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和莲英风雨同舟60载。如今，她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微斯人，吾谁与归？ ———作者

刘凤林老两口在天安门广场拍的金婚纪念照

    许多时候，我们总把最喜欢的事情留到最后。可惜，死亡来临之前并不通知我们。尽管我们已经荣幸地迈入21世纪信息时代，信息高速公路已经架到我们家门口，却没有一家公司可以出售死亡的信息。所以绝大多数人留在最后、最喜欢做的事情，最后都带进坟墓里去了。

   我与老伴张莲英于1957年11月份结婚，相濡以沫将近60载。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老伴把最好的人生给了我，再用剩下的人生陪伴我，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可还没等我好好地报答她，她就撒手人寰，匆匆离去了，我心中感到十分内疚和不安。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张“钻石婚”纪念照。

一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我与老伴张莲英居住的屯相距十余里，原来互相之间不认识、不了解。我与老伴能成为恩爱夫妻，真是天赐良缘。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因为莲英四大伯牵线搭桥做红媒，才成就了这对姻缘。老人家与我家同住一个屯，我小时候经常到他家去玩，老人家非常喜欢我，有时他家做好吃的还留我在他家吃饭。所以说，我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他对我知根知底。他看我从小懂事，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招灾不惹祸，认为我将来错不了，一定能有出息。于是，老人家曾几次登门上我家提亲。

　　开始介绍的是莲英的大姐，因为比我大一岁，家中老人认为“女大一，不成妻”。随后又介绍莲英，她比我小两岁，她属蛇我属兔，从属相上看是对好姻缘，蛇盘兔越过越富，一生两人能幸福美满。于是，在我6岁她4岁时，通过老人包办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当时订婚时因为我们俩年龄都小，长大后我们俩都很传统、很封建，在婚姻上一直尊重老人的决定。

　　在我18岁那年，去三岗中心校代课。当时，当人民教师很受大家尊重，在那里每逢调来一个青年教师，都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有时也有一些女孩故意出现在你的面前，吸引你的眼球，紧接着就有人向你提亲介绍对象。当时我觉得自己的婚事由老人做主，从小就定亲了，要讲道德不能随便违约，所以都被我谢绝了。

　　我和莲英在结婚前始终是陌生人，从来没见过面。据说，莲英与同龄伙伴在一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有人对莲英说：“现在都是自由恋爱，你咋就那么听老人的话呢，也不看看对象长啥样？”在伙伴的撺掇下，一次她壮着胆子向父亲提出要看看我。她父亲在家最有权威，说一不二，听说后疾声厉色地说：“你看啥？我说行就行！”从此她再也不提这话了。我虽然没见她的面，当时我担任生产队会计，每逢到大队开会，都能碰见她老姨毕国荣。这是位老党员，办事认真，说话直来直去，她能看上的人极少。可她见一次面就夸一次张莲英长得怎么好，还说老张家是正经过日子人家，教子有方等等。我听到这些话非常高兴，觉得自己遇到了个好媳妇。

　　1957年11月份的一天，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为我们的婚礼增加了情趣。在举行结婚典礼时，我才真正见到了张莲英的真面目。她带着几分娇羞，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面前。初次见面虽然还有点腼腆，却如磁石般吸引我的目光。我不住地偷偷看她：不胖不瘦，个头儿也不矮，还挺苗条标致；圆圆的脸蛋，没涂脂抹粉，却白里透红，细嫩得像刚出水的荷花；眼睛虽然不大，但特别明亮有神，忽闪忽闪的，像夜空中的明星……

　　莲英一下子把我的魂勾去了，使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同时我也成为她的意中人，我们在心中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从此，我们之间的感情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二

   结婚时她年龄很小，才17岁。现在17岁的姑娘还算小孩，能在父母面前撒娇，要吃要喝要好穿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稍有不顺就大发脾气……可是她虽然年龄小，却非常懂事，不但处处疼爱我，结婚初期我们与父母一起住，她还主动承担大部分针线活等家务。

　　全家七口人，四个人是大脚，做布鞋最难的是纳千层鞋底。她白天到生产队干活没时间，就利用晚间贪黑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一干就是多半宿。当我睡醒一觉后，看她还在不停地纳，两个鼻孔让煤油灯烟子熏得漆黑，我一遍一遍地催促都不听，最后我将煤油灯要吹灭了，她才肯休息。除此之外，她还要做七个人的衣服，保障冬做棉夏做单及时换季。她不仅完成自己家的针线活，同时每年还帮助人口多的杨三嫂，负责做她家两口人的换季衣服。而且，她非常孝顺，家中有什么活都抢着干，不让我继母干，左邻右舍都赞不绝口地夸奖“老刘家娶了个好媳妇”。

