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千万别说悔之晚矣,趁双亲还健在,尽情地去爱他们

  如果你想为父母买些好吃的,你就赶快出手;如果你想对父母说声“谢谢”或“对不起”,你就马上出口。因为,或许再过一刻,你和你的双亲,将永远失去快乐。 ———作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本文作者的全家福。前排左一是父亲,右一是母亲,后排右一是本文作者


本文作者当兵时与父亲合影


  曾见安徽卫视有一则报道,一个叫程威的大学三年级学生,为了陪伴、照顾重病在床的母亲而休学了。 他说:“学习可以后补, 报恩无法可补。”这件事、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开了我尘封的记忆,使我多年不敢面对的“悔”字,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所以,我就借助《新文化报》的“扪心”栏目,把心底的痛,拿出来晒晒……


快乐又酸楚的童年

  数年来,我不曾问过自己,我为什么爱戴并继续爱着我的父母,尽管他们早已与世长辞。但是,我要说,在他们仙逝之后,我反而对他们爱得更深远。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直到他们去世以后,我才真正认识到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是怎样地为了我的长大而不顾自己,甘愿牺牲。

  1941年,我出生在九台县一个叫“大荒地”的小乡村。 父亲是中医,医术在方圆百里之内很有名望。在那个时候, 仅靠父亲行医来维持八口之家,谈何容易?生活上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因为租房子住,过个一年半载便要搬一次家,那种居无定所的印记,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有一年租住的房子很破旧,晚上躺在炕上会看到屋顶透进的星光。 每逢下雨天全家人总动员,忙着用大盆小罐接漏雨。 冬天,四周墙壁挂着白霜,晚上放一碗水在炕上,早起便冻成了冰坨子。

  那时尽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倒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每天都生活得无忧无虑。

  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我最小。 父母爱孩子,对我这个“老丫头”更是疼爱有加。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错了什么,都没挨过父母的打骂。

  有一次,趁父亲不在家,我把一盒未启封的香烟偷拿到外面,和几个小伙伴躲在没人的地方吸着玩。不一会儿,我便头晕脑胀,恶心不止。我们都知道酒醉是怎么回事,可是很少听人说烟醉的。当妈妈发现时,我已躺在地上动不了了。妈妈把我抱到水缸前,让我趴在缸沿上把头伸到水面上,说是可以解烟醉。当时姐姐吓唬我说:“你祸害爸爸的香烟,等着挨揍吧!”

  因为自己闯了祸,我心里也十分害怕。 可爸爸回家后竟对我百般疼爱,不但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反而问我“还难受不”,哄着我吃饭,告诉我“烟有毒,小孩子是不能动的”。 姐姐则说,爸妈把我娇惯坏了。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爸爸白天没时间,就在起床前陪我玩一种对仗的文字游戏,有时哥哥也参与进来。通常由父亲先说出一个字或词,我和哥哥争抢着对出相反的字或词。 例如:大对小,少对老,好对坏,红花对绿叶,对不出来的要被弹脑门儿。 有时对不上,我们也胡闹一气,比如:天对地,来对去,拉屎对放屁……这时我们便大笑不止。这种游戏可是我们家的专利,我们常乐此不疲。

  一天的时光,我最期盼的是晚上掌灯后。妈妈和姐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光线最好的位置留给爸爸,他要给全家人讲书, 有时也有邻居过来听,像《包公案》、《济公传》、《三侠剑》等。 有的书,像《聊斋志异》、《三国演义》等,因为是文言文,读了没人能听懂,爸爸就只有用自己的话讲给我们听。 还有一种唱本,一段白话夹带一段唱词,类似京东大鼓,爸爸唱得很好听,可我总是学不会。 有一套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的唱本,叫《十粒金丹》(另名《宋史奇书》),共计十二册,讲述的大宋朝一个大忠臣被奸臣陷害,全家人悲欢离合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在父亲的熏陶下, 我很喜欢文字,更钟情于古文。

  父亲每天都出门给人看病,遇有不是急病、 重病的人家, 父亲也会带上我去玩。 有一次回家时赶上下大雨, 乡间土路本就泥泞不堪,刚下过雨更是滑不留足。父亲背起我,吃力地在泥水中跋涉。 我听着父亲那粗重的喘息, 摸着他汗湿的头发, 幼小的心灵甚感不安, 几次要求下地自己走, 父亲都不答应。 当时我真想贴着爸爸的耳根, 对他说一声“谢谢”,可是我没有说出口。 但我暗下决心: 等父亲年老了,走不动了,我也一定这样背着他走。 可惜, 我这个小小的心愿最终没能实现,只是在成年后背过妈妈几次,1964年还曾背着妈妈逛过天安门广场。

