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对不起!“远方”的女孩儿

  每逢同学聚会,甚至母校校庆,我都希望能再见到她,当面向她检讨,给她道歉,请她原谅。然而,茫茫人海,大千世界,到哪里去寻觅她的踪影? ———作者

  我这人颇讲“哥们儿义气”,小时候特崇拜江湖侠士。生这么久,长这么大,走南闯北,从没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可谓“真爷们儿”也。然而,45年前,我却做了一件对不起他人的事。每每想起,总是愧疚不安。欲想道歉,呼之不来;想要忘却,挥之不去。特别是经历了恋爱,有了妻子儿女,懂得了感情,体会到了真爱之后,心中愧疚的包袱就愈加沉重……

  那是1968年夏末,停止了武斗枪炮声的学校开始了“复课闹革命”。我因家搬迁,转学到了长春市某中学,比其他同学晚报到两个星期。

  那时的学生在社会上闲散了几年,很不适应升入初中的学习生活,上课打打闹闹,秩序很乱。学校模仿军队建制,学年称红卫兵连,班级叫排。我转入的班排号第十六,因此,称为一连十六排。每排(班)五十多人,全学年(连)竟有八百多人。开学没多久,我班就被定为全校秩序最差班级,急需一位好班长。

  “文革”前,选班长要思想好、学习好、纪律好,可当时就不行了。我转入十六排(班)之前,班里就有位这样的三好班长,可是他上任没几天,就被一些淘小子三拳两脚打得“辞了职”。

  我的父辈们都是战争年代血战沙场抗击日寇的革命军人,受他们的影响,我从小就非常“勇敢”,且打仗不要命;儿时又在业余体校学会点拳脚,什么都不怕。刚到这个班,我就曾一拳将一个同学打了个“跟头”。为了“逞能”,我还曾从教室的二楼一跃而下……因此,我在同学中说话自然带有“权威性”,男同学都怕我。

  大概是为了“以毒攻毒”吧,我入校没几天,班主任老师就破例让我当了排(班)长。

  在我们十六排(班),有一位叫周晓军(化名)的同学,他十分调皮,是个捣蛋鬼。特别是他总爱给同学起外号,常把课堂搅得鸡犬不宁。他起的外号,幽默、讽刺,又切中要害,总能引得同学们笑个不停。如排(班)里一位姓崔的同学说话时有点不着边际,周晓军就叫他“瞎老崔”;仲军(化名)同学有点“口吃”,一着急半天说不出话来,周晓军就叫他“老笨军”……

  更有甚者,一位姓景的男同学因消化不好,在上课时放了一个响屁,引得男女生哄堂大笑,周晓军当即脱口而出:“屁来子。”从此,景同学的这个外号就传开了,以至于几十年后同学聚会时,大家还津津乐道,用这个外号称呼他。

  以牙还牙,周晓军也有外号。他在家排行老三,生来前额头硕大,像凸出的包,有同学就叫他“三奔儿娄”,他也欣然接受。

  我虽不算帅哥,但生来肌肉发达,身强体壮,口才又佳,能言善辩,常在讲台上演说半个小时不带“穷词”的,遂获得“李铁嘴”的外号。我对这个外号还比较认可,因为这本无伤大雅,因而对周晓军此项行为“不予追究”。至于周晓军给女同学起的外号,搞笑又不雅,常让她们脸红脖粗,追着他又捶又打,甚至吐唾沫才算了事,在此就不便一一列举了。

  事情正是由起外号引起的:那是1968年10月,国庆节后的第三天。学校为了培养我们和劳动人民的无产阶级感情,暂停上课和革命大批判,特别安排全连同学参加秋收劳动。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好,校园异常热闹。我和同学年的各排(班)同学一起,整装列队,唱着高亢的革命歌曲,向学校农场———长春郊区方向进发。

  我是一排(班)之长,理所当然地走在队伍之外,领头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等革命歌曲,无疑很显眼。尤其我边走边强调纪律,对边走边对打闹的男同学提出批评,严厉制止,甚至伸出拳头予以威吓,一路下来,纪律总算很好。来到农场后,在大食堂,我又当着各排(班)的几百名同学的面做了“总结讲话”,引起不少外班同学的注意。我也感觉到了外班女同学羡慕的目光。须知,正向青春期过度的我,很封建、很骄傲,对女孩儿———哪怕是多么漂亮、多么恬静的女孩儿,一律不屑一顾。

  庄稼泛黄,苞米吐穗。我们开始在农场进行秋收劳动。白天,放倒秸秆,拣回苞米穗;晚上,男女生各睡各房的大通铺,打打闹闹,叽叽嘎嘎,夜不爱眠。

  最不安分的就是周晓军,他趁这全连十六个排(班)相对集中的时候,联络班里几个淘气包,忙开了给各排(班)的女同学起外号。此等天赐良机,他岂能错过?

