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父亲节”前,儿子向您忏悔

望着您的遗照,儿子扪心自问,我有愧于您!不孝儿擢发抽肠,向您谢罪!愿您的在天之灵再无孤独,再无忧郁,再无苦涩,尽享甘甜! ———作者

老秦在家里的电脑前

老秦父亲生前照片

老秦小时候

       每次听到军旅歌手刘和刚声情并茂地演唱令人动容的《我的老父亲》这首歌时,我都难抑内心的激动。尤其听到“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吃了十分”这两句歌词时,想起一辈子尝到的甘甜不到三分、吃进的苦涩绝不止十分的父亲,总是不禁潸然落泪,百感交集。

  对于父亲,有两件让我遗恨终天的往事,每次想起,便揪心裂肺般难受、懊悔。可是,越不敢想,越忘不掉,随着年纪一日日增长,越发常常想起,越发悔不当初。


一个“是”字出口,毁了父亲再婚愿望


  1953年,母亲谢世时,父亲才30多岁。那时我虽已快5岁了,但因患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双上肢和右下肢皆残,尚不会站立。我6岁才扶着墙根横侧着身子蹒跚学步。直到9岁,才能歪歪扭扭、一路跌跤无数地去上学。


  母亲已逝,在距家60多里外的县城药材公司工作、每个星期只能于周日回家一次的父亲无法照料年幼的大哥、二哥和我。我们兄弟三人就分别被寄养到亲戚家。直到1961年初,我们哥儿仨才从原籍京畿古镇采育迁居到大兴县城所在地黄村镇,父子4人得以团聚。


  于是,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不少人曾给父亲介绍过后老伴儿,但都被父亲毫不犹豫地谢绝了。


  在被寄养在亲戚家寄人篱下整日憋憋屈屈受着窝囊气的儿时,看别的孩子有妈疼着爱着,时常忍不住背着亲戚家里的人暗自垂泪,心想哪怕有个后妈,也不至于在亲戚家挨打受骂。


  “慈母在,子不寒”,母已不在的我是多么羡慕有妈的孩子、多么渴望有个妈啊!可是,父亲为什么那样决绝,坚决不娶后老伴儿呢?


  很长时间后,我才明白,父亲不给我们娶后妈,恰恰是因为盼着有个后妈的我。大约是1963年或1964年吧,一个夏季的周日,我在院子里的树阴下看书,无意中听到了屋里的父亲与又一位前来说媒的人的谈话:“……那哥儿俩(指我大哥和二哥)好胳膊好腿,挨打时还能跑呢,老三(指残疾的我)连跑都不会,还不净去挨打受气啊?唉!等老三长大了再说吧……”


  父亲的担忧不是没有缘由,且不说自古就有“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啊……”悲凉伤感哀怨凄婉的民歌及“荆条裂衣柳絮落”这类有关恶毒继母的传说,父亲的身边,就有现成的例子。他们单位有个同事丧妻续弦后,其前妻留下的一儿一女身上就总是被继母打、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还只是对身体的伤害,心理的伤害又有谁知?父亲为了我———他这个残疾的儿子免受后妈虐待,就这样一直苦熬着自己。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二十多岁了,虽因身残到农村插队人家不要,但我凭着上过学“有文化”,在成员是清一色妇女加文盲的街道“五·七”工厂当上了需要记账的库房保管员,每月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收入。“老三长大了”的盼望终成现实,斯时已年过五旬的父亲有了再婚的打算———这是我从大嫂口中听说的。


  那时,大哥和二哥都已成家。二嫂是农业户口,无法落户到县城,二哥的家就安在了二嫂娘家的村里。大哥大嫂都工作在县城,县房管所分给了他们一间居民宿舍。父亲独身一人住在单位。我呢,中学毕业前食宿在学校,毕业后没地方住了,向县房管所申请住房,被告知:“房管部门为城镇居民提供的住房叫‘干部职工家属宿舍’,你既不是职工更不是干部,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还想要住房?”幸亏那时的“干部职工家属宿舍”全是平房,大哥就在他分到的宿舍前那窄狭的空地上加盖了间约两米高的简陋小屋供我住。


  父亲从没跟我说过要为我娶继母的事,我也从没听大哥和二哥、二嫂提过父亲想再婚的事,自然也就不了解他们在父亲想再婚这件事上所持的态度,不知是父亲没跟他们讲或者还是另有原因。但大嫂跟我说父亲要“结婚”了,是听原先跟她同一个单位而且跟她关系不错后来调到我父亲单位去了的一个女人说的。大嫂对我讲:“听说你爸爸快结婚了,都给他们单位的人发喜糖了!都什么岁数了,这是要干吗啊?”大嫂的口气中充满了不屑和不满。最后,她问我:“你爸爸真要结婚,你说是不是得招人笑话?”


