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时候我曾把一个小孩绑在路灯上

        “对不起”,这句话很轻,它不足以为我所犯下的错误赎罪;这句话也很重,它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底,让我无法呼吸。 ———作者



小学二年级时,本文作者在吉林市北山留影


  

  我1987年出生在长春。爸爸一共姐弟六人,他不但是独子,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为我是爸爸仅有的女儿,所以我在这个封建气息浓厚的大家庭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小爷爷奶奶就很宠着我,他们认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半棵独苗———我是女儿身,只能顶半个,也是唯一能接户口本的人。但是爷爷奶奶仍然有个遗憾,就是我不是男孩,所以他们总是喜欢把我当男孩来养。

  我幼时身体素质特别不好,总是无缘无故发高烧。有一次甚至连续高烧一周,而且每天都不下40度。家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抱着我挨个医院看病。当时儿童医院最著名的一个大夫甚至下断言说我已经没救了,害得妈妈和奶奶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后来爷爷找人给我打了一针抗生素,我才死里逃生,大病初愈了。从此家里人更加疼我,我真的是当上了小公主,在家里说一不二。

  我从小在爷爷奶奶家里长大,老年人喜欢惯孩子,尤其是像我这样幼时命运多舛的孩子。其实奶奶的脾气一点都不好,但奇怪的是,奶奶对我却很少发火,反而千依百顺,生怕我受到一点委屈。爸爸妈妈也心疼我幼时饱受病魔折磨,所以对我很放纵,而且只要有空就带我出去到处玩耍。姥姥曾经戏言说,我家如果有供祖宗的牌位,上面供的肯定是我。

  正是在这样宽松甚至放任的教育环境下,我成了同龄人眼中颇为“无法无天”的小孩。我从小就跟着男孩们上房子、翻栅栏、玩双杠,甚至磨着老舅给我买仿真枪,拿着它到处“冲锋陷阵”,追打那些不听我号令的同龄小孩。

  由于我“臭名昭著”,气焰嚣张,即使欺负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没有人敢来我家告状。那个时候我就学会了“攻心术”,知道怎么让他们怕我,让他们知道告状的结果只会更惨。而且我认定即使爷爷奶奶知道了也无妨,因为他们不舍得说我、打我。所以,我虽然“劣迹斑斑”,却从来没有人找过我的家长,我也因此越来越放肆,后来发展到了愈演愈烈的地步。

  那个时候上小学主要是按学区划分,住在奶奶家附近的孩子差不多读的都是同一所小学———南关区北大小学。我姑家有两个与我差不多大的表妹都和我在这所小学上学。她们总是紧紧地团结在我的周围,服从我的领导。我们三个就是横扫街区的“小街霸”。

  我总是带着一帮小孩横冲直撞,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只要有不听我号令的,一律严惩不贷。但是那个时候还有一个与我同校的“假小子”,她总是不服我。别人都是我让干啥就干啥,她却从来都不勒我这个茬儿,让我非常气恼。

  我已记不清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姓李,低我一年级,她家与我家是邻居,住在我家对面那个楼。她个子不高,头发短短的,而且总是喜欢戴着一顶鸭舌帽,言语行动都带着男孩子那股帅劲儿,让我自愧不如。因为她不听我的管束和领导,让我觉得她是在故意向我的权威发出“挑战”,所以我总是把她视为敌人,总想找机会好好教训她一下。

  记得那是1998年7月的一天中午。那时候我十一岁,已经上小学五年级。因为是半天班,我放学后就回到了家里。那天我两个表妹都没在家,我就纠集了另外几个小伙伴儿,和我一起在外面玩跳绳、打闹。

  当我们玩累了,正在无聊的时候,看到那个一向不服我的假小子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旁边的一个小伙伴儿就怂恿我说:“反正咱们也是无聊,就来欺负欺负她怎样?”其实我早就看那个假小子不顺眼了,当时就表示赞同,而且大声地向小伙伴儿们放狠话:“今天怎么也得让她学会‘眼睛里只能有我’!”大家也都唯恐天下不乱,纷纷表示要配合我的行动。

  假小子看到我们这些人的时候就放慢了脚步,最后在离我们五米左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我们来者不善,她的眼睛里有些忐忑不安,但更多的则是对我的不屑。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就想今天一定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如果连这样一个假小子我都对付不了,以后我还怎么“号令群雄”呢?

