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婆婆说她对不起我,可我更对不起她

 老来难,老来难!我们老的时候,也可能变得愚钝,变得无知,变得蛮横无理,你的儿女又会怎样对待你呢? ———作者

婆婆在地里忙碌的背影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与这幅图片的情景非常相似 资料图片

当年那片地里绿油油的韭菜与图片中一样长势喜人 资料图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过,分什么过,有的过,改了,也许能起到一个补偿的作用;有的过,即使改了,也无济于事了。我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上有老,下有小,结婚20多年来,自以为通情达理,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在别人的眼里,我也是那么完美,口碑极佳。但在婆婆离世的最后日子里,我才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

 

   在农村,土地就是农民的经济源泉,永不枯竭。土地的多少,决定着一个家庭的生活水平。我家6口人,只有公婆和丈夫有6亩地,我和两个孩子都没地,生活很是困难,困难到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家的孩子吃着5角钱一只的雪糕……

   丈夫和公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有什么手艺,只能靠出苦力挣钱。当时的家里是三间土坯房,还有8000元的债务,两位老人过得很累,决定把这个破家交给我来当。我同意了,当就当呗,日子是人过的,钱是人挣的,只要肯吃苦,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怎样才能让这6亩地挣出一垧地(合15亩)的钱呢?种菜呗。我和丈夫商量,种韭菜。虽然韭菜种植后前一年产量较低,得晚一年借力,但一年割两三茬,一亩地韭菜等于三四亩地苞米的收入。就是累啊!

   韭菜可不是什么地都能种的。旱地种不了,我家没有钱打机井;洼地又太少,怎么办?我家只有一亩洼地,但靠着一片荒草甸子。公公说:“开荒!”

   当时没有钱雇旋耕犁,是公公和丈夫一锹一锹地挖、一镐一镐地刨,硬是又开出了两亩多地,加上原先的一亩地,一共三亩多地(其余的地种苞米)。我们又在洼地的四周修成渠,垒成坝,坝上栽上桃树。这样的韭菜地才能旱涝保收。

   一年之后,韭菜能卖了。一家人的劳动汗水,终于结出了硕果。为了能多挣一点,丈夫到砖厂打工;婆婆带孩子、做饭,抽空儿也到韭菜地里帮忙;60多岁的公公天天起早贪黑卖菜;我更是日不出则作,日落后也不息。一大家子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但谁都没有一句怨言,同心协力奔好日子。

   就这样干了三年,韭菜也到了生长旺盛期,家里的生活宽裕了,外债也还清了。但房子也必须翻盖了,公婆的身体也不如从前,而且两个孩子开始上学了。花销越来越大,再想靠这三亩多地韭菜翻身,已不可能了。于是我和丈夫商量,夏天卖韭菜,冬天可以干点别的,就买汽车跑运输吧。我们屯里的几个暴发户都是靠跑运输发家的。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把两位老人吓了一跳。他们知道家里没有多少余钱,买车跑运输最少也得几万元,在他们眼里那就是个天文数字。

   不过我主意已定,丈夫没什么主见,都听我的。于是,我们向银行贷了20000元的款,花8000元买了一台快要报废的小型货车,修理花进去12000元。丈夫会开砖厂的水坯车,不用考票,上车就能开。当时也顾不上车是不是假牌子、丈夫有没有驾驶证,撞大运吧。

   万事俱备,只欠跑什么活了。我跟丈夫说:“拉炉灰吧。”丈夫和两位老人都连连摇头。在此之前,拉炉灰根本不挣钱。我给他们壮胆:“说不定今年的炉灰行情就好了呢!”

   我四处奔波,到处求人,成天满脑子里都是炉灰,以至于现在一看到大烟囱,心里就有一种要进去拉炉灰的感觉。最后,终于在我堂姐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大炉灰点儿。

   干吧?整天提心吊胆的,在路上只要一看到“公安”字样的车,心里便突突跳个不停。说顺也真顺,交警截前截后,唯独没有截到我家的车;更幸运的是,当年的炉灰价格很高。真是阿弥陀佛,不怪我家老爷子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几年之后,亮亮堂堂的大房子盖起来了。红砖院套,东西厢房,黑得发亮的铁大门和当时屯子里的豪宅没有差别。屋里有暖气、有自来水、有新家具……冬天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任你外面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也一点寒意都没有。两位老人心里都乐开了花。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这好日子过得叫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家里的矛盾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大。有钱了,别人看着眼红,家里的兄弟姐妹看着也眼红。他们只看到我们的劳动果实,却从未想到我们所付出的辛苦。

   丈夫在家排行老三,上边一个哥哥、下边两个妹妹。两个妹妹都在外屯子,影响还不算很大,而大哥就住在我家邻院,还是原先的土坯房,这就是我和婆婆产生矛盾的焦点。此时,大哥一家已不满足于吃喝可以一起分享,缺钱可以从我们这儿借的局面,而是让我们无偿赞助。我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他们就整天在婆婆跟前嘀咕。

   首先,婆婆要重新当家、管钱。她对我丈夫说:“你大哥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他就应该有什么,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跟婆婆据理力争:“清晨两三点钟我起来割韭菜时,他们在干什么?在睡觉;中午我顶着三十来摄氏度高温摘薹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在睡午觉;寒冬腊月,我们穿着线衣装滚烫的炉灰时,他们又在干什么?我们挣的哪一分钱不带着血和汗?”

