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让那些长在爱里的恨,都随风而逝吧

        握住她苍老得满是褶皱的手,我除了忏悔,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作者


我母亲当年给我买的收录机


1

  许多年以前, 我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孩子, 一个完美到无懈可击、 让她挑不出毛病的好孩子。可那时候的我, 年纪幼小, 不谙世事, 并不知道有时努力和回报无法成正比。归根结底,上天注定了我是她无法实现的夙愿。 她为了生个儿子才给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偏偏我又是个不争气的女孩。 仅此一点, 就注定了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不明真相的我傻傻地努力着,我想在她面前表现得优秀, 我想看见她的笑脸,得到她的肯定。可无论我做得多么好,她永远冷着脸。也因为这样, 我小时候的小伙伴都不敢来我家里做客, 他们无一例外都会说:“你妈看起来真吓人。”那时候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因为他们说得没错, 整日生活在她身边的我, 又何尝不害怕她呢? 她一瞪眼睛,我就下意识地低头;她大声呵斥一句,我浑身都会颤抖。

  我对她,永远是又爱又怕。 这样的情感持续了好多年,直到那一年我大学毕业,糖尿病并发脑血栓的她,倒下了。 我生怕她会永远离开我再也不回来,就日夜守候在她的床边,寸步不离。 只要她轻微地呻吟几声, 我就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搓揉她那已经麻木、 失去知觉的半边身体,直到她安然睡去。

  多少次,我挤在她的床边,挽着她的胳膊, 和她说着病好以后的生活,我坚信她会好起来。那时候,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她在我的照顾下一点一点地康复了,而且比预想得还要好。出院那天, 她看起来除了嘴角稍微有些歪斜, 已经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回到家, 我开始到处为她找各种偏方, 陪着她一起锻炼身体降低血糖, 她坚毅要强的个性在这个时候又强烈地表现出来,苦瓜、蒲公英、猪苦胆……她吃起来毫不犹豫。

  疾病就像一把刀, 削掉了她不少的棱角。她不像从前那么严肃了,有几次我甚至看见她笑了。 笑起来的她,我即便此刻回忆起来,也是记忆中的昙花,短暂、罕见。

  我确信,那段时间的她,对我展现了最温柔的一面。甚至,她默许了我用自己的身份证把她所有的积蓄变成存折。我明白,这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信任的人。

2

  对她的爱产生怀疑, 是在我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

  从小到大, 我经常听人说起我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 三岁才会下地走路, 五岁才会说话———五岁之前的我常常被人唤作哑巴。 亲朋好友还给我起了一个很有名气的外号:每日一哭。

  以前,听大人们说起这些,我只是憨憨地笑, 因为我并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每天面对着一个新生命的成长,后知后觉的我才恍然大悟, 我曾经的发育迟缓、爱哭爱闹,都是因为她对我的冷漠和忽略。

  那时,躺在襁褓里的我,刚睡醒的时候是绝对看不到人的, 她自己不来看我,也不允许别人过来看我,因为这样我就会渐渐习惯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一个孤单的世界, 习惯不被人陪伴和照顾。

  这是有一次我和她聊起时,她告诉我的。 我反问她:“难道我睡醒了不需要换尿布吗? 我要我的孩子每次醒来都看见最爱的妈妈在身边, 我也知道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尿布……” 她笑着说:“那时候我忙着赚钱,哪有时间看你尿不尿?一块尿布挺一天都是常有的事……”她说得语气轻松,似乎那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事情。我呆愣着,若是我的儿子受到这样的待遇, 我会抓狂,会暴怒,而她却视为平常。

  随着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也渐渐明白,我走路晚,是因为我长时间躺在襁褓里没人抱,没人逗弄;我说话晚, 是因为我几乎在一个没有声音的环境里长大, 她除了给我喂奶,从不和我说一句多余的话;长大后的我“每日一哭”,无非是因为我是个缺爱的孩子。 可我却没能用哭声换回她的关爱, 反而招来她的厌烦, 甚至以此当做我的缺点来批评———我懂事后,她总说我是个“哭巴精”,从小就磨人。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 姐姐已经七岁了,到处疯跑,快乐无比。 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的姐姐, 虽然也是女孩,却得到了母亲的疼爱。她聪明伶俐,发育正常。

