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不孝,害得父亲鳏居了57年

父亲,是我一生中难以割舍的心痛。从我3岁时起,我的喜怒哀乐,我的幸福与快乐,无时无刻不与他紧密相连。如今,我的父亲虽已离我远去,但每当想起他对我的那份关爱、那份呵护、那份恩泽,再想想“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份伤痛和遗憾,便犹万箭穿心,一幕幕往事也如同发生在昨天一般。 ———作者

这是1987年照的全家福,前排中间是父亲,左边是我爱人,右边是我


   我的老父亲是2004年7月6日离世的,至今快满12年了。  

   这些年每次见到身边的翁妪相携出入,或在外地旅游见到老年夫妇牵手相扶,我都会触景生情,不由得回忆起父亲孤苦的一生。特别是想到父亲的艰辛和我的不孝,很多时候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暗暗流泪啊!  

母亲离世,扔下三个没娘的孩儿

   我是1947年生人,曾在农村中学当教师,退休后与在松原市工作的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

   我很早就失去了母亲。那年我才3岁,年仅27岁的母亲就因病故去了。我上面还有7岁的大姐和5岁的二姐。从此,年仅31岁的父亲就带着我们三个苦命的孩子在苦难中煎熬着。

   老姑对我说过,母亲离世时我还熟睡在母亲身边。被众人的哭叫声惊醒后,老姑把我抱在怀里。我哭着找妈妈,父亲强行把我抱过去,我还是哭闹不止。无奈之下,父亲把我们姐弟三人推进住在对面屋的王奶奶家里,关上门任我们哭叫。

   因买不起棺材,乡亲们就把我父母结婚时用的柜子锯掉四条腿,把母亲的遗体蜷缩着放在里边,埋在村南的荒地上。

   老姑还说,母亲临咽气的那一刻,突然睁大眼睛好像是在找谁。她是要看孩子们最后一眼?还是要叮嘱丈夫好好照顾扔下的三个孩子?或是让丈夫趁年轻找个伴侣接替她管好这个家和三个孩子?不得而知。总之,母亲没说出半句牵挂的话就走了。

   女寡男寡都是寡,父亲31岁开始守寡,守了半个世纪又七年,到88岁才得以解脱,去另一个世界和仅在一起生活8年的爱妻团聚了。面对父亲这57年的寡龄,我不敢去细想,是谁把父亲害得这样惨?

父亲失去了两次姻缘

   母亲去世后,父亲还那么年轻,不是找不到对象,而是太溺爱我们了。他怕孩子小后妻给气受,又怕再生孩子两窝孩子关系处不好,就只能是既当爹又当娘地煎熬着。

   记得我9岁那年春季,有人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是同村的吴姓女士,带着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父亲经过全面考察,觉得很合适,从内心里感到满意。幼稚的我知道此事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碰到人家的女孩就骂,有时当着她妈的面儿要打她。在学校有的孩子欺负我,我还找茬儿欺负这个女孩。回想起那段经历,我觉得自己真够损的。不只是我阻止父亲处对象,就连我的两个姐姐也不理解,因为父亲还看到两个姐姐经常议论着什么,有时还偷偷落泪。父亲考虑到我们的感受,就不再深入此事,这个姻缘不久就烟消云散了。

   当时14岁的大姐担心父亲再婚和后妈关系不好处。我和二姐则幼稚地认为这是受气的开始。住在对面屋的二婶受封建思想的束缚,也没说什么好话。就这样,父亲失去了一次再婚的机会。

   我结婚的第三年,我的大儿子也已经两岁了,而大姐、二姐都早已结婚生子。父亲认为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他的抚养任务也算完成,应该到考虑自己晚年生活的时候了。特别是看到那些同龄人出双入对、其乐融融,想到自己却像一只孤雁,出行空巢、归回冷窝,父亲一度又产生了再婚的念头。