  我指着假小子对小伙伴儿们说:“快来看啊,这不是咱们学校最著名的‘Twochairs’(这里是指‘二椅子’,骂人话,不男不女的意思———编者注)吗?”我的话引起小伙伴儿们一阵哄笑。假小子抬头扫了我一眼,不服地说:“好像你不是似的!你还不如我呢,起码我不是‘混世魔王’,将来也不会上山当‘女大王’!”

  听了她的话,我的火气顿时往上冒。当着这些小伙伴儿的面儿,她竟敢这样和我叫嚣,这不是明摆着让我难堪吗?我一定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我回头吩咐同伙儿,让他们上去抓住假小子。

  假小子也不是等闲之辈,看到我们的围攻之势,掉头就跑。我们当然不肯放过,而且分成几路围追堵截,最终堵住了假小子,并把她挟持到了清明街南二胡同。那个胡同离我家不远,但是平时很少有人去。

  那个时候我虽然算不上是个坏孩子,但同校学生都知道我不好惹,因此假小子落到我的手里,眼神中也流露出畏惧。我欣赏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等待着她向我求饶。可是假小子却一言不发,任我的手下怎么敲她的头也不肯说一句话。

  “你怎么不求饶呢?说不定本大王会放你一马!”看着她一声不吭,我忍不住拿话激她。可是她根本就不勒我这个茬儿,这让我更加气愤。当时我的同伙儿还有两个男生,我气急败坏地告诉他们,如果她再不讲话,就把她书包里的作业本拿出来撕烂了。

  看到那两个男生把她的书包抢去,她愤怒地盯着他俩,可是还是不肯说话。那两个男生得了我的命令就开始一页一页地撕,直到把两本已经工工整整做完作业的作业本都撕烂了,她仍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面对满地凌乱的废纸,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珠在闪烁。

  其实我很佩服她的骨气,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心虚,只是当时的我真的骑虎难下了,不知道该怎样收场才能保住我的颜面。而我身边的那两个男生却好像意犹未尽,不断地在我的面前商量还应该怎么折磨她才好。看着她依旧倔强,咬牙挺立着却绝不低头,我的心也不禁为她疼痛了。可是我却没有就此收尾,我还在为我那可怜的面子考虑。我不忍心让同伙儿再撕她的课本,于是采取了他们的另一个建议:用跳绳将她绑上,逼她服软儿。

  见她听到了我们的商量结果,我强笑着问她:“你求饶吗?我好放你走!”可是她只是狠狠地瞪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说实话,我真的有点不放心,因为那个地方很偏僻,基本没有人会来,我突然担心她一个人被绑在那里会害怕。于是我吓唬她说:“这里最近有好多疯狗啊!听说总爱咬人。不过如果你肯求饶的话,我就大发慈悲放了你。”话虽如此说,但是我却在心底默默地祈祷,希望她能同我讲一句软话,给我个台阶下,给我一个放她的理由。但是她依然选择用沉默与我对峙,用无言跟我抗争。

  旁边的小伙伴儿们张罗着给她点颜色看看,要拿跳绳将她绑在路灯上,让她在太阳下暴晒一下午。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跳绳。在大家的协助下,我将她紧紧地捆在路灯上。不过我却系了个活结,希望她能挣脱开。

  把她绑上后,我们这伙儿人便各奔东西,扬长而去。我刚到家楼下,就让爷爷奶奶叫回去吃饭了。因为我身体不好,爷爷奶奶总是担心我,他们每天都强迫我吃完午饭后睡个小觉,以此来补充体力。但是那天的午觉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总是牵挂着那个倔强的假小子,我想知道她是否挣脱了绳子回家去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心绪不宁地在床上眯了近两个小时,我终于忍耐不住,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从床上蹦起,直奔那个小胡同。

  当我刚刚踏入那个小胡同口时,就远远地听到了她的抽泣声。我的心蓦然紧了一下,赶快向阳光下那个黑影跑去。当时正值下午两点左右,也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我看到被暴晒了近两个小时的假小子早已是大汗淋漓了。她已经不再刚毅、不再逞强,而是满脸泪水,满眼惊恐。

  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坚强,乍看到她这么脆弱,真的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当时我的心真的很乱,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自责和后悔。我知道自己应该跟她说句“对不起”,可是当时的我就是嘴硬,死也不会说出这句话。相反,当我给她解开跳绳的同时,还没忘记威胁她:“回家后不许告诉你爸妈,否则有你好瞧的!”

