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父亲至死都惦记我,让我肝肠寸断

假如我有病,不管是轻是重,只要父亲知道一点消息,肯定会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地来看我、呵护我,而我却做不到。 ———作者

父亲生前照片

 

作者年轻时候

    一晃,父亲已去世41年了。这其间,我常常见父亲对我怒目,对我训斥,对我摇头,对我不屑;当我准备向父亲道歉时,父亲却倏然不见。我猛一惊,摸摸枕头,湿湿的,眼边还淌着泪水,原来是一场梦。我对不起父亲,三年没见父亲,就连父亲离世也没送上最后一程……

  父亲的悲惨童年

  我的父亲1909年出生在农安县烧锅公社团圆大队。这是一个大家庭包含的小家庭。说是大家庭,是因为父亲一出生就和他的爷爷奶奶、叔叔大伯、叔伯哥姐等几十号人生活在一起;说是小家庭,是因为他有亲生父亲母亲,还有同父同母的哥哥姐姐。父亲本来很幸福,可是刚满一岁时,一声枪响击碎了这个小家庭,也给大家庭带来灾难。时年29岁的我爷爷死了,清政府地方官员抓胡子乱放枪,我爷爷被流弹击中。

  打了三年官司,赢了:一是赔钱,二是偿命。父亲的大伯叔叔们商量之后决定赔钱,理由是我父亲这股人没有了劳动力来养活,赔钱可以解决生存问题。之后,不幸接踵而至。父亲的爷爷奶奶因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没了,悲愤忧郁而死;父亲4岁时我奶奶被家族卖掉;我只有六七岁的姑姑做了童养媳;我只有十来岁的大伯在地里干活,叫疯狗咬死……

  孤苦伶仃的父亲开始了非人的生活。没有了父母哥姐的呵护,不谙世事的他被排挤到了家族所有人的最底层。谁都可以骂他,谁都可以打他,谁都可以虐待他。小一点的时候放猪,大一点的时候放马。夏穿不上单,冬穿不上棉,春夏秋冬光着脚板。夏天好过,冬天可就难了,只要猪马排便,就马上把脚伸在里面暖和一下。这样的日子每天也是提心吊胆地过着,一旦猪马出点事故,父亲的遭遇可就连猪马都不如了。一顿棍棒暴打是不可避免的,之后便是逐出家门,一连几天甚至十几天无处栖身,无处果腹。饿了,找几棵秸秆放在嘴里嚼嚼;夜里,钻到柴火垛里睡觉;害怕,偷偷钻到猪圈里以猪为伴。

  一年夏天,父亲的脚底扎进一根针,由于感染,整只脚肿得像一个特大的馒头,不敢着地,只能用一只脚跳着走路。就这样也无人问津,父亲照样还要放马,好在将马赶到草地后,无人看见时可以骑在马背上。这件事后来被父亲的姑姑知道了,她从十几里外的家中赶过来,和她哥哥弟弟们吵了一架,毅然把父亲接到她家,从此结束了父亲的悲惨生活。

  父亲在他姑姑家白吃、白住、白干活。姑父是一名兽医,有好多医药书,父亲就拿来认字、学习。姑父很仁慈,喜欢好学的父亲,有时间就教父亲识字、打算盘。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在生产队里当出纳;每到过年,十里八村的人都找父亲写对联,这些技艺都是那时学的。

  有关父亲的这些事,我都是从母亲口里知道的。据母亲说,她家和父亲家沾点亲,她从她父辈那里了解到父亲的身世。有时出于好奇,我央求父亲给我讲讲他的遭遇。他先是摇头,然后长叹一声,悲戚地走开,不再理我。

  对此,母亲总是责怪我捅了父亲的最痛处。她告诫我说:“以后你不要在他的伤口上再撒盐了!你不知道,他回忆一次就要难过好几天。”我领教了,不再去问,并暗下决心,好好学习,工作挣钱,让父亲吃得好,穿得好,好好享享女儿的福。可是,我工作初期,挣的钱入不敷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父亲没吃着我的,没喝着我的,没穿着我的,至死也没因我而享过什么福。

    辛勤劳作,养育儿女

  父亲心灵手巧,地里活样样精通。春天耕种,夏天铲蹚,秋天收割,冬天贮藏,毫不含糊。记得我家的地总是侍弄得干干净净,没有杂草,秧苗长得油绿茁壮,粮食产量比别人家都高,我们一家总能吃得饱穿得暖。

  父亲的手艺活更是出众。编筐窝篓,织席打绳,没有不会的,就连女人擅长的穿针引线,描龙画凤,他也拿得起放得下。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父亲闲过一天,白天在地里干活,夜晚在家里织席编筐……