   恰逢住在我家附近的七姨(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要给父亲介绍个对象。当时我和爱人听七姨提起这事,只是笑笑,没有什么明确表示。又过了一周左右,我看到父亲剃完头回来,又对着镜子刮胡子,还把他认为比较得体的衣服穿上,看上去真的年轻了好多、精神了好多。

   父亲很腼腆地对我和爱人说:“你们七姨给我介绍个人儿,我们今天见面。”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是渴望我们的支持。

   当时我俩沉默了片刻,四目相对后,各自低下了头,都选择默不作声。

   又过了几天,父亲为了答谢媒人,按习俗将媒人请到家里吃了顿饭。在做饭的过程中,由于我爱人心事重重,做菜时不小心将抹布带进了油锅里,往餐桌上端菜时又打碎了一个碟子。父亲陪同媒人边吃边唠,我没入席,也没搭话,饭后不冷不热地将媒人送至门外。爱人的心不在焉和我的冷落,使父亲和媒人都觉得很尴尬。

   那段日子里,爱人总是叨咕:“咱爹要说人儿了,是咱俩对他哪点不好呢,还是他不愿意和咱们在一起过日子了?”我也在想,如果父亲真的给我找了继母,一是婆媳关系难处,二是年轻时没找,年老时才找,不是让人笑话我不孝吗?我想了很多,都是从我的角度考虑,就是没想想,父亲为了儿女的感受,被孤独和寂寞折磨了这么多年,他的心里有多苦、他的日子有多难。

   就这样冷落了好多天,对于相看的结果,我和爱人也没过问。父亲看在眼里,几次想与我们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于是,这事又落得烟消云散,父亲又一次失去了再婚的机会。父亲欲娶难成,被孤独无情地折磨了半个世纪之多。  

为了儿女成才,父亲呕心沥血

   父亲在旧社会读过五年私塾,也算个“文化人”,新中国成立以后曾在安广县九区任财粮委员。每年秋、冬季节,都要深入到各村各户去结算征粮账和税收账,特别忙碌。看挤不出时间照顾三个没娘的孩子,父亲只好忍痛割爱,果断地辞去干了多年的工作,回家边种地边操持家务,一心想把我们姐弟三人抚养成人。

   1954年8月,我也到上学的年龄了。父亲买块蓝色布料,求二婶给我缝了一件上衣。我穿上新衣服,背着大姐用过的书包,扯着父亲的手,心里美滋滋地上学了。没想到,老师把我和村长的儿子——外号叫“小胖子”的同学安排在一张桌。这小子仗势欺人,可霸道了。作为没娘孩儿的我,懦弱自卑,本来就很怕他。

   记得在一天午后,上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老师忙着去办公室批改作文,让我们自己写作业。我忙着找书包里面的作业本,不小心将左臂碰到了“小胖子”正在写字的右臂。没料到小胖子夺过我的作业本就撕成两段,还用力推了我一下。我觉得理亏,红着脸没敢说什么,继续写我的作业。

   下课的铃声响了,他很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碰我?”我顺口说:“我不是故意的。”他大声嚷道:“你这瘦小子还敢和我顶嘴?”随后就是一拳,打在我的右眼上。我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急忙往后躲。他又拽着我衣领,狠狠地打我的头。

   被同学们拼力拉开后,我的衣领和对襟让他撕破了,扣子也被拽掉了。当时我忘了头部和眼部的疼痛,心疼父亲好不容易求人给我做的新衣服被这“小胖子”给撕坏了,哭得撕心裂肺。

   老师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小胖子”,又带着我去找他家。他母亲很同情我这个没娘孩儿,把他大骂了一顿,还说再发生同类事就打死他。

   当我光着膀子,拎着被撕破的新衣服回家后,两个姐姐看到我的眼珠子红了,眼眶青了,新衣服也被撕破了,断定我是打架了。大姐说:“你怎么不躲着点儿?”二姐说:“咱爹回来还不得骂你呀?”

