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旅程心灵的行李渐渐重压在我身上
有些事情,也许不为人所知,但躲不过自己良心的审视…… ———作者
作者退休前的照片
活了大半辈子之后,我越发觉得,人生就像旅行,行李总是越积越多。如果只是去旅行,不管是去国外还是国内,顶多就是在旅行期间提着沉重的行李;但如果走的是人生的旅程,那问题可就严重了。旅行的行李有形体,包包并不会变重。相反心灵的行李会增重,渐渐重压在自己身上。如果放任不管,心中的不安会渐渐膨胀,一旦生出“无法放下,不知如何是好”的念头,就有公开说出来的必要了。
那次危险行程让我自责至今
时间过去了15年。每到这个季节,一个冬季的积雪白天融化,夜间又结冰,我会回忆起那场交通事故。有二人受伤,一人失去生命。他们是我的同事。
15年前那个早晨,我刚到学校,同室的小赵老师说:“谷老师,你知道吗?他们要去岭南,要我也去。”岭南,是大兴安岭的南麓,那里有我们学校的办学基层单位。经常有人去检查工作、讲课、期末去组织考试。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10天前,市里几位老领导从黑龙江省回来,出事了呀!这个时候,路况……”我知道,那个路段出过一次事,一位我认识的老干部丧生。我参与了那个老干部发起的本地史志写作组,一起工作过。
同室的小赵听了我这个话,说:“那———我,我找个理由……”我说:“领导定下的,你不去?”小赵说:“都说祸不单行,我是害怕。唉,谷老师,你去和校长说说,推迟半月再去吧,现在真不是合适的季节。”
我说:“你可以自己去说,我去不太合适。”我和现任校长,曾经竞争过这个校长的岗位。我是这个分校的教师,而现任校长是上级学校要下派的,有人传说竞聘只是一个形式。那天的竞聘演说,我说的话领导也不爱听。新任校长来了以后,对我大会小会经常批评指责,也有旁敲侧击。特别是对前几个月分校领导岗位空缺,我们几个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完全给予批评、否定。
小赵恳求说:“你是老教师,说话有分量。”我被说动了,去了校长室。校长正在和一位主任谈工作,说:“谷老师,你有事?一会儿再来吧。”我说:“没啥,没事了,你们研究工作,我不打扰了。”
我本来就不想涉及学校的决策,他没再找我,我就更低调了。同室的小赵找了个理由,退出了那次行程。我告诫他:“是你自己退出的,别联系我的说辞。”
这位现任校长,有上级支持,做起事来年轻气盛。校门东侧本来是围墙,却拆除了,建起一排门市,要出租,或自己经营。不久,城建局的来了,要求拆除,因为门市一旦开业,会影响交通,那条门前的路很窄。后院有木工施工建车库,一堆木屑堆在教学楼下。有人看见那个中午木屑燃火,但是没有人去校长室提个醒。几天以后,下午刚上班,一位警察堵着楼门,不许进去。因为后院失火,正在抢救。
这样的事件,有过几次。有人便推断:“等着吧,还会出事儿。”
我想过,应该找分校的上级,说明我们这所分校的现状和隐忧。可是,我又犹豫着,怕我和现任校长曾经竞聘过这个职位,上级或许认为我是妒忌。对自己选派的人,一般都是支持、扶持的,也是人之常情。有几次,上级的领导下到基层分校,在会上表扬分校的工作有成绩,没提分校发生的问题,现任校长也踌躇满志。
因为这些压力,我就没有了再提建议的勇气。但内心很矛盾,有时觉得,还是应该负责,对工作、对人、对事负责。这样的心理状态,持续了很久。
对这次他们一行三人的出行,我心存侥幸。也许不会怎样,尽管这个季节山路结冰,事故多发,可是也没有封路。谨慎驾驶,也会平安,但愿校长不再自驾。前几个月,学校的车不见了,后来车开回来,崭新的样子。有人私下说过,是校长自驾出行,撞车了,才修好。
校长带着一位负责教学的主任和司机,三人去了岭南。