  如今看着我自己的孩子, 我急切地盼望他长大, 急切地希望听见他喊我“妈妈”。我真的想象不到,如果他五岁才开口说话, 我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或许会带着他去医院检查,或许会急得夜不能眠。而她竟然只顾着赚钱, 对我的种种不合常理的发育情况,都熟视无睹。

  我对她的恨意随着儿子的长大一点点地积累。成为母亲的我,以一个母亲的角度审视她: 她不是合格的母亲; 甚至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叫嚷着:她不配做母亲。

  我曾抓住机会和她狠狠地吵过一架,把陈年旧事一一提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她的种种不是。 她一直沉默地听着,不辩解,也不生气。

  那一年,她已经65岁了。

3

  她对我没脾气, 但是对别人火气却分外大。她和父亲吵架,把所有的错都推到父亲身上,摔东西,无休止地责骂父亲。父亲一直隐忍着,她却越发喋喋不休。

  那时的我, 每天带着孩子还要开网店,才三十出头却已苍老憔悴。钱和孩子,我一样也没忽略。我活得艰难,和老公一起没日没夜地工作,但是却很可能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城市的房子。即便这样,我也没想过牺牲儿子的幸福。这个时候的她,却频繁地给我添乱, 三天两头打来电话,哭诉父亲的不是和她的不幸,搞得我不胜其烦。

  为了平息她和父亲的战争,我和也在外地的姐姐几次千里迢迢地赶回老家劝解,结果却是一切都无法改变。 她依然是顽固的、偏执的,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错。

  一天, 当她又打来电话哭诉时,我忍不住冷冷地说:“这个男人是你当初自己选择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出声了,我冷漠地挂断了电话。对于她,我只剩下恨了, 恨她对我童年的忽视, 恨她对我二十几年的冷漠, 更恨她一把年纪了, 却跟父亲斗来斗去, 不懂得安享晚年,频繁地给我添麻烦。

  自此以后,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回老家过年。 记得2011年夏天回去几天, 也是和她吵完架就气呼呼地走了, 之后再也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我甚至在心中想,她的一切,都和我没任何关系了,我不欠她什么。

  她感觉到了我的冷漠, 也自觉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偶尔想孩子了, 她会把电话打到她女婿的手机里,却不肯打给我。 也好,听见她的声音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真的和她无话可说。

  我只是间接地从姐姐那里听说,她开始打麻将了,而且对父亲越发苛责。 父亲唯唯诺诺地像个仆人一样,任凭她差遣、责骂,却敢怒不敢言。

  我毫无表情地听着姐姐的讲述, 似乎她说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刁蛮任性的邻居老人。临了儿,姐姐迟疑地说:“你听说了吗? 老家可能要占地了。她说这么多年亏欠你了,如果分了钱,想多给你一些;她问我有没有意见,我说没有……”

  亏欠?分钱?如果仅仅用钱就能弥补我所承受的痛苦, 那还是真正的痛苦吗? 我冷笑着,什么也没说。这大约是去年冬天的事。

4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 是几个月后,也就是今天开春的时候。姐姐心急火燎地在电话里说:“你快回来吧! 她因地的事与人冲突, 被打伤了,正在医院呢! ”我冷冷地说:“算了吧!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有你照顾着我回去干什么? 需要钱的话告诉我。”姐姐在电话那端急了:“她说你不回来, 她就坚决不治疗……你是不是想看她死啊! ”

  我不想背负杀人的罪责, 带着儿子回去看她。 她看见我, 眼睛一亮,胳膊从雪白的床单上伸出来,又很快缩了回去,目光转到儿子身上,大喊着:“外孙子! 想姥姥没? ”

  儿子对她的热情并不“感冒”,倒是看见床边吊着的小箱子很好奇,伸手去碰,却被姐姐严厉制止:“别碰!那是往出导液的。”儿子吓了一跳,我这才看清楚,原来那根小管子,竟是从她的腋下伸出来的。管子一端接着小箱子, 另一端则接到了她的身体里。