  即使冬天农闲,父亲也不闲着。为了给自己多挣点工分,父亲贪黑起早给生产队打马缰绳、打车套、编筐。这些活干完之后,就开始在家编炕席。白天把高粱秆的叶子刮净破成三瓣,刮去里面的瓤(父亲管它叫篾子),夜里点上煤油灯用准备好的篾子编织炕席。一夜编织一领,第二天上午背着炕席到离家七八里地的集市上卖掉。一领炕席卖5元钱,一个农闲季节,他能挣上一二百元或更多点。这些钱使家庭生活宽裕了许多,我和哥哥妹妹一年的学杂费也解决了。

  在那新中国成立不久,重男轻女思想还根深蒂固时,父亲积极支持我念书学习。在我念书那个时候,班级里的女学生很少,小学时一个班四五十人,只有11个女生,中学时一个班只有8个女生。到考学时,女生报考的很少,即使有的报了,而且考上了,父母也不一定让她去上学。当我要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城镇应考时,父亲提议给我做一双新鞋,说穿新鞋能考出好成绩,吉利。于是,父亲做鞋底,母亲做鞋帮,只用一天时间两人就给我赶制出一双新鞋。我穿着新鞋上路、考试,真的如父亲所愿,我拿到了上一级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看着我满意地笑了。之后他又是一阵忙碌,在大夏天,顶着蚊虫叮咬到处割榆树条,剥光了皮,编制各种花筐到集市上买,给我挣学费钱。

  为了使我们生活得更好,父亲想方设法挣钱养家。父亲特别爱好文艺。他不仅会吹箫,还会吹笛子,拉二胡,打鼓。记得大跃进时,农村兴起唱二人转,我们所在的大队也成立了二人转剧团,父亲被剧团邀请去伴奏。为了不耽误生产,剧团演出都是在晚上。一个大队方圆几十里,当四五个剧目演完,也到了深夜。农村没有路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很辛苦。母亲经常劝他不要再去了,父亲总是轻松地说:“没事,当锻炼了。再说,在剧团里也不白干,大队给记工分,家里也多了一份收入,两全其美。”

  这就是真正无私的父爱,一辈子为了子女,牵肠挂肚,辛辛苦苦,家里家外,忙忙碌碌,似乎这就是父亲生命的全部。

 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父亲不善言谈,他主要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教育他的子女,影响着他的孙辈。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梦想……这是父亲的馈赠!

  记得成立人民公社时,土地归公,父亲兢兢业业地在队里干活。因为算盘打得好,字写得好,社员们一致推选父亲当生产队出纳员;又因为父亲为人老实可靠,又让他做仓库保管员。身兼两职,父亲做得井然有序,账目从未差过,仓库从没丢过东西。

  有一次,父亲查出账目多出5元钱,告诉了生产队长。队长说:“你再查查,不会多的。”会计也来帮忙,结果还是多出5元钱。队长、会计都说:“这准是你自己的钱了,你收起来吧。”父亲没要,坚决充公记在生产队账本上了。他经管的仓库,物品很多,他从来不让我们进去拿东西。就连三年困难时期,我们饿得头晕眼花,他都没往家带过一粒粮食。父亲公私分明,以社为家的高贵品质一直影响着他的子女们,我和哥哥妹妹从没贪过公家的便宜和别人的便宜。

  “门前车马非为贵,家有读书不算贫。”记得每当春节,父亲都用毛笔在超大的红纸上写上这副对联,很张扬地贴在大门上。通过这副对联,足见父亲是何等重视文化知识,何等酷爱学习了。就是这副对联,潜移默化地鼓励我和哥哥孜孜不倦地学习、进取。为了鼓励我们学习,父亲曾心情沉重地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清朝末年抓壮丁,抓到了一个农民,这个农民要照顾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就倾其家产,打点礼物送给抓壮丁的头头儿,让他放了自己。头头儿得到礼物说:“好吧,你可以不当壮丁,但是你得给我送一封信。”农民把信送到了,自己却被当场留下当了壮丁。为什么呢?原来信中写的是:“信到壮丁到。”农民斗大字不识半升,他被骗了。讲完后,父亲沉吟一会儿,像是总结又像是告诫我们:“假如他认识字,能被乖乖地抓了壮丁吗?所以,人活在世上,必须识文断字!”父亲经常对我们说:“人没有学不会的知识,干不好的活计,就看你想不想学,愿不愿意干。”记得我小学时老师上美术课让学生画只蝴蝶,我怎么也画不好,只好回家求助父亲。父亲拿过画笔,只一会儿工夫就在我的图画本上画了一只特别好看的大蝴蝶。我拿过来,贴在胸口上,又蹦又跳地高呼:“这回我的蝴蝶准在全班拿第一!”父亲一把抢过去,严厉地看着我说:“这是你画的吗?”我看着父亲那犀利的目光,乖乖地站好,惭愧地低下头。父亲撕下蝴蝶,铺在桌上,指着画本说:“自己画。”我嗫嚅着说:“我———我画不好。”父亲严肃地说:“画不好才学呢,学了慢慢就画好了。”在父亲耐心地指导下,我终于画了一只大蝴蝶,虽然没有父亲画得好,却得到了父亲的夸奖。我把蝴蝶拿到学校,美术老师把它挂在黑板上,让同学们照着我的蝴蝶画。这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从此我爱上了画画。我的爱好影响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又影响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大学里选择了和美术有关的建筑专业。