　　分家后我一贫如洗，唯一的家当就是结婚时的两个简单行李卷，是“三无户”：无钱、无房、无家具，连吃饭用的炊具都是莲英从娘家拿的。没房住，只好借住屯西头小蜂场。这是大队养蜂时临时搭建的小窝棚，在蜂场围墙的东北角，两边借着单坯垒的墙，房盖无柁、无檩子，只用过去生产队的大铁车棚遮挡，面积4平方米左右。屋里分两半，一大半搭炕住人，一小半当厨房做饭用。

　　因为是临时窝棚，夏季不防雨，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里还拉拉，一遇雨天大盆小碗摆一炕，雨水漏下来形成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伏天更不好过，屋子小不通风，又闷又热憋死人，每逢做饭乌烟瘴气看不见人。冬季不防寒，四面透风冷得要命，墙周围上了一层白花花、厚厚的霜。

　　就是这样的艰苦环境，而且手中还分文没有———不仅没钱买油盐酱醋，连三分钱一盒的火柴都买不起，可她并没有嫌贫爱富，而是一心一意跟我过苦日子。

　　为了生活，她东借西凑了一点钱置办些针头线脑等小商品，走村串户到各家去卖。一天要走二三十里地，风吹雨淋日头晒，天长日久，把原来像刚扒完鸡蛋皮的脸都晒成了黑红色。在外边经常不吃饭饿着肚子，人都瘦了几斤肉。一天也卖不了多少钱，一次险些被狗咬。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时回家晚了，我心中惦念，就一直上外面东张西望，直到她回到家才把心放下。

　　她除了做点小买卖解决日常花销外，还开始养猪，没本钱就采取赊账办法买猪崽。她饲养小猪像对待孩子一样用心。开始小猪吃得少，她就用茶缸子装些饭米汤，在农村的火盆里坐热后，一口一口地喂。等猪长大一点时，当时因为没粮食做饲料，连糠皮都很少，她就在夏天四处挖野菜，找些老苍子、葵花头等煮熟喂猪。那时人口少没泔水，莲英就抓住每年春节前各户淘米蒸豆包的时候，起早贪黑到各家各户挑泔水冻成冰坨准备日常用。那时冬季特别冷，脚与鞋袜都冻一块了，有一年她要临产了，还挺着大肚子到各家各户挑泔水，险些滑倒。她就这样通过养猪卖钱，最后盖上两间土坯房，好歹才算有个安身的窝。

　　我参加工作后，每月工资仅26元，由于人口的增加生活仍然困难，始终入不抵出，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尽管生活是这样的艰难困苦，她始终无怨无悔，如“蚕吐丝，燕垒窝”般地日夜操劳，含辛茹苦地支撑这个家。她每天早起像只鸡，干起活来像头牛，过日子处处精打细算，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平常注意节约每一粒米、每一度电、每一滴水。从来不扔剩饭，不黑天不点灯，看电视要关灯，刷锅水、洗菜水用来冲厕所。每件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棉衣变夹衣，夹衣变单衣，大孩穿完小孩穿，做到物尽其用，她一件结婚时的衣服一穿就是10年。在农村住时，卖豆腐的到门口都不召唤，知道这户常年不吃豆腐，喊破嗓子也白喊……

　　她会过日子有时到了难为自己的地步。她年轻时有头疼病，犯病时连一片止痛药都舍不得吃。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脑袋疼，我用手一摸，滚烫滚烫的，满脸红得像个紫萝卜，汗珠从脸上滚下。我见她这样，既心疼又束手无策。我要给她买药，她坚决不让，叫我给她拔脑袋。三更半夜上哪儿借火罐去？我只好临时找个装雪花膏的小瓶。由于小瓶不好使，再加上我头一次拔火罐，手哆嗦扣火罐慢些，把她的脑袋燎了一下。虽然皮肤受点伤，但头疼有所缓解，真是“针灸拔罐，病去一半”。