那天早晨,我刚到教研室,小赵就低声告诉我:“谷老师,你判断真准。咱们的人,在过大岭时出事了。”我问了细节。据说,他们在途中下车,吃了一顿饭。再上车,校长就坐在驾驶位上,司机就让位了。过大兴安岭,路上结冰,车就滑到沟底,三人都有伤。我对小赵解释:“我那只是担心,不是断定,事故都有偶然性。”我不愿意背负预言者的名称,那样,别人会认为我是在盼着出事。
车上的三人被当地交警从沟底搭救上来,就近送到一个小城市的医院。教师们自愿结伙,一批一批地去医院看望了。回来说,校长伤势严重了。四天以后,他没有活下来,过早地离开了。其余两人转到本市的医院,一个月以后康复。
我对这件事,内心是很矛盾的,反思了很久,不乏不安和自责。如果我诚恳地、负责任地及早提出建议,推迟那次下基层考察的时间,等到路况好转再走,也许会被校长接受。
一个人尽管有缺点,他的生命,毕竟也是最重要的。
二奶奶的坟没了我的愧疚又增一层
去年秋季,我从第二故乡回到第一故乡,距上次回去,时隔20年。故乡变化很大,几位记忆中的人故去了。地理环境也在变化,我少年时游泳的池塘,夷为平地,而且上面建了宅院。多数人不认识我,很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慨,毕竟离家已经六十载。其间回去两次,都没有久住。30岁时,刚到老家,就听说恢复高考,急忙回来备考,终于实现了读大学的梦。50岁时,回老家发送祖父;母亲又病重,回来照顾母亲。
这一次,是祖父去世20周年,按习俗,后人都应该回乡,到坟上走坟、祭祀、请阿訇诵经等等。
我到了自家的坟地,有些坟立了墓碑,标注着亡者的名字,去世的年月日,落款有后人的名字。有些坟则没有立碑,也没有及时添土,很小了。我寻找那位记忆中的二伯祖母(父亲的伯母———编者注),她是我离家以后去世的,她的坟我没有找到。我问几位亲属,他们解释说:“多少年了,风吹雨淋,都夷为平地了。”
二伯祖母的两个女儿早就远嫁他乡,所以没有人到坟上添土。她或许永远从家族的记忆中泯灭,销声匿迹了,好像家族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关于二伯祖母的记忆,我有早年的印象;关于她的戏剧性的遭遇,我的祖母私下里讲过,我也知道个大概。
我这位二伯祖母姓于,自幼没有亲娘,早早就当了家。当年,我的一位曾祖父去赶那个远集,到她家歇息。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位小女孩。小女孩在做饭,往一口大锅里贴饼子。大锅台高,小女孩矮,她蹬着一只小凳子,才够到锅里。曾祖父看见这一幕,被小女孩感动了,认定小女孩长大肯定会持家、会做活儿,能好好过日子。
曾祖父回到家,和家里人商议了,就托了媒人,去她家提亲,欲将小女孩许配给我的一位二伯祖父(父亲的伯父———编者注)。亲事就这样约定了,只等到二人都长大了,再成亲。
可迎娶的事还没议定,这位二伯祖母就被人送到了我们谷家,也没有娶亲的仪式。
事情是这样的。二伯祖母家里有了一位后娘,后娘生了一个小弟弟,不能干地里的活。她爹在外面做事,不经常回家。家里的土地,用了一个年轻的长工打理。年轻的长工和年轻的二伯祖母,就有了儿女私情。那一日,两人一起离家出走,去长工的远方的家,就是私奔。
走了一天,天黑了,两人投宿到张庄的一家客栈。张庄有乡公所,管理地方治安,也管着道德风化。那位乡长带了几个手下人,去查各家客栈,发现这一双小男女在一起,觉得事有蹊跷。当时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儿女私情是有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就将他们带到乡公所审问,也用了刑。
