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大女儿,你能原谅妈妈吗?

 一切都会离我们而去,我们要努力找到一种方式,把爱留住,就像现在,女儿与母亲虽然天人永隔,但她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 ———编者


孤独的老人 资料图片


   每当我走在大街上,或在商场里,经常会看到某个中年妇女很像我的大女儿。我就追随在她的后边,泪水不断地流出来,控制不住啊!怕看见熟人,我赶紧擦眼泪。时间长了,我眼泪都哭干了,几乎要疯了。有时,突然会冒出来一个幻想:如果事先有可能的话,我宁愿代替她得那种病,因为她还年轻,不足50岁。但是,我知道,那是谁也替换不了的。  

   中国有句老话:“心疼的儿女,难舍的财。”说的是,儿女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必要时,财可以舍,但是儿女不可以舍,因为没有钱了可以再挣,儿女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掌上明珠,一旦失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是比黄连泡苦胆还要苦上一百倍啊!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我的大女儿了,因为她离开我已经四年多了。孩子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做母亲的感到深深的遗憾。不仅如此,自责和愧疚也一直折磨着我。大女儿去世的头一天早上,我给她打过去一个致命的电话,使她急火攻心,提前离开了人世,这让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大女儿幼年时

就知道替大人分担

   我的大女儿叫小燕,只有初中文化,毕业后就到五棵树砖厂上班去了。后来她表嫂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21岁那年就结婚了,定居在五棵树镇。我现在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情景,好像过电影似的,一幕接着一幕啊!  

   1968年的夏天,阴雨绵绵,老天爷总是阴沉着脸。有一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紧接着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我5岁的大女儿和她4岁的妹妹、2岁的弟弟都站在窗台上注视着大雨。两个小的显得很兴奋,可我的大女儿却嘤嘤地哭了,泪水在脸上不断地流着。当时我发现她哭了,大声地问道:“你们谁打你大姐了?”因为她2岁的弟弟爱打人,所以他两个姐姐一哭,我就认为是这个调皮捣蛋的弟弟又打人了。“我没打她!”妹妹、弟弟齐声说。我问大女儿:“都说没打你,你为什么哭呢?”她说:“我爸今天又不能回来挑水了,没有水做饭咱们吃啥呢?”  

   啊!就为了这点小事,她就哭鼻子了。我告诉她,没事的,我拿两个小盆放在外面院子里接雨水,再拆开两个口罩缝起来,把接的雨水过滤后,就可以用这清澈的水来做饭了,做出的饭一样好吃。这时,她立刻高兴了,并且说:“还是我妈有办法。”  

   这样的事很多。在同年的冬天,寒风刺骨,像小刀子割在脸上一样疼。有一天,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进户的门都推不开了,邻居来人用铁锹把门外的雪给撮走了。我的大女儿又哭了。我问:“小燕,你哭什么?谁又打你了?”她说:“村里的大井都冻上了,咱们没水做饭啊!”原来,她又是急哭的。  

   我跟大女儿说:“没有水做饭是不成问题的,只要肯动脑筋,总会有办法。你放心,妈妈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我们老家榆树县光明乡是半山区,几乎年年雪大,比平原地区的雪量要多好几倍呢。当时,我点着大灶坑,用大簸箕往大锅里撮雪。锅热了,雪融化了,再用口罩布把化开的雪水过滤,再放一点小苏打来消毒……  

   1969年的春天,家里新盖了三间草房,我们不用住婆婆的里屋了,小日子过得还算挺舒心。当时,丈夫是中学的老师,每个月能挣40元钱了,在那个年代算是挺多的,他没涨工资之前每个月只挣25元钱呢。学校与我家隔着一条河,夏天有时下大雨,河水暴涨他不能回家,无人挑水,我就用雨水来做饭。到了冬天下暴雪,他也回不了家,我就化雪水来做饭。但这点困难我并不觉得苦,而是感到“哑巴吃蜂蜜——乐在其中”呢。

   1974年的冬天,我给大女儿做了一件灰色的棉大衣,让她上学穿。有一天,她与我商量,要看她大姨去。她说:“我好想大姨啊!反正放寒假了待着也是待着,再说有棉大衣穿出门也不会冷……”她天天跟我商量,可是我不同意她去,因为她太小,我实在不放心。我是远嫁,我娘家离婆家光坐火车就得一天时间。她又与她爸商量,怕她爸不同意,她便说了自己的出行计划和简单的路线图——先到谁家,后到谁家,最后请她大姨把她送到火车上。她爸听她说得句句在理,就勉强同意她去了。  

   到了大姨家,大姨热情地招待了她,起早贪黑地给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又给她做好吃的,然后领她上姥姥家、老舅家,每家只住两天。姥姥舍不得让她走,她告诉姥姥:“往后放寒暑假我再来,这次实在不能多待了,妈妈怕我走丢了。”她临回来时,每家给拿20元钱,一共是60元钱,至少顶现在的600元钱呢。她大姨还给了一面袋子苞米碴子,大约有30斤。  

   买了车票,大姨把她送到火车上,并把钱放到她的贴身衣服兜里。也许因为孩子太小,她大姨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有点放心不下啊!路途遥远,这孩子坐了一天火车,到了目的地车站——水曲柳车站,夜幕已经降临了。她赶紧把要寄存的物品送到寄存处,开了小票,马上找个旅店住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她上小吃部吃点饭,就上路了。  

