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愿用余生弥补曾对母亲犯下的错

 妈妈,对不起!如果您能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涵义,该有多好啊! ———作者


我想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尘封的回忆掀开,来接受灵魂的审判。而立之年的我在这里悔过,不像以往的忏悔者年过六旬或七旬。也许你会问,这么小的年龄,这么单薄的生活阅历,怎么会有如此震撼心灵的忏悔壮举呢?可是有些事,我确实做了,也做得出乎自己的意料,每一次失眠的夜晚我都会承受道德的拷问和良心的谴责。今天,我只想把我心里隐藏的那些事说出来。我知道,我得到的也许会是无休止的谩骂和指责,但我会默默接受,因为这些来得太迟了。

 

   我出生在吉林省松原市下属的某村。我是一个特殊家庭的孩子,父母均有残疾。父亲的残疾是肢体残疾,这个还好说,而母亲却是智力的残疾,她的智商永远地停留在了7岁。听老一辈人讲,他们都是打小落下的病根儿,并不是生下来就如此,否则精明干练的奶奶也不会做出让他们结婚的选择。

  就这样,在毫无预告和预知的情况下,我们几个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嘲讽、什么是难堪。在我们眼里,每天都能吃饱,每天都能开心地笑,每天都能欢乐地玩耍,就满足得不得了,幸福得不得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年纪的增长,我才渐渐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眼光。原来在大家眼中,我们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是那样的另类。我从小胆小怕事,从来不招灾惹祸,在亲戚邻里眼中就是好孩子的榜样,即使受到屈辱我也是一个字———“忍”。慢慢地,我开始变得孤僻、自卑、敏感,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只愿意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免遭伤害和侮辱。

  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虽然从小到大我没得到过母亲的呵护、关爱、疼惜,但我却有一个爱我的奶奶。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勤劳、善良、坚韧,用“和蔼可亲”四个字来形容显然不足以表达奶奶在我心中的分量。她很爱我,虽然每次我问她在众多晚辈中最爱谁的时候,她都避而不谈,但是我能感受得到,她最爱的人当中肯定有我一个。每当盛夏来临前,园子里的瓜果开始趋向成熟,她就会偷偷地藏起来,等我放学的时候塞到我的怀里,并且还要叮嘱我迅速地吃掉它们,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姐、弟们包围起来,弄不好还要陷奶奶于偏心的不义之中。每天她都会陪我做作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下笔成风。她的眼角会微微上扬,嘴里还会不停地念叨着:“好好学习,会写字,会认字,多好啊!”我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奶奶,我也要努力学习。我将“三好学生”的奖状拿到她面前,只为她饱含期待的目光。

  这样的家庭着实让人绝望,或许我就是唯一让全家人看到光明和希望的灯塔。一开始,我觉得这是光荣的,这是我的使命,可时间长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紧迫感。我暗暗告诫自己:你必须成功,没有任何可能或模棱两可,因为你的人生不允许失败,你的使命就是用你一双稚嫩的翅膀去撑起这个家庭的明天。

  我变得越来越内向了,只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其他的一概不考虑。还好,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也成为邻里之间夸赞的对象,总算在我这里为这个家争回些许荣光。这样的状态持续着,直至我上了高中,梦想中的大学生活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或许那个时候,我就能走出心里的阴霾,过本该属于我的平常人的生活了。

  当时家里的条件有所改善,但是不大。姐姐早已辍学在外务工;弟弟正值青春期,到处惹是生非———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没有教养的表现,而只有我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所有人对我们心生敬畏罢了。父亲没上过几年学,也没什么太多育子之道,他唯一信奉的就是“棍棒出孝子”,弟弟的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脾气很暴,没什么讲不讲理可言,他对于子女犯下的错,采取的方法再简单不过,就是揍。

  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父亲这么做的缘由,而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他压抑多年苦闷心情的一种释放吧?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他残缺的人生中划出一道绚烂的彩虹。他不但对我们如此,对妈妈更甚,粗暴得让你不忍直视。说来也真是令人费解,妈妈的智力停留在了7岁,但是她的脾气却与日俱增。她每次发脾气在幼小的我看来就是天塌地陷。锅碗瓢盆满天飞这算是好的,弄不好还要把我们几个修理一顿,嘴里叽里呱啦地谩骂,几乎把所有人都能捎带上,包括她的妈妈,语言不堪入耳。父亲在家的时候,几乎可以控制住事态的发展,而她似乎抓住了这个机会,只要父亲不在家就会大发雷霆。奶奶说什么都是错,我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每一次我们都默默无语,任凭她谩骂、摔打,甚至把门划上,怕她对我们动手。 