  她噙着眼泪瞪了我一眼,终于吐出一句话:“我恨你!”然后就转身走了。

  假小子是一个善良而倔强的女孩。她没有将那天发生的事告诉她的父母,她不想让我因此事受到责罚,也不想让她父母为她担忧。这让我良心不安,想不到我对她粗暴无礼的做法和伤害,却得到她如此有礼的回应。

  自从事情发生之后,虽然我们在楼下和学校还时常能见到,可是我那句特别想说的“对不起”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假小子,为了避免碰到她,我经常躲着她走。小学毕业后,我就回到了父母家,到另一个学区上初中了,我和假小子的生活就再也没有了交集。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15年了,我也走上了工作岗位,可这件事一直让我承受着良心的折磨。我做的是教育工作,我知道在一个孩子的童年时期,如果受到残忍的伤害,对其心理的负面影响是终生无法弥补的。所以,我就更加为自己当初的行为而自责。

  我深深感到,我年少时对她所欠下的这笔债,永远都还不起。“对不起”这句话很轻,它不足以为我所犯下的错误赎罪;这句话也很重,它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底,让我无法呼吸。我不知道,她长大以后是否会因此变得叛逆、或者孤僻,而那个不堪回首的经历,又将给她的身心烙上怎样的印记。还有,她还恨我吗?

  这种种的疑问还无法在当下获得完满的答案,但唯一肯定的是,没有人能还假小子一个无忧无虑、美好无瑕的童年了。

  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对别人说起过,除了我的男朋友。我男朋友知道后,指着我的鼻子斥责我:“你小时候怎么这么歹毒呢?那时候我不认识你,如果认识你,我一定会‘替天行道’!”

  前不久,在我们小学同学聚会上,我才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原来她已经在几年前结婚并移居到新西兰了,这也意味着我暂时不能当着她的面,亲口道出压在心底多年的歉意。我就在这里,借助《新文化报》的扪心栏目,对远在新西兰的李同学,说出拖欠了她15年的“对不起”,并祝她幸福安康。


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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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小时候最有负罪感的事

  圣光骑士: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转学到某学校某班,很快发现那班里同学集体歧视一个女生。没人跟她说话,如果有人跟她说话了就要被人嘲笑。她的座位也被前后同学挤得很小(不是固定的那种座椅),她如果不小心碰到了谁,谁就要往她身上吐口水或者拿东西打她,还不能用手打,用手打会被人笑话。老师管过几次,让欺负她的同学当众给她道歉,但是没用,大家还是那样。我还算是比较收敛的人,没对她吐过口水,没拿东西打过她,但是踢过她桌子。等我长大了,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多么愚蠢、无知和没有教养。

  穷丑矮:我小时候欺负过一个在我家附近盖房子的施工队工人的女儿。当时我已经上小学了,她还没上学,我把她逼得掉进了下水井里,她当时哭得特别凶。其实我之前想提醒她的,结果她当成了我要追打她,于是就往后退,结果掉到了下水井里。虽然她马上就被路过的大人拉了上来,没有受伤,但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现在还记得她名字———林小霜。

  豹豹:小时候我脾气暴躁而且残忍。有一次,我一个同学不知道在哪儿捡到了一个电动机外壳,圆圆的形状,并且有着很漂亮的金属光泽。我很喜欢这东西,因为这东西在农村很少见。我提出想要看看,他也让我看了。我又说我想玩玩,他不让。我恼怒了,觉得这东西他根本不懂得怎么玩,如果在我手上的话我的玩法会更多。放学的时候,就在学校的门口,我直接将他摁倒在地上。我们在地上扭打,我一脚踹在他头上,把他踹出去好远。他的头撞破了,流出了血,可他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个电动机外壳不放。我就没再打他,捡起书包回家了。

  之后我为此事悔恨了好多年,我觉得自己太残暴了、大霸道了。我为什么会不知羞耻地掠夺别人的东西呢?我为什么会痛打他一顿呢?那时,我真是个极端自私和极端可怕的小孩。


■编后

  小的时候,很多人都做过这样那样的错事,长大了回想起来会后悔,会伤心,会自责。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错事是不可原谅的,只要你真心悔过,况且小时候并不懂得责任,也没有想到可能要承担的后果。长大,意味着心里装得下别人,装得下别人的痛苦。许多小孩欺负过别的小孩,只因为那时我们是孩子,无从想象欺负别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更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伤痛———对别人、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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