  当中午或黑夜降临时,同学们拖着疲倦的身子赶到农场大食堂就餐,周晓军等几个淘气包却早早地来到食堂,坐在门口,对进来的每位女同学品头论足。他们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哄堂大笑,直弄得女同学们红着脸、低着头,赶紧走过去,胆大的则回头“呸”地甩过一口唾沫,他们也全不在乎。

  那是到农场第四天的中午。收工后,同学们纷纷走向食堂,正准备吃午饭。这时,忽然听到周晓军等人一起喊:“前高峰!前高峰!”原来,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身穿白衬衫、蓝裤子的十分漂亮的女同学。她高高的个头,丰满的体态,显出少女特有的早熟。那隆起的前胸,正成为周晓军等几个淘气包的笑料!

  “一二———前高峰!”“一二———前高峰!”

  周晓军们的喊叫声夹杂着口哨声此起彼伏,惊动了食堂,不少同学驻足观看,有的则掩嘴偷偷地笑。

  面对男同学的嘲讽,那双峰耸起的女同学慌忙地紧跑了几步,坐在角落里躲起来,两颊羞得绯红,眼里噙满了泪水……

  这件事很快就有同学向我“告状”,说周晓军又给外班女生起外号了。“周晓军,站起来!”我走进食堂,等同学们入座以后,开始发起威风。

  男同学都怕我,周晓军也不例外,他乖乖地站了起来。我大声呵斥了他几句,又让他坐下了。此刻,我看得出,角落里那个女同学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大概是觉得我替她出了气。

  晚饭后各排(班)做完小结,便是睡觉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我正在宿舍做笔记,忽听外面有人找我,赶忙出去,是十四排(班)副班长———一位大眼睛、长辫子的女生。她姓宋,曾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对我说:“有人在篮球场等你,有事要和你谈,请你马上去。”我忙问是谁,她诡秘地笑笑,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月明星灿,蛙叫蝉鸣,更衬托出篮球场的静谧。

  篮球架旁,一位轮廓分明的女孩儿站在那里,活脱脱一个青春美少女的雕像。显然,她是在等我。我披着黄军装,戴着褪了色的军帽,穿着黄色胶鞋,很庄重地走了过去。原来她正是那位午饭前受到我排(班)周晓军等人嘲笑的那位女同学。只见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时地摆弄着长长的发辫,显得很忸怩。

  “找我有事吗?”待走近以后我问,并故意和她保持一米以外的距离。

  “嗯”。她轻声应和。

  “什么事?是我班同学欺负你了吧?我已经批评他了。”我摆出一副领导者的架势,显得很仗义。

  “是———不过———你也批评他们了。”

  接着,她嗫嚅了半天,好不容易又挤出两个字:“谢谢!”

  “不必,以后谁再欺负你,就找我。”我说这话时,看到她用感激的眼神望着我,随即又低下头,半晌不吭声。

  我不由得有点紧张,忙向:“你,还有事吗?”

  “……”“有事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她木讷着,沉寂良久,仍未回答。我有些急了:“那———就到这儿!我要走了。”

  我转身要走,她赶忙迈前两步拦住我:“别———别———我———我想———今后———”

  “今后什么?”我不解地问。她用鞋蹭地,又不言语了。

  “有什么事?你就尽快说吧!”我似乎有点不耐烦。

  “我———我想和你———和你处朋友,请———请你帮助我。”

  她费力说出的话语使我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我脑袋顿时“轰”的一下,惊呆了,想不到这话竟出自一位如此漂亮的女同学之口!

  但我很快警觉起来:现在社会这么复杂,有的女孩儿学坏了,人家叫她们“马子”,会不会她也是?

  一种似乎受侮辱的感觉立刻传遍我全身。我甚至想到了南京路上好八连,排长陈喜遇到了美女特务曲曼丽,被她的阵阵香风吹得晕头转向……

  我发怒了,几乎连珠炮似的吼出:“请你自尊些,放正经点!我们是同学,是‘战斗的友谊’(当时这话很时髦)!你有事找我行,但我没必要和你处朋友(当时‘处朋友”是“搞对象”的代名词)!”说完,我转身急步回到了宿舍。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很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而自豪。

  不料,第二天一早,十四排(班)姓宋的女同学就急急地敲门喊我出来,像是要声讨我。我忙系上衣扣来到走廊,她劈头盖脸就埋怨起我来:“你昨晚对她说了些什么?你干吗欺负她?害得她整整哭了一宿,眼睛都肿了……”

