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教学分歧,我让一位教师告别课堂
总会有另一种观点存在。对同一个问题,贾老师与我们的看法不同,这并不证明他是错的。 ———作者
作者(中)和他的两位同事
编前:
这篇稿,除了表达作者对贾老师的愧疚之情,还有一个明显特点,就是融入了语文知识。都是很准确的知识,但被某些语文教材忽略了。这个栏目,也应该百花齐放,展示不同风格类型。如果此篇文章能在学中文专业的师生中间,在中学的、小学的关心孩子语文学习的家长中间,引起关注,是我们非常愿意看到的。——编
那是20世纪80年代头几年,我们学校还是一所师范专科院校。教师年轻的多,年龄大的,是从外地旗县转来的,他们本来是中学教师。贾老师是从大兴安岭林区转来的,他儿子在这座小城海拉尔,他来这里,据说是为了辅导他小孙子的学习。他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城里的中学,注重新来教师的学历和毕业院校的规格。贾老师是师范学校早期毕业生,不是学院。他后来取得的学历,是靠自考。他还读过广播电视大学。这样的学历,或许有些水分,但是也不尽然。
他进入这所师范专科,当时简称师专,据说是靠了他一位同乡。同乡是本地的一个部门领导,和教育部门通融,贾老师转到我们学校教中文,教语言类科目。
贾老师的一些小习惯,与我们很有差距
贾老师为人谦和、低调,但是他内心也有坚持和自信。他和同专业的年轻教师,很有些差距,主要是年龄差距造成的小习惯。比如他的字,有时夹杂几个行草,听课的年轻教师,向上汇报过,说他板书不规范。他出题的考卷,那些问答题的句末,用一个表示疑问的语气词,他习惯用“么”。如“汉语的辅音一定做声母么?”年轻教师看着,很罕见。组长在审查的时候,建议他改成“吗”,即“汉字的辅音一定做声母吗?”
这些,贾老师都接受了。他一般不分辩,不争论。或许,这些本来就是两可。
那时,我们采用的标准教材都是名校编写的。比如《语言学纲要》,我们采用北京大学的。自己的学校层次不高,尽力往高处攀,也表现在教材的使用上。科主任也经常告诫,要吃透教材,研读教材,以标准教材为准,提高教学水平。
多年以后,我逐渐悟出,其实有些教材未必适合我们。那本《语言学纲要》,是两位南方籍的教师编写的,里面的内容,更适合南方籍的学生。我们学校在内蒙古北部,我们本该采用适合我们的教材,或者自己编写教材。但是我们没有这个自信和能力。我们仰视名校,迷信名师。
贾老师讲课,有时偏离了教材的标准
贾老师讲课,有时偏离了标准。他教《现代汉语》讲授“汉字”部分的时候,给学生讲了“四角号码查字法”。在学生科代表的听课记录里,我们知道他的授课内容。我是语言类教学科目组长,我和组里的年轻教师说起,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一位教师说:“老掉牙的玩意儿,我姥爷会查四角号码。”另一位教师说:“贾老师这个岁数的,有的记不住字母表,不熟悉字母顺序,查字典老慢了。”
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只是偏离了教材。或许贾老师只熟悉四角号码,不很熟悉字母顺序,我这样想。可是,后来贾老师偏离教材的幅度,让人难以认可。
我在大学学的语言学科,就是以北大的《语言学纲要》为准。我工作了,教过这门课程,还是首选这本教材。贾老师来了,恰好讲这门课的女教师身体有些变化,大腹便便地再去上课,很不方便了。我们教研组争取贾老师的意见,贾老师接受了这门课。记得汇报给科主任的时候,主任还有些疑惑:“他,能行吗?”我说:“能行,他接受了。”我知道,科主任是怀疑这个老教师的英语程度。《语言学纲要》是概括了语言规律的,一般的教师,只要把汉语、古汉语、英语的共同现象或者规律,讲给学生,就可以了。
因为贾老师是新来的,所以科主任很关注他的课。学科代表是位女生,课堂记录很全面。课堂记录交上来,科主任看得很仔细。
关于“语音和语义”,教材只有一句,是很简要的一句———“语音和语义,没有必然联系”。有的教师略加解释,就像一个初生儿,命名的选择空间很大。比如“水”,汉语叫shui,英语叫water,概念是一个,发音不同。也有的教师,不解释教材里这句,因为它很简单明了。贾老师不同,和标准教材不同,和其他教师也不同。他大讲其联系。
贾老师讲课时,举过的语音联系语义的例证很多,似乎信手拈来:
汉语表达气温低,选择了“L”这个辅音做开始的音位。凉、冷、凛冽,采用一致的声母。凉、冷、凛冽,是一组近义词,语音也有些近似。
表示和“热度”有关,采用声母“R”,日、热、燃,和热度有关。
汉语的“水”采用声母“Sh”,影响了“湿”和“涮”。水、湿、涮,声母一致。英语的water,采用【u】这个音位,影响了wet(湿)、wash(涮)。可见一个基本概念命名,会影响相关概念的发音。
科主任和课程组长,也没有深入理解这些,只是觉得这些内容偏离了标准教材,几乎是和教材大相径庭。主任让我和贾老师沟通,让他别讲得太偏。
我试图说服贾老师,但有些难度
我试探着和贾老师探讨。我说:“水、湿、涮,在汉语和英语里,发音很不一样,所以,教材说语音和语义没有必然联系,应该承认教材。”
贾老师说:“书里说得不错,宏观上没有必然联系,但具体到一个语种,就有明显的联系了。语音和语义,有一些规律性联系,不是杂乱无章。”
我说:“水、湿、涮,有点儿联系,是否有些偶然性呢?”