　　她头疼脑热时都拔火罐，为了节省一根火柴，就从火盆里找一个火炭儿拔罐。在“大帮轰”的一个秋天，莲英在生产队头顶烈日拔一天麦子，由于又累又晒，晚上回家浑身发烧脑袋疼得厉害，直撞墙，还一阵阵呕吐。这时正赶上我回家休息，见状我急忙张罗给她找大夫。但她怎么也不让，让我给她“收拾收拾”。于是，我就开始用小火罐给她拔脑袋，从额头拔到太阳穴，每拔一罐都出现紫黑凸起的罐印；同时又用大火罐把她前后身拔个遍，又揪脖子……整整忙活大半宿。经过一番折腾，她体温下降了，头疼也有所减轻。刚刚入睡不久，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响了，这时她忙从被窝爬起来。我劝她有病在家休息一下，她说啥也不肯，舍不得生产队那十几个工分，同社员一起出工了。因她有病，我也只好陪同……

　　我调到县城工作时，她在农村领着孩子过日子，要种口粮田，要做家务，还要照顾好孩子，成天忙得不可开交，吃不少苦，遭不少罪。推碾子拉磨还要到半里多地的后屯，来回扛米面又照顾孩子，于是她就把米面和孩子一段一段地倒动。我家盖的新房在屯子东头，孤零零一座四不靠，她一个人领着孩子住成天胆战心惊的。有一次睡到半夜，忽听屋里井水哗哗直响，她不知道咋回事，想去看看还不敢去，吓得半宿不敢合眼，迷迷糊糊到天亮。早晨起来一看，才知是一场虚惊。原来，井旁有个粮食囤子，靠囤子有口装泔水的大缸，缸口上放一个擀面杖，老鼠从擀面杖上过，掉进了泔水缸里……

　　为了减轻她的家务负担，后来我就把家搬到距单位十多里的城边子住，一可以通勤，不在单位住宿吃食堂，节约一笔开支；二可以帮助她照顾一下家务。但是家里有什么活，她都不让我耽误工，仍然一人承担。她经常对我说：“家中事不用你惦念，你一心干好工作就行……”那时虽然家庭条件不好，她总是顿顿热菜热饭端到我跟前。有时要出差办事，因我腕上没表，家中没钟，她就通过听鸡叫看“三星”，老早起来给我做饭。我在职40年，从未迟到一分钟。

　　在城边子住时，为了解决烧柴问题，她每年秋天都领着孩子到地里捡柴火、拔豆茬儿等。没有运输工具，就从很远的地方往家背，累得汗流满面，汗水湿透衣衫，从来没买一车柴、一块煤。为了解决吃菜问题，她在农村住时，把房前屋后每寸土地都利用起来。园子不大却种三茬儿庄稼，种早土豆时垄沟种菠菜，土豆起了种秋菜；种玉米时带豆角等，一分菜钱都不花。当家搬到县城后，她仍然马不停蹄地为这个家操劳，先后卖过冰棍、开过小卖店、办过幼儿园，经常超负荷地工作，有病都不休息，用这些收入买了一栋50多平方米的楼房，改善了居住条件。

　　莲英心眼儿好，特别爱帮助人。邻居高三嫂经常犯腰疼病，她就几次上门给三嫂拔火罐，最终治好了三嫂的腰疼病。她还养一棵仙人掌，因为仙人掌能治疙瘩、蛇盘疮，用白矾、仙人掌倒碎后敷在患处就能治好病。仙人掌满身是刺，一不小心扎上就得疼好多天，冬天放室内，夏天抬外边，非常不好经管。可为了方便左邻右舍，那棵仙人掌一直养了十多年，同时家里还准备白矾，谁家需要，仙人掌、白矾一同送去。

　　莲英是位贤妻良母，她对这个家庭付出最多、贡献最大，功不可没。五个子女（四女一男）屎一把尿一把抚养成人，现在都成家立业，有的远在北京，有的在本地工作。我在职40年，她对我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所以我年年被单位评为先进工作者。我每逢捧回奖状或荣誉证书时，都首先送到莲英面前说：“这荣誉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她听后只是甜甜地一笑。

三

   到了晚年，虽然狂热的爱情已经远去，但我们之间仍然彼此依赖，相濡以沫。生活由苦变甜，但疾病也来了。我患过敏性哮喘，老伴学会打针，八年来一直当我的贴身护士。老伴患糖尿病，我风雨不误定期到长春买药，天天提醒老伴按时打针；逢年过节还给老伴买些无糖食品；经常同她一起晨练、散步。老伴虽然身患糖尿病，还带病为我四方求医，八方讨药，最终治好了我的哮喘病。