   傍晚,父亲收工回家时,我把那件衣服藏了起来,穿上了原来的旧衣服,并总是后背对着父亲。可是,二姐把此事对父亲说了。父亲看到我挨了打、受了屈,很是心疼,并没有骂我,而是让我把衣服找出来,拿根针穿上线,小心地缝补撕坏的部位。父亲满手老茧,看起来很笨拙,可针线活还是很熟练。他边缝边说:“这年月乡村没有‘成衣铺’,咱家又没人会做,做件衣服总得求别人,欠下的人情债怎样还呀!以后事事要让着同桌,别惹他。”父亲说话时,声音很低沉,我感觉他的内心比我挨了打还要难受得多。

   1959年,我和二姐都在离家6里远的外村小学读书,大姐由于学习努力,成绩优秀,未经考试就被保送到镇中学读书。当年父亲被派到乡政府成立的防汛指挥部管理后勤工作,每天起早把饭菜给我们做好,然后徒步去离家10里远的指挥部上班。那个年代可真困难,生产队一天只分给每人四两玉米面,大家都喝面糊,吃糠团,最常吃的是苣荬菜。

   记得有一天清晨,父亲用玉米面、苣荬菜,另加一把黄豆,做成了香喷喷的汤,然后就上班去了。我和二姐醒来后,吃了一半就急匆匆地上学了,学校午休时我俩急忙往家跑,去吃余下的一半。到家后发现只剩下空盆,让我二婶家小我两岁的弟弟给吃光了。

   面对着空盆,我看看二姐,二姐看看我,不知说什么好。由于怕午后上课迟到,我们姐儿俩又顶着烈日跑回学校……

   晚上父亲从防汛工地回来,二姐又把这件事对父亲说了。父亲感到既无奈又憋屈,用左手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用右手拭去自己淌到脸上的眼泪,嘴唇颤抖着说了句:“肚子饿了吧?爹马上生火让你早点吃上饭。”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落泪。

   在我和二姐都考上镇中学后,大姐考进了石油学院,成了大学生,父亲更加努力赚钱了。那个年代,一个劳动力供三个孩子读书,其中的艰辛不用细说就可想而知了。父亲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回家又自己做饭烧炕。嘴里还嚼着饭又戴上防蚊面罩,扛着镰刀在月光下去离家6里远的草原打牧草,一干就是大半夜。待草晒干后,父亲卖给附近的养羊、养牛户,赚到钱供我们姐弟三人读书。我放寒暑假回到家,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就搂住他左亲一口、右亲一口。我表面上和父撒娇,可内心里真是难受啊!

   被苦累煎熬的父亲,又看到二姐考进了卫生学校,不久我又考上师范学校,心里可安慰了,挣钱供我们读书也更加起劲了。

父亲注重脸面,不许别人说三道四

   父亲到了55岁,超过了政府部门对“劳动力”所规定的年龄,无法跟大帮社员干活了。我家所在的生产队领导就分配他和高姓的老人一起做牧羊员。父亲敬业,干啥都认真,对冬季的寒冷、夏季的酷热都无所畏惧。为了让羊多吃上点草,每天早晨和中午,父亲总是最先吃完饭,然后去高姓牧羊员家等他一起去放牧。久而久之,屯中有那么几个嚼舌头根子的人就说三道四了,胡说父亲看上高姓牧羊员的老伴了。开始是三三两两的议论,后来有无理取闹的人竟嬉皮笑脸地直接同父亲开起玩笑来,让父亲既尴尬又无奈。为了回避此事,也怕传到高姓牧羊员耳中破坏哥儿俩的感情,后来父亲每次路过高姓牧羊员的家,不但不进屋,甚至都不随意瞅上一眼了。第二年春天,为了彻底避开不正当言论,父亲主动请求辞去了牧羊员这一心爱的职务。      

   这事让父亲的心理有了阴影,生怕自己招惹麻烦。父亲辞世的前两年,由于积劳成疾,身体欠佳,我和孩子们为他雇了一位保姆,专门侍奉他。50岁刚出头的保姆是从农村来松原打工的,很勤奋,进门的第一天就把老人的居室、衣物等都清洗了一遍。

   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就按习惯入睡了。为了方便照顾父亲,我和爱人在父亲床位的斜对角安了一张单人床,让保姆住。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和爱人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俩被惊醒后,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开门后,父亲脸红脖子粗地说:“为什么我的屋里睡着个女人?谁让这女人住进我的房间?我这么大年纪了,如有人说咸道淡的,我能受得了吗?你们不是要我去死吗?你们应该照顾我的脸面啊?”