那位不幸的长工,很快就坦白了。乡公所断定,他是拐带人口,送县府衙门拘押。再审问二伯祖母,她承认自己也有门户了,订过亲事,是谷家。这个张庄,离我们庄近,乡公所就没有送她回自己家,索性将她送到我们庄上,并找到村长,说明原委。村长听从乡长安排,怕我们谷家不接收,就给她找个靠山,认乡长作了干爹,成了乡长的干女儿。
这位二伯祖母,就这样和自己喜欢的人分开了,到了早有婚约的婆家。婆家全家像摊上事儿似的,没有一点儿娶亲的喜庆。曾祖母时常指桑骂槐,小姑子们时时讥讽嘲笑。我的那位二伯祖父,也没有好看的脸色,在第三天,狠狠地打了不娶自来的二伯祖母一顿。是曾祖母辈的几个劝说着,安抚了二伯祖父:“你把她打坏了,乡长那里怎么交代?乡长是她的干爹,你不是不知道……”
过年,庄上亲戚和邻居有请近几年过门的新媳妇的习俗。曾祖母只派我的祖母和祖母的几个妯娌去,即使点名请,曾祖母也不让这位二伯祖母出去做客。“别再让人评头论足,丢人还没丢够吗?”曾祖母这样自言自语。
后来,二伯祖母的爹知道了女儿的下落,托人给谷家捎话,要来补送嫁妆。谷家回绝:“用不着。调教出这样的闺女,还有脸来?”她爹找到乡长,也给乡长送了一份礼物,答谢乡长办事妥当,把女儿送到谷家。是乡长陪同,她爹赶了车,载着当时流行的嫁妆,送到谷家。乡长登门,谷家只好接待。她爹赔着笑脸,说足了感谢的话语。
上面讲的,是发生在民国早年的事。那时还没有我,家族的人从来不提这些“家丑”。是我祖母讲给人听,我也听到的。祖母讲这些陈年往事,有时还描述细节:“那人一双亮眼,眼珠儿转动得快,像一对珠子滚动。人家从小没有亲娘,也裹成了一双小脚。淡白梨花脸,头发黑黑的,发着亮光……”在我想象里,这位二伯祖母,年轻的时候是一位出色的美女。
我六七岁时,二伯祖母五十多岁。那时已经分家,二伯祖父过早去世,他们的两个女儿也出嫁了,二伯祖母一人守着自家的宅院,很孤独。本家族的人,对她仍旧冷淡,她也不和别人多接近。那天,我在场院玩,跑掉了一只鞋子。自己穿不上,拿着鞋,找到二伯祖母。她正在场院里掰玉米棒子。她给我穿上鞋,问我:“小子,你叫我吗?”我说:“你是……”她说:“叫二奶奶。”我叫了。她很高兴,用场院里的高粱秆儿,剥了皮,再用那瓤子给我插成了一个“官帽子”———是戏台上的官儿戴的样式,戴在我头上。她说:“小子,好好长,长大了念书,你能当官儿。”
我戴着“官帽子”,回到自己祖母的屋里。家人都问我:“谁给你弄的?”我说:“我去场院玩,二奶奶给做的。二奶奶还说……”祖母不高兴了,说:“谁是你二奶奶?你少往她跟前凑合!好鞋不沾臭屎,知道不?记住!”家族的人,说到二伯祖母,都没有辈分的称谓。有的说:“后院那个。”有的说:“二老嫲嫲子。”“老嫲嫲”是当地的方言,指那些老年女人。
我再见着二伯祖母,她招呼我的小名:“山子,慢着,别再跑掉了鞋。”我受大人的影响,就呲儿她:“不用你管,二老嫲嫲子。”我就从她面前过去了。她对我的态度,也很淡定,并没有回击。
我10岁离开家乡,到了东北投奔爹,就很少回家乡了。二伯祖母去世,是父亲听在东北的乡亲说的。父亲那天说:“二伯母无常了,才听说。”母亲接了一句:“二老嫲嫲子吗?”父亲说:“是啊!”我那时已经成年,但父亲的心情我捉摸不着,他说:“她这一辈子……”父亲没再往下说,似乎有些难评论,或者有些同情,或者有些责备。
后来,家族里的两位叔叔写家谱家史。他们写了一些家族中的历史变迁,写了他们记忆中的几件大事。
一件是关于现在这百十人的老祖先———我的高祖(曾祖父的父亲———编者注)的。老人看护自己的地,不许一位乡邻在自家地里放羊,争执起来。那时我那位二伯祖父还是个小孩,跟在他祖父身边,也开口骂了放羊人。放羊人动手打小孩,我的高祖上前护着,放羊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高祖头上。高祖倒地,再也没有起来,一命归天了。
叔叔们在家史资料里叙述这位先人,满怀着崇敬和怀念。