   婆婆理屈词穷,但她不甘心,又提出把那6亩地分给他们一半。我说:“不行!咱家一共就6亩地,如果炉灰行情不好了,不是还得种地吗?”最后婆婆提出了一个致命的要求:分家。

   我说:“分家更不行,你们都70多岁了,吃苦受累一辈子,知道的是你要分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嫌弃你们了。不行,绝对不行!”于是,曾经最快乐、最和谐的大家庭上空,笼罩着一层阴霾。

   婆婆时不时地也找茬:饭做软了、硬了,菜做咸了、淡了。有一次,她要吃倭瓜。我第一次做,她说咸;第二次少放点盐,还说咸;第三次干脆不放盐,结果仍然说咸。冬天取暖,屋里热一点,她就会大喊:“你想热死我啊!”少烧一点,她又会说:“你想冻死我啊!”婆婆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整天的三七四六到指桑骂槐,我实在受不了了,回到家里向哥嫂哭诉。

   哥哥听完之后,对我说:“你们暂时分开,4亩地养活不了他们,大儿子肯定得管。等大儿子管不起了,你们再归一处,对他们二老一如既往。到那时,你婆婆就不会有那么多脾气了。”

   经哥哥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了许多,自认为这不是不孝顺,而是为了给婆婆一个小小的教训。

   回家之后,我把分家的想法跟丈夫说了。丈夫一百个不同意,而且还痛哭流涕,伤心不已。我把想法跟老爷子也说了。老爷子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分就分吧,她总这么闹腾,实在让人受不了。我不管她,我那二亩地不给你大哥。我不跟你妈过,也不住你们的房子,我到别处去垒两间小偏厦儿。”

   “爸,您说啥呢?”我哭了,“咱们不分家,永远也不分,她爱咋骂咋骂,我就当没听着。”

   我和老爷子情同父女。自我结婚以来,老爷子的衣服都是我来洗、我来补。我想回娘家了,老爷子会把自行车推出来,打饱气。我割韭菜,老爷子把镰刀磨得飞快。我铲地,老爷子把锄头磨得锃亮。我做饭,老爷子先把柴火抱到屋里。就连吃饭,我们都共用一个菜碗。如今老爷子已过了古稀之年,我怎么能同意他自己单过呢?忍吧!孝子难当。

 

   2001年,土地被国家征收了。这时老爷子已过世,婆婆所得的地钱归她自己所有。从未见过大钱的婆婆一下子有20多万元,简直不知所措。本来就跟我有矛盾,只需别人稍稍加一把火,她就到她大儿子那儿去了。可仅仅在那儿待了9个月,便被送了回来。

   刚回到家里,她老姑娘又把她接了过去。不久,她就从老姑娘家回来了。紧接着,老人便向我宣布:要彻底分家,而且她要自己住一个楼房。征收土地时,我们家分到了两套楼房,在一个小区,相隔不远。

   当时,她脑血栓后遗症已行动不便,但她的两位姑娘承诺,会照顾好老人的。当时我和丈夫都这么想:老人有钱了,谁照顾都可以,姑娘总比儿媳妇强。

   也许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吧,婆婆独自住不久,两位姑娘又提出哥儿四个轮流照顾。开始是一个星期轮一次,后来她们又提出要三天一轮。

   这时老人已卧床。屎啊、尿啊……谁都不愿意伺候,只有到我班时,才洗洗涮涮,让老人干干净净的。

   婆婆的这种情况让丈夫非常揪心,他哭了,两个孩子也哭了。孩子们说:“妈妈,咱们能不能不要钱,把奶奶接回来?”当时我很生气,就对孩子们说:“她活该,自找的,有福不享,以为自己有钱,人人都能像菩萨似的供着她。这些年来,我对她那么好,她总是骂我,你们已经不小了,啥事你们不知道?我受了她多少气,流了多少泪啊!没有洼地显不出高山来,要不到死她也不知道谁好谁赖。”“妈妈,奶奶都这样了您还跟她计较?这些年的骂都挺过来了,还差这几天吗?说不定奶奶不想骂您了,您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没有答应孩子们的要求。虽然我也想接老人回来,毕竟看老人简直是在受罪,但又一想,她老姑娘连老人的起码生活费用都不会给我……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利于婆婆。她老姑娘向哥、姐们宣布:老人不想再轮了,要归她一家。其实老姑娘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都知道老人的时日不多了,而老人最终归谁,谁就会得到老人手里的钱。不过,此时老人的头脑还算清醒,只要她自己愿意,归谁都行。