  自幼寄人篱下,因身残备受歧视的成长经历,让我养成了自卑、妥协、顺从的性格。况且若非大嫂同意在其宿舍前加盖小屋,没有正式工作的我连个栖身地方都没有,岂能不事事顺着她?听了大嫂的问话,我未加思索地张嘴就顺着她的意思说:“是。”


  一个“是”字出口,我心里登时懊悔不迭,倘若不是当着大嫂的面,真敢抽自己俩嘴巴!父亲并非矢志不再婚,之所以坚持着不给我们娶后妈,不就是担心我受后娘的气吗?他一天天地等待着,等我“长大了”,这一等就是20年啊!终于等到我“长大了”,苦熬了20年的父亲终于可以松口气,没有了他残疾儿子可能会遭受后娘虐待的顾虑想再婚了,可是,我……此时此刻的我,居然一个“是”字,就否定了父亲再婚的愿望,断送了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父亲晚年的幸福!不孝啊!

  之后,大嫂再没提过此事,更是始终不曾听父亲提起过,想必是父亲得知我的态度,心灰意冷放弃了吧!可是,这事在我心里却一直纠结着,时至今日,四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仍心如刀绞,愧悔不已。


  北京电视台生活频道有个专为中老年再婚牵线搭桥的栏目,叫《选择》。看节目中台上或因离异或因丧偶而征婚的男女嘉宾们,六七十岁者居多,亦不乏八十上下的老人,他们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再婚的意愿以及择偶的标准,直抒胸臆,毫不拘谨。而看台下嘉宾的子女和亲友们对其再婚的理解和支持,都是情真意切,令人感动。我在为嘉宾们感到庆幸、对其子女亲友们充满敬意的同时,更为当年虽已白发丛生其实只有五十多岁的父亲却那样传统,不能像如今的老人们这般敢于大胆表达、坚持自己的真实意愿而惋惜,为自己没能像嘉宾们的子女那样毫不含糊、态度明朗地表达对父亲的理解与支持而忏悔。


  忽而想到,当年大嫂所言父亲“都给他们单位的人发喜糖了”,毕竟非她亲眼所见,而是听原先跟她同一个单位后来又调到我父亲单位的那个女人说的。真有这么回事吗?会不会是大嫂听错了?会不会那个女人当时是与大嫂开玩笑?好在我也认识那个女人,去问问她———我是多么希望听到那个女人否定的回答啊!如是,便说明父亲并不曾有过再婚的念头,我因那一个“是”字产生的负罪感便可释怀。然而,那个女人的回答言之凿凿:“真的!不信,你再找当时在药材公司工作过的老人儿打听打听去。”


  爸爸,让您操碎了心的老三对不起您啊!纵是您的在天之灵克逮克容,儿子我却无法宥恕自己!


一句“着急就走”,深深伤害了父亲


  父亲没能再婚,我却结婚了。经人介绍,1975年年末,还差一个多月就将年满27岁的我结婚了。我居然也要结婚了,出乎所有认识我的人的意外,包括我的父兄。然而,他人只是惊异,父亲和哥哥则是惊喜。


  那时,县城建起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幢三层简易居民楼,大哥有幸分到一套,按规定,须把先前所分的那间平房宿舍退还房管所。大哥请求房管所将那间宿舍分给要结婚的我,好说歹说,房管所最后答应可以暂借给我,随时都可能收回。之后,大哥请人为我打床、柜、桌、椅,操持着我的婚事。父亲更是掩饰不住心中“老三娶了媳妇,就成一户人家了”的喜悦。或许是长期的孤独苦闷所致吧,父亲养成了饮酒的嗜好,但从没喝醉过。那个经济极度拮据物资极度匮乏年代的婚礼之简单,是如今年轻人想象不到的;然而,就在我那远不及今日工薪阶层普普通通一顿晚饭丰盛的婚“宴”上,喜溢眉宇的父亲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高了。天下没有哪个父亲不为儿女成家感到高兴的,可我与别人家的儿子不一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人家的儿子到了当婚的年龄,娶妻生子,那是水到渠成、极其自然之事,而我是重残,四肢中就残了三肢,在世人眼中原本娶妻无望被讥为“废物”的儿子居然也娶妻成家了,父亲的醉酒,那是大喜过望啊!把一个自幼没妈且又重度残疾的儿子抚养成人,父亲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如今,儿子成家了,父亲的内心必深感欣慰,亦可告慰我那已逝二十余年的母亲的在天之灵了。“念此聊自解”,父亲没有理由不“逢酒且欢欣”!