父亲给我留下37斤粮票

  1974年农历9月份,妹妹突然来我家做客。第二天,妹妹在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手里神情凝重地攥了很久,然后轻轻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我看着妹妹打纸包的神态,随意地问:“什么宝贝东西,包了这么多层?”妹妹没回答,还继续打她的纸包。最后一层打开之后,露出的是一沓粮票。“粮票?”我惊叫一声。在那个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有了粮票就等于有了吃的,辘辘饥肠就能得以缓解。妹妹解释说:“这纸包是爹包的。爹在道班上工作过几个月,因为工作强度大,活很累,道班每天都给工作人员补助几两粮票。爹没舍得都吃了,给你攒起来,一共37斤。”妹妹说着,将粮票递给我。

  我握着这37斤粮票,像握着父亲的手,暖暖地传遍我的周身。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哽咽着问:“爹还在道班上工作吗?妹妹低垂下眼皮,声音低低地说:“没有,好久没有了。他三年前就不干了,有病了,病了三年,很重……”我急切地说:“那我得赶快回去看看他!”妹妹抬起泪眼,摇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爹已经走了!是今年农历8月8日接近中午的时候……”我抓住妹妹的双肩,拼命地摇晃,大声地咆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爹病重,为什么不告诉我?”妹妹擦擦眼泪,看着我说:“爹不让告诉你,说你的孩子小,路又远,生活困难,怕你知道了回不去,干着急上火,再急病了……”

  当时,父母与哥哥一家住在长春市郊区大房身老飞机场附近。他们是1971年从农村老家搬过来的。我1967年中专毕业被分配到白山市江源县一个偏远的山沟小镇工作,离长春虽不算太远,但交通却很不便利。结婚后我和丈夫的工资放到一起才63元,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足5岁,最小的只有几个月,生活很拮据。公婆家人口多,有四个小姑子,大的只有十多岁,小的还在吃奶,公公又体弱多病,一家子急需我们接济照顾。我的父母常常嘱咐我:“你婆婆家困难,经常给他们邮点钱。”因为父母从来没管我要过一分钱、一点东西,还经常帮助我,又有他们的这句话,我就没再考虑父母的需求,只是一心照顾公婆家。我心想,等小姑子们长大了,家庭生活好了,再来孝敬自己的父母吧!可这一等,等来的却是父亲的衰老和离世,等来的是我对自己一辈子的痛心疾首!

  父亲没病的时候为我着想,有病的时候还为我着想,可见他多爱自己的女儿。我在妹妹那里陆陆续续地知道,父亲在有病之后一直想念我,不断地念叨:“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当要过年时,他念叨:“今年过年应该回来了。”后来病重了,他每天都拿着我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再后来,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号啕大哭。最后眼泪哭干,只有声没有泪。那种干号的痛苦,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父亲,我是永远看不到了;他的恩情,我是永远报答不了了。父亲留给我的是终生的遗憾和自责。

  后来,不管是看着父亲的照片,还是回忆父亲的往事,我常常扪心自问:难道父亲有病三年,你就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吗?实际上,哥哥在给我的信中,经常提到父亲身体不太好,但从来没提到父亲想我,并且在信中还经常强调:你工作忙、孩子小,没事不要急着回家。有哥哥的嘱咐,再加上沉重的生活负担,我就只好忧心忡忡地工作、忧心忡忡地操持家务,尽量把父亲的病往好里想。现在我常常换位思考,假如我有病,不管是轻是重,父亲不管家里家外怎样忙,怎样脱不开身,也不管生活怎样困难,只要他知道一点消息,肯定会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地来看我、呵护我,而我却做不到。他病得那样重,首先考虑的还是我———他女儿的切身利益,担心我能不能吃饱……

  我对不起父亲,这种痛彻心扉的愧疚之感,将伴随我的有生之年。

李淑芳

 

标签: 父亲 愧疚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387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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