   可是,就在签完协议的第二天,中午我去看老人时,发现门打不开了。老人在里面说:“进不来了,你老妹把锁给换了。”一听这话,我的心当时就凉了,无法理解她老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晚上丈夫下班回来,还没等吃饭,我就把这件事说了,丈夫抬腿就去找他老妹要钥匙。她老妹不给,并解释说:“妈归我养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家里什么都有,如果把钥匙给你,家里丢了点啥,我跟谁说啊?”丈夫哑口无言。

   就这样,老人和其他子女隔绝了,唯有我们一家还死皮赖脸地常去看望老人——也只能在晚上,看到屋里亮灯的情况下才能进得去。

   有一天,丈夫给老人买了点提子,看老人住的屋亮了灯,我就送过去了。当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妈,坐会儿吧?吃点水果。”我把老人扶着坐了起来。老人突然用她那只好使的手拽住了我。“草啊,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人家下班之后就打麻将去了,才回来给我做饭……”

   还没等老人说完,她老姑娘“噌”的一下就跳到屋里,老人当时就抖了一下。“渴死你了,饿死你了,还学会告状了呢?”她老姑娘恶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走了。老人没再说什么,拽着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我所做的也只能是买点水果和点心安慰一下。每次去总觉得老人心有余悸,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有一天早晨,她老姑娘给我打电话,说老人非要吃我做的面片汤。我在家做好一碗端了过去。几天不见,老人形如枯槁,已病入膏肓,没有一点精神头儿了。我问:“咋不给妈请个大夫看看呢?”她老姑娘说:“昨天还好好的。这两天总说要吃你做的面片汤,大概是想你了。你跟妈待着吧,我得上班了。”

   我想扶老人坐起来,可她根本坐不起来了。喂了一勺汤,勉强咽下,第二勺就怎么也咽不下了。“别喂了,”老人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好几天吃不下一点东西了。妈就想跟你说说话,晚了,就怕我说不出来了。”

   老人那只好使的手在床上一点点地探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我。我握住了老人的手,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说:“妈,您想说什么就说吧,我都照办。”

   老人闭上了眼睛,平静了一会儿,仿佛在凝聚说话的力量。

   “草啊,妈对不起你,妈错了!哪儿都不是家,只有你们那儿才是我的家。我躺在床上,特别是当我渴的时候,当我饿的时候,当我身上发痒没人给我挠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我那两个孙女。老了,有钱也没人乐意伺候你。钱到手了,就巴望着你早一天死。”

   “妈,你第二次回来,为什么非得要分家单过呢?”这是我一直想要的答案。

   “你老妹说,当初我那么骂你,你不会对我好的……”

   “妈,你怎么能相信这样的话呢?咱们一起过了17年,我是啥样人你还不知道吗?我爸临终时不是告诉过你哪儿都不要去吗?”

   “草啊,晚了,一切都晚了,她们不但要我的钱,还让我要你们的房子,逼着我向你们要。我不同意,她们就对我不好了。连你大哥接我过去,也不单是要钱,他也要房子。可就算是妈再没良心,也不能把你们的房子要出来给他们。”

   我做梦也没想到老人还会替我们着想,更没想到老人为了我们受了那么多委屈!  

   在对母爱的诸多诠释中,婆婆的表达方式让我震撼。那是她生命凋零之前的最后一次盛开,以母亲的名义,开得那样饱满、绚烂,让我为之动容。

   老人走了。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愧疚,只是悔恨。望着老人紧闭着的双眼,竟有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感觉。我突然不寒而栗地意识到,自己貌似理直气壮的举止下面,掩盖的是对婆婆生存状态的轻视。我不顾丈夫的眼泪和孩子们的苦苦哀求,不同意把婆婆接回来伺候,不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还有怕她老姑娘不给老人生活费的因素。我感到烦躁异常,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魔鬼,不该那样一意孤行地和一个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瘫痪在床的可怜老人斤斤计较……

   婆婆说她对不起我,我却觉得我更对不起她老人家。不是金钱离间了亲情,而是我内心深处本来就存有伪善和晦暗。当我懂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这种伪善和晦暗才离我而去。但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老来难,老来难!我们老的时候,也可能变得愚钝,变得无知,变得蛮横无理,我们的儿女又会怎样对待我们呢?我们农村有句土话:“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草木

为了得到某一样东西,我们便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当得不到时,我们竟莫名地不知所措,执拗地相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其实,我们是开错了我们的那扇希望之窗。这个故事中婆婆的某几位儿女,就是开错了那扇希望之窗。因为他们要得到的东西,是自己母亲的钱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善待今天的老人,就是善待明天的自己。也是,我们将来都得老,都得生病,都得需要儿女的照顾。这也许是生命唯一的公平之处。

——编者感言

标签: 婆婆 愧疚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096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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