  父亲一直孤单地住在单位,极少去在二嫂娘家落户的二哥家;除周日外,也不去大哥家。我结婚后,父亲常于下午下班后买些菜来我家,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后再回单位就寝。


  那时,父亲已快60岁了,如今已年近七旬的我深深体会到那个年纪的人对亲情的渴求。我跟父亲商量:“退休吧,搬回来住。您住大屋(指那间平房宿舍),我们住小屋(指大哥为我盖的那间小屋)。”父亲欣然一笑,看得出,老人家对儿子的这份孝心颇为满足,但并未点头同意。想想,我和妻子为上班一出去就一整天,父亲若真退休,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也难免寂寞;况且父亲的单位距我家挺近,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距离,我便也没坚持。


  可是,就在父亲又一次于下午下班后来我家准备和我们一起吃顿晚饭时,我的一句混账话,深深地伤了父亲的心。


  我上班的那个街道工厂,距我家两公里有余,妻子当临时工的那个地方距家更远,且我俩都不会骑自行车,上下班全凭步行。所以,我们每天早晨7点钟之前就须带着午饭出家门,一去就是一整天;下午6点钟下班,走到家,就已7点多了;然后生火、做饭———不只做当晚的饭,还要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饭和上班所带的午饭,劳碌、疲惫可想而知。


  1976年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和妻子先后回到家。正是暑期,溽热难挨,我走到家时已大汗淋淋;加之临下班时被那个粗俗蛮横、正值更年期的女领导无故呵斥一顿,憋着一肚子火的我嘴对着自来水龙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凉水,内心的焦躁才稍为平缓。好歹洗把脸,与妻子一起生火做饭。


  那时不像如今这样有天然气灶,限量供应的煤球冬季尚不够烧,夏天哪舍得生炉子?只是在墙角垒个土灶,以平时下班路上和星期日抽空捡拾的树枝晾干为柴火。闷热的伏季气压低,湿度大,返潮的柴火不容易点着,任被呛得连鼻涕带泪的我趴在灶口鼓着腮帮子拼命吹气,硬是只冒烟不起火,内心被凉水平息的焦躁复又升腾。


  恰在此时,父亲回来了,随口道:“都这时候了,怎么刚点火?得什么工夫才能吃上啊?”心焦如火的我头都没抬就烦躁地爆出一句:“着急就走!”


  话音未落,我自觉失言,猛抬头,但见父亲和妻子都愣怔地看着我,想必没料到我竟出此胡言。我自己又岂能料到?不管料没料到,这如刀的混账话令父亲的心猝不及防地受到了无法修补的深深伤害必是事实。父亲望了我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扭头走了……


  是夜,上小学时父亲每日黎明即起为我做饭、父亲下乡时为让我到他们单位食堂就餐却遭领导刁难……记忆中父亲为使我能吃上口热乎饭而呕心沥血的往事在我脑海一幕幕映现,愧悔莫及的我剖心泣血,辗转难眠。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日上班提前一个小时就出了家门,为的是顺路去父亲的单位和他老人家坐一会儿。到了父亲单位,在他一个人独住的单间宿舍门前,叫了两声,只听还没起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对门外的我说:“我肚子疼,快叫你大哥去。”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我真把父亲气病了?!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有出租车,我答应一声赶紧甩着残腿奔向大哥家。大哥一听,来不及多问,慌忙套上衣服骑上自行车就猛蹬。我要跟着去,大哥边快速蹬车边回头冲我喊:“放心吧,有我呢,你快上班去吧!”


  心神不定地熬到下班,匆匆赶到父亲的单位,被人告知“你爸爸住院了”。我慌慌张张赶到医院,正平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的父亲见我来了,心疼地嗔怪:“瞧这脖子上的汗,没回家就跑这儿来了吧?”我坐在床边,嚅嗫道:“爸,昨晚上我……”宽厚的父亲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慈祥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轻松一笑,截住了我的话:“回去吧。上一天班了,瞧你这一身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回去好好洗洗,吃完饭早点儿歇着。我这儿没事儿,有你哥呢……”


  经诊断,父亲患了肠癌。此后,父亲出院、住院,住院、出院……约四年后,最末一次住进医院,没能再走出来,享年63岁。


下辈子还做父亲的儿子


  记得在一本有关生命的科普书籍中看到过这样的介绍:从心理学和生理学、医学的角度讲,婚姻上的配偶有助于延寿,长期单身的男性去世比其有配偶的同龄人要大两倍;还说,心情压抑郁闷容易引发癌症。想想,父亲患肠癌,会不会正是从三十多岁开始长期单身与晚年欲再婚而不得的孤苦郁闷压抑所致?潜伏在父亲体内未被察觉的癌魔突然爆发,会不会正是我那令父亲寒心的“着急就走”的混账话所招致?倘若是,再怎样忏悔,又怎能消弭我心中的负罪感!


  爸爸啊,您生前听说过“父亲节”吗?儿子想起过给您过个生日、想起过领您去缝纫社为您制作一件合体的衣服、想起过陪您逛一回街、想起过与您照一张合影吗?没有!真没有!可是,当您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却悄悄去照相馆照了张相片,并放大4寸洗印3张,在最后一次去住院前的那个晚上,亲手递给我们哥儿仨每人一张!如今,让您生前操碎了心的老三已是马上就奔古稀的年纪了。望着您的遗照,儿子扪心自问,我有愧于您!不孝儿擢发抽肠,向您忏悔,向您谢罪!愿您的在天之灵再无孤独,再无忧郁,再无苦涩,尽享甘甜!


  “……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爸爸,这是歌词,更是儿子心中的祈愿,在父亲节即将来临之际,献给您———我最爱的爸爸。


老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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