贾老师说:“三个字,如果显得不够多,我又想到一个字———涉。涉也是Sh声母。水、湿、涮、涉,在英语是W开头,water,wet,wash,wade。在具体的语言里,语义有联系,语音也可能有。
我看出了他的执著和自信。他不被标准教材束缚,我行我素地授课。这一点,和我们当时的教学理念迥然不同。我想说服他,有些难度。
贾老师也看出了我的意思,在接下来的授课中,收敛了很多。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一位有真知灼见的教师,很难得。一位成熟老练的教师,首先注重的是传输知识,不是依从教材。当时,我们的教学理念,是很有局限性的。因为自己的学校档次低,一味地仰视名校,自卑多自信少,就不会有所建树。
到了下一个学年,科主任调整了任课教师。我讲授《语言学纲要》,贾老师还教《现代汉语》。现代汉语的教材,也是名校的版本。考虑到现代汉语内容比较规范,只讲有限的知识,教师不至于跑偏。
然而,贾老师有他自己的授课习惯。
通常,教学“语音”一章,教会学生熟悉当时《汉语拼音方案》的五项内容,即字母表、21个声母、39个韵母、声调符号和隔音符号;再纠正少数学生的地方口音,比如东北的学生,平舌和卷舌分不清,西部来的学生,韵母in和ing混同。
贾老师讲到21个辅音声母的时候,又偏离了我们的要求。他将传统的“声训”引入声母学习。他强调,声母是分组的,前4个———bp mf,是唇音,其余都是舌音。舌音又分若干组。一组声母,有时对应着一组意义。
bpmf,联系很多语义,其中的共性,是联系“否定”。b———不,别,甭。p———叵,叵的字形,是“可”字的反向;叵的读音,是“不可”的合音,“不可”读快了,合成一个音节。m———没、莫、殁、靡、蔑、冇、免。f———非、弗、否、负。还有几个动词,如“违背”、“背叛”、“叛变”、“翻覆”、“避免”,声母都用“唇音”,都有否定意义。
贾老师断定,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否定”意义,都使用唇音。他问学生有没有问题。有一个提出,“无”字也是否定意,正确的读音是wu。贾老师说,他正要释疑这个问题。民国的时候,承认唇音有5个,有一个f的浊化音v,无、勿、未、微,声母本来是v。新中国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推广普通话,迁就了老北京的方言音,“无”字读wu。《汉语拼音方案》再修订时,或许应该改一改了。
贾老师这次课,不但突破了标准教材版本,而且批评了《汉语拼音方案》。《新华字典》等新中国的官方字典,都是按着《汉语拼音方案》审音注音的。
科主任认定,贾老师错了,责成我和他交流意见,从相同专业的角度。我尝试着,找出贾老师的偏颇。
我和他讨论了几个小问题,切入正题说:“bpmf,再加上一个v,或许联系否定语义,但是‘孤证不为定论’,是梁启超说过的。能说一组声母必定联系一组意义吗?”