  母亲是典型的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一辈子不识字,没有亲手花过一分钱。 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务,还要在房东家的菜园里种点小菜。春秋两季,她要到田野里拾柴。

  母亲是满族, 从小便被缠了小脚,恐怕现在的八零后很少有人见过那种人为的残脚了。 缠了这种小脚,走路、干活都格外吃力。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手指和脚后跟常年布满皲裂的口子,严重时直流血,冬天还要生冻疮。

  我很喜欢妈妈那双小尖鞋,常偷偷穿上跑外边去玩,待回来时鞋子被撑得走了形,妈妈便无法再穿了。 姐姐为这事常恨我恨得牙痒痒,因为她要帮着母亲做新鞋。 我参加工作后,几次想给妈妈买双鞋子却遍寻不到,因为早已没有卖那种小鞋的地方了。我很失落。

  秋天,妈妈带我们去拾柴,多半是去收割后的黄豆地里拔豆梗、搂豆叶,妈妈的手常被磨起一个个水泡。可是豆子地却是小孩子游戏的天堂。

  到地里我们撒了欢地疯玩,在荒地上翻跟头、打把势,在豆叶堆上过家家、捉迷藏。累了、饿了,便一起烧毛豆吃。

  烧毛豆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小坑, 坑里放满豆叶, 捡一些农民秋收时散落地上的豆枝架在坑上, 再把豆叶用火点着。 我们围坐在周围, 看着那欢快地蹿起的火苗,听着那豆角被烧得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闻着那烧熟了豆子的香味……那真是最令人陶醉的享受。 待豆子烧好了, 使用蒿草秆儿把火打灭, 尽量把灰扇出去,弄得灰头土脸的我们便可争抢着挑豆粒吃, 直到吃得肚子发胀,嘴巴乌黑。 我们互相调笑对方是老黄皮子(黄鼠狼)、小花脸猫。天黑下来,我们躺在豆叶上听着虫鸣,讲着瞎话,数着天上的星星……母亲不时地喊我们,叫我们不要睡着了,免得着凉。

  收工时,月光下,妈妈用手牵着睡眼惺忪的我,背上是小山一样的柴草。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拐着小脚蹒跚地走在田埂上,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这幅画面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起时,既感到温馨又有些酸楚。


三次违背父亲意愿

  我15岁那年, 离家到县城读中学,当时我所在的中心小学校应届生170多名,仅考上两名,父亲很以我为荣,亲自提着行李步行15里山路送我到火车站,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大学。然而,中学毕业后,我自作主张在第一志愿报考了空军长春卫生学校, 一是因我想当兵,二是因同学都说这个学校不好考。父亲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到长春,他想让我改报第一志愿。他说:“我不满足只有一个儿子读北大,我希望家中再有个女大学生……”

  听了父亲的话,我也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可我又没有勇气去找老师,因为我已主动放弃了被保送上十一高的机会, 名额早已给了别的同学。我只好和父亲说:“志愿报上去就不能改了,我很可能考不上,整个吉林省才招收16名学生。考不上的话我就可以上第二志愿———十一高了。 ”我这样搪塞爸爸,自己也是这样希望着,结果我居然被录取了。 父亲没有苛责我, 我却能感觉到他失落的心情。 母亲因此大哭一场,怕我当兵会离她更远了。这是我第一次违背父亲意愿,伤了父亲的心。我没能读大学,是父亲的终生遗憾。

  15年后,我从部队复员在长春定居。 那时父亲已退休,和三姐家一起住在长春。 因父亲有退休金,生活能自给,我们几个子女只在过年、过节等节假日的时候去看望父母,给他们买点烟酒糖茶之类吃喝,就心安理得了,完全无视父亲退休后的不适应。那时的父亲是多么需要子女的关爱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很少感知父母的内心世界, 不理解老人的孤单、寂寞,更无视他们对子女的万般包容,总认为在我所有的家人中,他们二老是过得最好的, 这就足够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回报给父母的爱实在是少之又少。