  我的心揪了一下,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她明明已经接受了治疗, 还非要把我叫回来。 我拉着儿子转身就走。 她在后面大声叫我:“叶叶,回来! ”

  我下意识地站住, 姐姐追上来拽着我的胳膊说:“你能不能不犯浑了? 她这次都是为了你, 她说多分点钱, 才能帮你在大城市买楼, 还说你养的是儿子, 花大钱的日子在后头呢! ”

  姐姐的话如过山车一样猛烈地在我脑袋里翻转。她是为了我? 竟然是为了我!

  我想起了1995年, 我刚上初中,她为了让我学好英语,从镇上给我买了一台黑色音箱的大型收录机。客车只通到村头,她背着那个足有一米长的沉重的收录机缓缓地往家走的样子, 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我上高中的时候,在镇里住宿,每次回家,她都会把鸡肉切成小块儿, 炒得黄灿灿地装进我的饭盒里, 让我带回学校吃。2000年,我作为村里唯一的金榜提名者走进大学, 她轻轻松松地拿出了全部的学费, 我因此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农村孩子而在衣食住行上低人一等……她确实有忽略我、让我感觉不好的地方,但是这些事情却足以证明, 她是实实在在爱我的。 可是,我为什么会一直这么恨她呢?

  我也想起了我与丈夫之间的一段对话。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段文字,说的是《家长的境界》。 文中写道:“家长的第一境界———舍得给孩子花钱,以为钱就是全部爱的表达;家长的第二境界———舍得给孩子花时间,陪在孩子的身边,见证孩子的成长; 家长的第三境界———开始思考教育的目标问题, 即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

  看见这段话, 我和老公说了我对她的评价:“一个勉强符合第一境界的母亲,是不合格的母亲。 ”老公反问我:“在那个年代, 连生活都是问题,钱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她努力赚钱,给你钱就是给了你未来,难道还有比这更高的境界吗? ”

  我被他问得一愣, 嘴上虽不屑地反驳着, 但内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说得并没有错。现在的家长有现在的境界标准, 但是换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 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钱确实是重要的,也是最稀缺的。 我只想着她对我的冷漠和忽略,却从没想过她为了赚钱,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记忆里, 她和村里其他的农村妇女不同。她永远是忙碌的,从来不会坐在家门口东家长西家短。 早年她在家里开缝纫铺, 长年累月地给别人做衣服。她不只种地,不只开缝纫铺,还开粮食加工厂,开小卖部,养上百只鸡鸭鹅。 她就像一只旋转的陀螺,整天没有一刻空闲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 她的能干在村里是首屈一指的。

  她是个情商很低的母亲, 低到不知道如何与孩子沟通, 低到不会去表达感情; 她也是个很务实的母亲,只知道拼命赚钱,想通过钱来给孩子们富足的生活。 她或许不懂得教育,只知道训斥、打骂孩子,一张脸冷得如寒冬腊月的冰雪, 但是她却把爱藏在了心里, 藏在一点一滴的行动里。

  而我却一直都在为自己考虑,希望能把她变成我想象中的母亲:温柔、细心、慈爱……可事实上,她就是这样一个粗心、偏执,只知道赚钱,不会去表达感情的母亲啊!她是无法改变的,而我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和她拧巴着,较着劲儿,完全忽视了她对我的爱。 我从没想过,只有爱我的人, 才能允许我大声吼叫而不反驳;也只有爱我的人,才能容忍我的自私任性和无事生非。 这个爱我的人,就是我的母亲啊!

  我无法再控制心中的愧疚,转过身使劲喊了一声:“妈!”眼泪毫无节制地顺脸淌下, 同时心中一个声音在叫喊:“你实在没必要为了我这么拼命啊! 我是天下最没良心的孩子,不值得你这样做……”

  握住她苍老得满是褶皱的手,我除了忏悔,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泪,一滴一滴落下;心,一揪一揪痛着。

  我爱她, 只是这爱曾被恨蒙蔽了双眼。就让那些长在爱里的恨,都随风而逝吧!


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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