　　由于为家庭过分操劳，老伴于2014年11月份又患上了脑梗。当时她半身瘫痪不能行走，我就给她买了拐杖、轮椅。

　　莲英是个女强人，居家过日子样样都不让左邻右舍落下。在农村养猪是屯中大王；种口粮田时，从春种到秋收都是最先完成，论产量也是全屯最高的；进城后冬储菜，顶属我家质量好、品种全。可自从被病魔缠身后，不仅不能亲自去干一些家务，还得用人护理，所以她患病初期情绪非常低落，特别悲观，见人就哭，成天以泪洗面。

　　这时我就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劝她说：“你为这个家辛辛苦苦一辈子，现在生活好了，住上楼房，四世同堂子女孝心，该享享清福了……”同时我还对她讲解一些如何用精神力量战胜疾病的故事，使她增强战胜疾病的信心。为了让她有个好心情，在家经常跟她聊天，两年多时间比大半辈子说的话都多。我还同她玩麻将，故意给她点炮，让她笑口常开。天暖和时就用轮椅推她晒太阳、逛公园，到最热闹的地方看扭大秧歌。我还推她走大街串小巷，让她看看农安县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以及平坦宽阔的油漆路，从而引起她对生活的眷恋。

　　我以前是被护理对象，老伴患病后变成了护理人，每天周到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我扶她上厕所，扶她在楼前广场康复锻炼，还按时给她吃药，每天分秒不离地围着她转。当她发现我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还得不到休息，不忍心继续拖累我，有几次拒绝吃药。当我了解到她的心情后，一再劝她说：“你伺候我近60年，我才伺候你两年多，老夫老妻苦点累点算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养好病，咱们就有个完整的家，生活就有奔头……”最终她坚持按时吃药了。

　　看她的精神有所好转，今年过元旦时我对她说：“结婚50周年时，咱们在北京天安门拍了金婚纪念照，2017年是咱们结婚60周年，待春暖花开时，咱们还到北京天安门前拍个钻石婚纪念照。”她听后会意地一笑。

　　谁知她2月22日病情危急住院了，被大夫诊断为：脑梗塞、高血压三级、糖尿病、肺内感染、蛋白质紊乱等多种高危病症。治疗过程中，她一度出现昏迷、呼吸困难、发烧等危急情况。见状我就写了一段“呼唤诗”，鼓励她战胜病魔。“有医院关心，有医生努力，有子女照顾，不向疾病低头，生命靠自己。能喝就喝，能吃就吃，睁开你的眼睛，老伴等着你。有福共同享，还上北京去，天安门前留影，纪念钻石婚。”

　　由子女贴在耳边读几遍后，她睁开了眼睛……还吃了两片面包，还用手拿起诗稿观看。从这以后病情日渐严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时我不相信，通过她侄子找到长春医大三院老教授，雇救护车拉到医大三院。专家诊断说花多少钱也没救了，最后又返回农安。

　　莲英于3月24日病逝了。我失去了相亲相爱60年的老伴，悲痛欲绝，同时我也因没有实现和莲英去拍钻石婚纪念照的愿望而无比遗憾。

　　一辈子很长，找个莲英这样的老伴在一起是我最幸运的事。别人是先恋爱后结婚，我们则是先结婚后恋爱。这种热恋不是结婚那一阵子，而是相亲相爱一辈子，我一直把她当新娘，她一直把我当新郎，始终和睦相处，没吵过嘴，没打过仗，没红过脸。60年虽然是历史长河的一瞬间，但对每个人来说，60年并不算短，这么长时间能不有磕磕碰碰吗？我们是两好轧一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们是以“换位思考”的角度，采取以下做法：一、五互———互爱、互尊、互敬、互信、互谅；二、掌握了解各自脾气，以柔克刚，不较真儿，有了矛盾、意见要忍让、包容；三、遇事共同商量，不要一人说了算，谁正确就按谁的办；四、当对方出现缺点或错误时，要正确对待，人无完人，都会有不足之处，要多看对方的优点与长处；五、两人之间不要小心眼儿，要多给对方留些空间，切勿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六、坚守婚姻堡垒，筑就牢固防线，不喜新厌旧，不见异思迁，不嫌贫爱富，不三心二意……

　　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和莲英风雨同舟60载。如今，她带着我们共同的遗憾离开了人世……微斯人，吾谁与归？

　　许多时候，我们总把最喜欢的事情留到最后。可惜，死亡来临之前并不通知我们。尽管我们已经荣幸地迈入21世纪信息时代，信息高速公路已经架到我们家门口，却没有一家公司可以出售死亡的信息。所以绝大多数人留在最后、最喜欢做的事情，最后都带进坟墓里去了。

刘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