   我说的这些当然都是我上高中之前,之后我们都长大了,内心的冲动告诉我,绝对不能再纵容她这样了。即使我深知她是我的妈妈,是一位患者,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她的行为是不能原谅的。那是2004年初夏,正赶上我周末在家。早上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咒骂,我睡眼惺忪地醒来,看见奶奶坐在我身边。奶奶看把我吵醒了,心疼地说了一句:“孩子好不容易放假,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让孩子睡个好觉?”这下子似乎激怒了情绪激动的妈妈,她冲进屋子里顺势抓起了奶奶的头发,一下子拽到了地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待我反应过来,奶奶已经被她压在身底暴打。我急忙跑出去找大爷家的哥哥来解决。哥哥来了,强行把她们分开,还虚张声势地吓唬她一阵。奶奶伤得不轻,我现在想起来都好心疼,眼泪刷刷地流。而妈妈却坐在那里跃跃欲试,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杀气,好像还是忍不住要动手,当时的我害怕极了。

  对峙了几个小时之后,爸爸回来了。见到此情此景,再加上我们的添油加醋,爸爸也被激怒了。他环顾四周寻找能够用来打人的东西,还没找到就已经咬牙切齿地上脚了。而这时的母亲缩成一团,之前的暴怒已经彻底消失了,就像猎物见到了能够吞噬自己的强大对手一样。她望着我们这边,投来求助的目光(以往爸爸动手,都是奶奶帮着求情或者喝止的)。奶奶刚想说什么,我竭力地阻止奶奶不要干涉,一定要让她尝尝苦头,长长记性。

  爸爸在打,我们在看。当时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看着她挨打心里舒服的同时也觉得不解气,恨得牙痒痒,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狠点,再狠点,看她下次家里没人还敢不敢这么猖狂!”情急之下,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冲过去踹了她两脚,又给了她两个耳光。她就像一只戴罪的羔羊,没有任何反击,任凭你随意抽打。

  在众人的拉扯中我才罢手。受了伤的奶奶也前来制止我的莽撞,她跟我说:“她打我是她不孝,有逆天理,可是你打她就是你不孝了,会遭天谴的,会被雷劈的。”我当时也蒙了,什么都没想,就想着她那凶残的面容,和这么多年来我们受到的屈辱———傻子的后代。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这段记忆被我自己尘封起来,连想都不愿意想。随着我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几乎已经遗忘了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去。2008年的春天,奶奶去世。在悲痛欲绝中我们送走了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早年,奶奶为了给儿子治病跑遍十里八乡,风餐露宿,却始终不离不弃地抚养儿子成人,这个儿子就是我的爸爸。那时,爸爸的病连大夫(那个时候叫“郎中”)都没办法了,说爸爸只能活到10岁(爸爸生病那年是7岁),而奶奶却神奇地让爸爸活了下来,并助他娶妻生子,延续血脉。可想而知,奶奶在爸爸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中年,奶奶又痛失了自己最爱的小儿子。那时的我才5岁,记忆模糊,只记得年轻的女人一片哀嚎,而奶奶却没有哭,她一个人躲在小屋里三天三夜没出来。老年,奶奶为了照顾刚生下孩子不久的女儿,没能见到老伴最后一面。可是,她却那样坚强,那样勇敢,从未向命运低过头。她走了,带走了属于我们之间的回忆,但愿在遥远的天边她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和生活的不公。还记得她临走前抓着我的手说:“原谅你妈妈,她是有病啊,不然不会那样的;她毕竟生了你,给了你生命……”多么深明大义的奶奶!可惜那时的我还是不能释怀。

  很多年过去了,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从2011年到现在,不知不觉中我发现妈妈的性情变了。她不再暴躁,不再粗野,也不再咒骂,而是对所有人的话都言听计从。她就像是一位仆人,谁指使都可以,从来不拒绝。你让她洗衣服她就洗衣服,你让她倒杯水她就倒杯水,你让她打扫卫生她就打扫卫生,你让她别出门她就不敢出门……

  我开始对她好奇起来。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是什么原因让她静下来了———是时间让她长大了?还是她的病情好转了?我开始观察她。

  她喜欢穿破旧的衣服,给她置备的新衣服她总是攒起来,不舍得穿。我偷偷地打开她的柜子查看了一下,里面都是近些年姐姐为她置办的新衣,有的竟然还挂着标签。这些衣服她丝毫未动,整天穿的都是一些破旧的、难以上身的衣服。后来我让姐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她,让她穿那些新买的衣服,否则就都给扔掉或者烧掉。她是最喜爱衣服的,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遵命了,穿了些时日。可时间一长,她又恢复以往了。