  我无法解释,只是怔怔地望着宋同学,没做任何回答,可心里却像打碎了的五味瓶,不知啥滋味。

  可不是,割苞米时,我看到了那位女同学那双又红又肿的眼。以后,凡是要和我碰面的场合,她总是先躲得远远的,不愿意再见我。

  15天的农场生活很快结束了,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学校。可是,我并未看到那位女同学的倩影。

  不久,秋季征兵,听说她穿上军装走了。她能歌善舞,该不是去了部队文工团吧?此后,姓宋的女同学告诉我:“她走之前,曾对我讲,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人就是李刚。”

  她叫张倩。这个名字竟使我一生无法忘记。

  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走向成熟的我不由得开始了对自己的痛恨:我当初做了些什么?竟将一个花蕾充盈,含苞待放的少女心上,插上了一柄冰冷的利箭!

  我后悔,深深地后悔。

  她当初提出“处朋友”时,我如委婉谢绝,好意安抚,那该有多好!可是我却没有那么做,恶毒地误会了她,伤害了她那颗纯真无瑕的少女心。

  假如我当初能和颜悦色地与她交流,并和她友好交往,共度青春期的人生,即使不“处朋友”,她也不会那么伤心哭泣,并早早地离校远去。是我,残忍地用狂风暴雨击碎了她心中那片晴朗的天空。

  只因我那时充其量才14岁,根本不懂爱情,甚至连友情都不懂。我的做法是否会影响她今后的恋爱、婚姻,以至于整个人生?我不得而知,但越是深想,越是不安。

  负疚,无言的负疚,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每逢同学聚会,甚至母校校庆,我都希望能再见到她,当面向她检讨,给她道歉,请她原谅。然而,茫茫人海,大千世界,到那里去寻觅她的踪影?

  即使在睡梦中,我也在问:“那位美丽的女孩儿,你在哪里?你还恨我吗?”没有回音,没有信息。

  当年那位花季的少女,你在哪里?纵使相见,早已容颜改变,形同路人。倘若你仍在宇宙间、地球上、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或这座城市的“远方”,请允许我向着“远方”,真诚地说声:“对不起!”

  李刚


■相关名词

红哨兵

  红哨兵,是上世纪60年代末期与70年代初期的一个特殊群体,也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学生们的特有故事。

  1966年开始的“文革”,当其到了60年代末期时,即已经进入一个调整期,派别斗争好像结束了,但红色后代的培养体系还是存在。当时将学校的红色后代分成三个层次:小学生就叫红小兵,中学生叫红卫兵,在中学生里,还专门成立一种红哨兵。

  那么,“红哨兵”的任务是什么?一位曾当过红哨兵的作者回忆道:

  “记得是1970年春,那时我们刚刚上中学二年级,学校即宣布要成立红哨兵纠察队。有幸的是,我入选了学校首批30个红哨兵的行列中。学校给我们每人佩戴一个“红哨兵”的袖章,同时也明确了我们的任务。

  “每天早上6点,我就得从家里匆匆吃罢早饭,背上中饭要吃的一碗饭和菜,一路急走7里多的乡村小路,在7点以前准时赶到学校。然后,我们是10人一组去承担各自的红哨兵责任:一组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到校情况;一组在校内教室、食堂与操场等不同地方检查清洁;另外一组则要排成一队走出学校大门,到公社革委会所在集镇的集市贸易上和街道上检查清洁,并检查来往的自行车有无牌照(那时的自行车必须要登记并上一个牌照)。8点时,三个小组的成员各自回班上课。中午与下午放学后,还要再履行一道这样的程序。

  “当时我们红哨兵成员,还有一项另外的任务,就是为当时公社革委会的一些重要政治活动服务。譬如,若公社要开一个批斗大会,我们就要提前到场,除了协助公社武装部组织的基干民兵在会场四周站岗放哨外,要将敲锣打鼓、扛着大宣传招牌来的不同大队的革命群体带到指定地点听会。在会议进行当中,我们还要轮流带头挥拳呼喊事先拟好、印好的口号,如‘打倒×××!’、‘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等。若是一旦广播里发布毛主席发表的‘最新指示’,我们马上就要到镇上主要街道去张贴大幅的红色庆祝标语。同时,还要马上分头在钢板上刻写蜡纸,用手推油印机印刷粉红色、绿色的彩色传单,不停地向来往行人发放还散着油墨味的‘最新指示’。有时,还要几个人站在一起,手举红宝书、手持一个铁皮喇叭高声诵读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以壮声威,或者是边打着竹板边读现编的宣传‘最新指示’的顺口溜……”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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