他说:“语音和意义,联系是有的,也不是‘必然’。不是像数学公式那样的必然,联系还是有的。既然孤证不为定论,就再找出另一组。gk h是一组,叫舌根音。汉语里表示失水、少水、缺水,使用gkh。例字你自己想想。”
我想到了一个“干”字,干燥的“干”。贾老师系统地举出例证:“g,有干,有杠头馒头的‘杠’(gang,读去声);k,有口渴的‘渴’,干枯的‘枯’;h,有干涸的‘涸’,干旱的‘旱’,做菜汤熬干了为‘煳’。”
我较难说服贾老师,完不成主任给的任务,就说:“贾老师,这些知识,太难理解,也不在教材以内。学生接受理解有困难,不如避开。”
贾老师却说:“其实,这些问题很浅近,一点就通,不是多么高深,只是没有被注意,是教材的盲点,也是一般教学的盲点。我只是普及了应该知道的知识,弥补了教学的盲点。”
我说:“学生要是把‘无’字,拼音成vu,会造成混乱吧?”
他说:“学生还得依据《新华字典》拼音‘无’字,不要求学生背离教材和字典。但是,教材是有局限的,任何书本,都有局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说的。我们了解教材的不足,不去补充,不是对知识应有的态度。”
我感觉到了,要说服他,有些难度。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谈到了舌根音gkh,还有个异读字的问题。”
我说:“异读字,不就是字义不变,在不同词里,读音有变异吗?给gei,在‘供给’里,读ji。”
贾老师说:“异读字,是舌根音和舌面音的对应,你发现没有,就是gkh分别对应着j qx。g对应j:‘给’异读成gei和ji。‘更’,在有的人的口语里,读jing,打更,五更天。‘街’jie,有人读gai。k对应q:‘客’ke,有人习惯读qie,请客。h对应x:‘恐吓’的‘吓’读he,‘吓人’的‘吓’读xia。‘巷道’的‘巷’读hang,‘小巷’的‘巷’读xiang。gkh是古音,衍化出jqx,衍化不彻底,所以有异读。”
我说:“你说的这些例子,《新华字典》只承认一部分,如‘给’有异读。有些字典里没有认可,只是不规范的口语音。如果照这样讲给学生,也会造成混乱。”
他说:“口语是活的,字典编写完,出版了,就是死的了。字典落后于活的语言。”
我说:“我们教学,以字典为准则。偏离了,就是语文的错误。”
贾老师却不以为然:“汉语有个‘非……不可’句式,经常省去‘不可’,还是原来那个语义。‘非’就有了强调肯定意义,在热播的电视剧里,经常有‘非’表示强调肯定,口语也一样。‘非’的肯定意义,已经约定俗成了。字典再修订,或许也不会认可这个约定俗成。如果学生说出这样的句子,写出这样的句式,只有‘非’没有‘不可’,我们可以纠正,但是可能徒劳无益。因为一些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也省略‘不可’了。”
我琢磨着他的话,思绪有些乱。他总结说:“还是孟子说得对,‘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字典也一样,全按字典,就压制了活的口语。”
我如实汇报与贾老师的争辩内容,导致贾老师没课可教
我踌躇着,琢磨着,是否该向科主任汇报,如果汇报,都汇报哪些。最后,我还是如实汇报了。
科主任听了贾老师对字典的说法,很感意外,说:“这怎么可以?他也太狂了!”
科主任又翻阅着学生上交的课堂实录,说:“这样授课,知识全乱了。你告诉他,必须依照标准教材,依照字典。审音必须按《新华字典》。否则,就是误人子弟,就是破坏教学原则。”
我在贾老师和科主任之间,掂量着怎样调和,最后,还是倾向了科主任的意见。我把领导的意见,传达给了贾老师。贾老师说:“我就是这样,只服从知识,教材只是个参考。”
到了下一个学年,科里又来了新教师,就没有再给贾老师排课。闲散了几个月,他找到人事科,申请提前退休。人事科征求中文科的意见,主任同意。他就退休了,还不到六十岁。
事情过去几年后,我自己在教学中,每每又遇到和贾老师探讨过的一些问题,这时就想起了他。随着知识的积累,我觉得一门课程的知识空间,是很大的。在这个大空间里,教师着重讲什么,显示一名教师的专业修养。教师的最高境界,是知识的深度,准确度。现成的教材应该是教学的参照,即使是《新华字典》,即使是《汉语拼音方案》,也不应该是教学的准绳,束缚我们对学科的探讨。如果匍匐在前人的脚下,恪守已有的文献资料,没有突破,没有己见,知识就没有了更新,学术就没有了发展。
总会有另一种观点存在。对同一个问题,贾老师与我们的看法不同,这并不证明他是错的。当初,如果我站在贾老师一边,让他发挥他的长处,对教学的提升是有益的。得到一本教材很容易,遇到一位有独立见解的教师,比较不容易。在此,我向贾老师致敬,并真诚地表达我的悔意和歉意。
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