  她还喜欢一样东西,那就是钱。她对钱的爱,甚至可以说是痴迷。简单来说,她的钱只进不出。她不会买任何东西,还有就是任何人甭想从她那里拿出、借出、要出、偷出一分钱。她放钱的地方极其隐蔽,而且每天还要定期查看。她这样的做法令我们大家起疑。爸爸跟我们说,她可能攒钱想走,离开这里,因为家里人对她不好。我们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以防万一。为了攒钱,她爱上了一个职业———捡破烂。每天她都会穿梭在大街小巷,看见什么都会捡起来。很奇怪,虽然家里凌乱不堪,但那些废品却被她安置得规规矩矩,井井有条。泡沫一堆;塑料瓶都用编织袋子装起来了,摆在房间的同一侧;纸盒都用绳子捆好放在阳台上。每次爸爸把这些废品卖完之后将钱交给她的时候,她都会很开心地笑起来,反复地摩挲着手里的零钱。泡沫8角一斤,塑料瓶10个一元钱,纸盒2角5分一斤,就算将她所攒的最多的一次破烂卖掉,也就二三十元钱,而那却是她将近4个月辛苦劳作的成果。

  说到这里,我的鼻子已经开始泛酸了。说实话,我心疼,再怎么样我也不希望自己的母亲无论严寒酷暑、无论春夏秋冬地奔波劳碌,只为那么几个钱儿,况且我还支付得起她的生活费。可她就是那么倔强,怎么说都不听,表面上她答应你了———“再也不捡了”,可她还是会偷偷地出去(就是这一点不听话)。有一天,我在楼上看书,看累了,向窗外眺望养养眼睛,猛然间看见一个身影在垃圾箱里翻来翻去。没错,那就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妈妈了。她翻了翻,捡了捡,几乎要手脚并用了。然后又趴在垃圾车上,头已经陷进去寻找了。捡出来又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好像正在分类,样子认真得出奇。她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衣服上还有很多的污渍,而且弓着腰,驼着背……

  我看着她从一个个垃圾箱旁走过,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费了几番周折,我终于打听到了妈妈的故事。她生活在吉林省前郭县一个贫农家庭里。家里姐妹四人,她是老大。她也是姥姥的得力助手:打水、烧炕、干农活,什么都干,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妹妹们(虽然只上了不到半年就辍学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她13岁那年,姥姥、姥爷发生争吵,据说当时剑拔弩张,双方厮打在一起,街坊邻居都来拉架,可是没拉开。那时的姥爷本来就重病在身,打不过身强体壮的姥姥。眼看着姥爷已经趴下了,姥姥依然没有停手。可能也是打疯了,姥姥顺手抄起一个手腕粗的木棍打下去……

  倒下去的不是姥爷,而是妈妈———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姥爷的前面。这一棍重重地打在了妈妈的头上,血流如注,姥爷也气得当场吐血昏厥。就这样,惨剧发生了。姥爷因为重病在身,再加上怒火冲肝,伤心欲绝,不久便不治而亡;而妈妈醒来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揭开尘封已久的往事,居然听得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当有长辈聚在一起时,他们便会说:“孩子不能遗传,她又不是打小就那样。”似乎我考上大学找到了一份得体的工作,在知情人的眼里是那么理所当然,原来真相是这样的。我的妈妈原本是一个正常人,是家庭悲剧导致她命运多舛,演变至此。怪不得奶奶会那么说,怪不得即使她那样做了,家里人除了爸爸和我,没人对她那般刻薄。

  我哭了,我有罪。这么些年,她攒的钱已经足以让她踏上列车远行了,可是她却没有丝毫要离开这个家的迹象,她甘愿对儿女俯首称臣了。或许她想多攒些钱,期望未来的某一天能派上用场。或许她在潜意识当中认定我们会因为记恨她而不去赡养她。妈妈,您怎么那么傻啊!我是您的女儿,我们之间血浓于水,即使再多的误解也终将会消散的。您不言不语,因为没人在乎您的感觉,也没人问起您的喜怒哀乐。您没有发泄的窗口,也没有人给过您这样的机会。您是多么需要被爱护、被关心啊,可是我却没能做到好好保护您,我甚至伤害了您!或许您早已经原谅了我,您的一言一行让我丝毫感觉不到您还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您是小孩儿心眼儿,本来就健忘,可是我却忘不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悔恨的泪水中惊醒。今生我有负于您,亏欠于您,不是您的好女儿。纵使您有千错万错,我都不应该动手打您,您毕竟是我的母亲。您生了我,给了我生命,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得以存活,让我拥有了自己的小家,让我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艰辛与不易。妈妈,对不起!如果您能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涵义,该有多好啊!您要是能清醒的话,您要是能读懂这篇文字的话,我多么希望您能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妈妈原谅你了。”

  我知道,奶奶的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到这一幕。我想告诉奶奶:“您放心吧,孙女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明白了太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也清楚了自己之前的行为有多么不堪和大逆不道了。我只希望用自己的余生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在您身上没能实现的期许,未来我会陪着妈妈一起走过。”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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