  有一件事更叫我至今难以释怀。那是在1984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天。那时父母住在我哥哥家,我准备趁着休息去逛街,在逛街之前来到哥哥家看望父母亲。 离开时,我随口对父亲说了一句:“等我买东西回来,接你去我家住些日子。 ”可逛完街,我急于回家,竟把接父亲的事忘在脑后了。

  事后不久, 老父亲便因病住院了。 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因我的一句不负责任的承诺,在马路边整整坐了一个下午,盼着我来接他。天啊!我当时是多么浑啊!我不敢想象父亲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失望?是伤心?还是怨恨?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老父亲一病不起,没留给我赎罪的机会,这深深的负罪感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我第二次违背父亲的意愿, 害得父亲伤心。 我本应在事后对父亲做些补偿,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可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没有向他说出这三个字。而没有说出口的这句“对不起”,使我在此后的日子里越发感到沉重和悲哀,因为我父亲永远也听不见了。

  父亲住院期间, 我翻看过他随身的挎包,那里面有眼镜、扑克、手绢,还有一条小小的布袋。我看着这些东西,心在往下沉、往下沉……父亲为儿女操劳一生, 终老时身无长物。 后来在挎包的夹层里我又发现一小包茶叶, 那是我两年前去湖南出差时买回的“君山毛尖”。 据售货员讲, 这茶很珍贵, 它不仅气味芬芳, 用水泡开时每颗茶叶都能直立起来,旧时这茶是皇宫的贡品。当时因为价钱昂贵,我只买了三小包,给父亲尝鲜。 于是我问父亲:“这茶你怎么还没喝完? ”父亲看了我半天,才说:“这是你给我买的……” 父亲的话、父亲的眼神,使我心里好痛、好痛。父亲看重的不是茶的珍贵,而是女儿的一片孝心啊! 我望着这小小的一包茶叶,泪如雨下……

  父亲最后确诊为肺癌晚期,在病床上整整躺了8个月之久。 在最后的一个月,他说什么也不住院了,非要回家不可。他舍不得花掉用来看病买药的“保命钱”,以这种方式缩短了所剩无几的寿命。

  当时据主治医生讲,父亲的病情已趋于稳定, 在医院没什么特殊治疗,回家也可以,于是三姐便把父亲接回家中。 千不该万不该,正是在那段时间,我没能遵循“父母在堂不远游”的古训,又去湖南出差了。 没想到,我这一走竟是和父亲的永别。 等我赶回来,父亲已入土。 我长跪父亲墓前,失声痛哭:“爸爸! 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啊! ”同时我也在心里谴责自己: 为什么要出差啊! 难道工作比父亲的病更重要吗?我难以想象父亲临终时的痛苦和无助,过后曾多次从梦中哭醒。 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愿,并在我心上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伤痛。


趁父母健在,请珍视他们

  父亲过世一年后,母亲也离开了我们。 母亲有幸比父亲活得长久,活到我“懂事了”、“长大了”。 母亲在去世前两年便有些糊涂了,连父亲去世的事,她都弄不明白。 她最后和我说过的最明白的话是:“你说退休后陪我,怎么老也不退休? ”今天想起来,我和大学生程威的做法简直是天壤之别。 妈妈是在昏睡中离去的,我一直守候在她身旁,握着她那逐渐冰冷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各种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 我真恨自己回天无力,心像被摘空一样难受。

  如今, 父母离去已经近30年了,又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相继离开了我。这不能不叫我感叹:岁月无情,人生苦短。

  我如今已年过古稀,晚年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很幸福。越是这样,我越是要想:老爸老妈若健在该有多好!他们可什么都没享受到啊!

  正因如此,我要对所有那些爸爸妈妈都还活着的人们说:趁他们还健在时,做出爱他们的事,说出爱他们的话吧!一定!这是因为,明天或许会晚了,到那时,那些没有来得及为父母做的事、那些没有对父母说出口的话,将如鲠在喉,使你感到沉重和痛苦,无法解脱!

  无论医学怎样发达,后悔药终究无处可寻。我不知道有多少世人能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但愿父母还健在的儿女们珍视眼下的幸福,好自为之吧! 如果你想为父母买些好吃的,你就赶快出手;如果你想对父母说声“谢谢”或“对不起”,你就马上出口。因为,或许再过一刻,你和你的双亲,将永远失去快乐。

  刁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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