还有一件事,是叔叔们听在北京的亲戚说的。北京有一位官员,自己讲是陵县谷家的分支,而且是我们家这一支的,几代以前,逃荒离开的老家。后来人家发达了。我的一位曾祖父去了北京认亲,受到了那位官员的热情接待。临别,赠送给曾祖父一些银两,还有两匹好马。从那时起,家里的境况又上了一个台阶,日渐富裕了。树大招风,后来的事很不顺利。我的一位排行老大的曾祖父,几次遭遇土匪绑票。家里只好卖地,拿钱赎人。家境再好一些时,又是一次遭遇土匪,或绑票,或明抢。几起几落,家产所剩无几,到1947年土改时,划了个“中农”成分。
家史里还讲述了一位女性,是我的一位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天生智障,终生未出嫁。每年秋季收割庄稼,老姑奶奶也能去地里。打场时,老姑奶奶也在场院。庄稼丰收,我们家粮食出得多。那时的人迷信,说这位老姑奶奶是一位有福气的人,才使得我们家年年多收粮食。邻村一个小户人家,有个儿子早已成年,娶不上媳妇,就来我们家提亲,要娶我这位智障的老姑奶奶。我们家的老人不允婚,不舍得她出嫁,是怕她嫁到婆家会受气被欺负。
我这位老姑奶奶相对我的二伯祖母,只是一段家族的往事,也没有什么值得流传的。我倒是觉得我的二伯祖母才真的是一位值得一提的奇特女子。
叔叔们就把资料寄给我,由我综合成册。我想到了这位二伯祖母,事情过去多年,或许应该重新评说,就在电话里问:“我二奶奶那些事儿,我也知道,也可以写进去,是吧?”他们说:“哎呀,写那个干啥?别写!不能写她,就当没有这么个人。”
我没有再坚持,深知二奶奶的事使家族蒙羞,大家讳莫如深。家谱写成了,附有家史,涉及二伯祖父,写到他的配偶,我只写了“于氏”俩字。
她的坟,竟然也夷为平地了。这位二伯祖母,没有留下痕迹,从家族里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
我年幼时,很不通达事理,没有像对长辈一样尊重她、安慰她、同情她。后来我长大离家了,没有在信里询问她的情况。再后来,我写家谱家史时,屈从了两位叔叔的意愿,没有多记录她一个字。现在,只能用这篇文字,表达我的遗憾、我的不安、我的抱歉。
二伯祖母的事,是她青春时的叛逆,年轻时的个性化追求。那时还是民国早年,如果再晚些,到了抗战时期,我们家乡是老解放区,发生二伯祖母这样的事,出现这样的人,就是反封建婚姻、追求自由解放的典型。早年,有几出戏剧,就是颂扬这样的人和事。如果是今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年轻人自己恋爱,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别人不能干涉,也不能歧视。
愿二伯祖母的在天之灵,能宽容我幼年的无知和后来的失敬。
以上是我人生中所经历的两段故事。这两段故事在一些人看来也许觉得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过错,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安和愧疚,但我相信另有一些人会表示理解并有同感。生而为人,总有一些事情相连。有些事情,也许不为人所知,但躲不过自己良心的审视,尤其当午夜梦回时,也是良心靠灵魂最近的时刻。真的,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枕着这个温柔的枕头,我们得以安然入眠。
唉!人生的行李无法打包周全,不能保证“准确、安全、万事俱备”,因此有些时候,我们可能会放弃旅行。但心灵的行李却无法放弃,一旦背上了,就是个棘手的问题,情况不仅会加速恶化,也不会有刹车。所以,我觉得说出来上面这些事,也许心灵的不安将会离我愈来愈远吧。
谷胜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