   保姆被吵醒后,急忙跑过来解释。由于父亲年老耳聋,保姆喊着说:“伯父,我是专门来照顾您老人家的。我比您的亲生女儿年龄还小,您就是我的老爹,您老不要介意……”

   保姆很敬重父亲,尽心尽力地照顾父亲。一次,父亲和保姆闲聊时说:“我的三个重孙子和一个重孙女都是我帮着带大的,现在他们有的上小学、有的送进幼儿园了。唯独我小孙子结婚晚,媳妇才怀孕几个月。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可能看不到这个孩子了,更谈不上带这个孩子了……”正说着,几个孙媳妇带着水果来看她们的爷爷,没等听老人说完,就跑到门外擦眼泪去了。

父亲离世,让我痛不欲生

   父亲88岁那年,身体再次欠佳,孙辈们把老人送进市内最好的医院。在病危时,父亲头脑很清晰,但有时嘴角抽动着说不出话来。孙辈们在轮流护理时,经常看到他紧皱眉头从眼角流出眼泪,若不及时擦拭就会滴到枕头上……

   一天下午,我坐在父亲病床边,父亲突然能说话了,用力地、一字一句地嘱咐我:“我死后把你妈迁过来。她已经死了50多年了,要把尸骨捡出来,精心点儿,千万不要丢掉一块,放在我的身边,与我合葬。”老人的话意味着他在人世间忍受了57年的孤独,期望到另一世界夫妻双双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的话也诱我去想:父亲的孤独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时间,我握住父亲的手,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埋葬父亲那天,亲友们早早赶到墓地,满怀悲伤地迎接两辆灵车——另一辆是载着母亲尸骨的灵车。我站在乡亲们凌晨就准备好的葬坑旁边,百感交集,思绪万千。父亲下葬的同时,我跪在离灵位不到两米远的正前方,我的四个儿子和外甥跪在其后。那时我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愧疚的眼泪,也许是全身的液体都化成了泪水,两个衣袖都擦湿了,却还是擦不干。

   葬礼结束了,我还是像木头人似的跪在那里。当我的二儿子去扶我时,我好像在梦中被惊醒,匆忙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起来,发疯似的喊:“爹呀!我妈也来了,阳世间你孤独了半个多世纪,阴世间去团聚吧!每逢年节我和孩子们一定给你们送‘钱’来!”为什么这样哭喊?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内心愧疚的释放啊!

   父亲的一生,为了儿孙的幸福,忍受着孤独的折磨,真是为儿孙活了一辈子。可我为父亲想到了什么?又做到了什么?我做得太少了。是我的不孝,让父亲错过了再婚的机会,使父亲孤独了一生、寂寞了一生。父亲走了,无论在坟前摆多少供品,烧多少纸钱,也平复不了我思念父亲的强烈心愿,更无法抹去我对父亲的愧疚和遗憾。

   张广新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花儿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河水枯了,有再涨的时候;朋友走了,有再交的时候;爱情没了,有再找的时候。可是父母一旦离去,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哪怕腰缠万贯,也无济于事。

   愿天下为人子女者,记住父母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爱。特别是在父母一方不在人世的时候,对另一方尤其要多加关照。哪怕是一声问候、一个笑脸、一丝安慰,都足以让孤独的、渴望爱情的老人感到满足和自慰。因为尽孝不仅是做子女的责任,也是义务,如若不然,难免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和愧疚。

——编者感言




留言列表
发表评论
来宾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