手段。“文革”时,我又替你担心,那些红卫兵造反派能放过你这个有前科的“黑五类”吗?你这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孝子贤孙”,肯定在哈尔滨街头被揪斗,胸前挂着个大牌子……


  1997年5月,由李少先、华熙云、高扬同学发起,在潘启文、王文华同学的共同努力下,咱班三十多名同学,在分别了35年之后,又在长春聚会了。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面黄白发生,大家相拥无语,紧握手难松。分别几十年,各经风雨,苦辣酸甜,详述别情。岐山,你为什么没来,也无信息?你到底在哪里?咱们班战鸿顺,他也像你一样戴副高度近视眼镜,你还记得他吧?他也没来。他是咱们上一届的师哥,因咯血休学一年后,才来到咱们班的插班生。那时,他神情忧郁,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和同学往来,总像有什么心事,咱们并不了解他的情况。他毕业后到延边当老师不到两年,就成为“现行反革命”,在监狱里葬送了15个青春年华。是因为他在日记上写了几句“反标”,被他的学生告发而判刑。他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作案?他在给大家的来信中说:“1957年反”右“时,我因没有冲锋陷阵,被定为落后分子,后被迫下乡劳动改造,扛大木头去了,累得气管扩张咯血不止。休学一年后回校,因全力恶补落下的课程,又被打成白专分子。一时间,犹如千斤巨石压在心头,让我昼夜忧思,寝食难安。毕业离校参加工作,这种情绪愈加强烈,便在日记中发泄几句对现实的不满……”岐山,你若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人家赶上了拨乱反正的美好时代,出狱后给予平反,补发工资,其单位领导还领他到北京看病,照顾周到。如今,他已娶妻生子,尽享天伦。


  关于你,大家总在猜测。据说,劳改结束后,你曾回学校要求平反,校领导找到咱们班长潘启文,潘打材料证实你是冤案。关于给你平反的详情,我一概不知。


  大约1998年末,潘启文得到你的确切消息,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劳教期满时,已双目失明,且鼻癌已到晚期,回家不久就辞世了。听到这个迟到的噩耗,我心里一剜,撕裂般疼痛,一下子瘫坐在凳子上。我的头脑在短暂的空白后,突然现出一个可怕的画面:我用“证实”这颗子弹,将你击倒,你仰面朝天弹中鼻梁,血喷如注……我惊恐万状,我——我——杀人了!


  岐山,你走了!可我连你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哪怕你给我留下几个字也行啊!


  今天,咱们同学过得都挺好。有的升官了,有的发财了,有的桃李满天下。有人功成名就修成正果,也有人寿终正寝,驾鹤西天。


  现在,中国人民真正生活在幸福的时代了。“红日吐辉祖国飞腾更兴旺,江山多娇锦绣前程倍光明。”这是社会进步的真实写照。岐山,我们的党以人为本,注重民生,顺应民意,人心舒畅,活得尊严。你没赶上这个美好的时代,是最大的遗憾。


  岐山,事隔五十多年,今天借《新文化报》的“扪心”栏目向你“坦白自首”、“负荆请罪”,这也是我的一次灵魂洗礼。我感觉心里轻松了些,正如逃犯,惶惶不可终日,一旦被捕,往往长舒一口气:“这回我可解脱了!”岐山,我的一个信佛的朋友嘱我,念你的名字,同时念一千遍阿弥陀佛为你超度,为你解怨,我这样做了。岐山,你如果还不能饶恕我,就高举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我那龌龊自私的灵魂。你也可以随意骂我,骂我是投井下石的“伪君子”、见风使舵的“变色龙”,没有灵魂的“墙头草”。你骂我吧?怎么解气就怎么骂!你还可以骂这封信,骂它满篇都是鳄鱼的眼泪,骂它……我的灵与肉甘愿承受你的一切惩罚。我这是咎由自取!欠债偿还,人心才安。    



  张文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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