   那时候,没有公交车,更没有出租车,到家还得走35里土路呢。到家后,她告诉她爸:“爸,你拿着小票明天上水曲柳车站寄存处去取苞米碴子。”那时候正是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吃粮标准低,有时候粮食不能自给,还吃国家的返销粮,这苞米碴子可解了燃眉之急。当时我想:这孩子真神,往返不到10天就顺利凯旋了。  

   一个11岁的小女孩,没有大人陪着就敢出这么远的门,当时真是不多见啊!她大娘听说孩子回来了,马上就过来了,还有她二娘、她三娘等亲属也都来了。她大娘把她搂过来亲了亲,忙说:“佩服、佩服,好样的!”她二娘说:“这孩子可真闯实啊!”我大嫂也就是孩子的大娘对我说:“老妹子,我不怕你生气,你就生这么一个好孩子,我说的对不对?”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说的不完全对。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认为我的孩子都不错,只是因为生的多,不可能都那么好。你把你的手都伸出来,你看看,你这十个手指头都不一样长——有长的、有短的、有粗的、有细的……”她说:“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然后,她哈哈大笑着走了。

 

我丈夫死里逃生

多亏了大女儿

   2001年的春天,我记得是阳历5月27日晚6点,刚从稻田地回来的丈夫有点反常,说话颠三倒四,吐字也不清楚。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还反复地说:“没咋的、没咋的,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疼啊!”我说:“马上去大队卫生所看看。”他不去。我说:“去吧,快去吧,若是没病再回来。”到那里后,大夫检查说是脑出血,量血压高压250、低压120,病情非常凶险,随时都会危及生命。  

   当时我就蒙了,立刻告诫自己不要哭,不要失控,马上给孩子们打电话。我心想:我只要想起一个孩子的电话号码,那些孩子就都能知道。我想起了大女儿的号码。大女儿接到电话后说:“我马上雇车来接你们,给爸拍个CT片子,我和老弟在县医院门口等着,等CT片子出来马上办理转院手续,去长春治病——宁可多走两步道,就是死也得上大医院死去。”她认为,大医院治疗脑出血成活率比县医院高得多,关键是硬件设施齐全、医术高超、药也特别好。我说暂时不能走,首先得把颅内压降下来,防止继续出血。可是,大夫给打的甘露醇已经挂完第一个吊瓶了,第二个刚挂了不足二分之一,药就不往里走了。这时,大女儿雇的车来了,我们立刻把病号抬上车,连夜就走了。  

   到了县医院,大夫检查后,赶紧拍CT片子,等片子出来就办转院手续,凌晨四点钟就出发了。我大儿子花了800元叫的救护车120,随车跟去的还有一名大夫和一名护士。一路很顺畅,六点准时到长春了。大女儿提前就跟医院联系好了,医院有熟人,中午11点就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两个半小时就下手术台了,一共就住9天院。  

   出院后,我的大女儿放下家里的一切,不分白天黑夜地守护在病人身边,帮我护理她老父亲,非常有耐心。为了少花一点钱,医院照顾我们给病号开了一个月的药,自己找护士打针。因为还无法站立,她爸的二便都得在炕上解决,除掉这种活我不让她上前外,其他的活都是她的事。她丝毫不怠慢,比如喂药、喂饭、按摩、搓澡、做热敷、做康复训练等。后来过了一个月以后,我和大女儿扶着他上大道上走,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大女儿自己的孩子没有时间经管,就委托别人给经管,虽然有点不放心,但是也没有办法。

   后来,她商量弟弟和弟妹把我们从老家接到五棵树来,给我们租房子住。这样,她既能经管自己的孩子上学,又能帮助我护理她老父亲。她每天忙完家里的,就像上班似的,尽量按时按点地来,有时家里有点事来晚一点,她爸就不愿意了。她有时路过街里,总是买几个香蕉,别的水果她爸不喜欢吃。她帮我护理了一年半之久呢,吃了不少苦头,为我们付出很多很多。  

   我丈夫死里逃生,本来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由于我大女儿帮我护理得非常周到,细心加耐心,所以我丈夫康复得很快,不到半年就能拄拐棍自己走路了。  

   得脑出血这么严重的病,有几个能活过来的?能走到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多亏了我的大女儿。

   为了公平起见,在我丈夫住院治疗期间,我给孩子们开过一个小会。我是这样主张的:谁的钱比较充足一点,谁就主动多拿一点,钱少的就少拿一点,不能搞一刀切,因为个人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实在拿不出钱的就主动出一点力。比如大儿子家里开饭店,实在脱不开身,那就多出点钱。  

   做父母的是尽量把一碗水往平端,实在端不平,孩子们也别埋怨我偏心。比如我二女儿既不出钱,也不出力,自从她爸得病后三年才来一次,我就是拿她没办法。谁也不清楚她是当不起家来呢,还是心里没有她爸呢?哪里有公平可言啊,那出钱的、出力的姐儿几个对她能没有意见吗?可是谁也不敢当我面磨叽,都是敢怒不敢言。没等他们说出来,我就主动解释:“那孩子5岁时得一次重病,打针打的,多少有点弱智了,请你们不要跟她比对老人的孝心,好吗?老妈心里有数。”

 

雪上加霜

大女儿与她父亲同一天去世

   出院后,我丈夫一直挺好的,直到2012年12月又在大脑的左边得了血栓,这回全身瘫痪了,一点都起不来了。  

   另外,我的身体状况也一直不乐观。我有心脏病、心绞痛等,速效救心丸总是不离身,心脏病经常犯。正因为我有心脏病,所以我大女儿在2010年得了宫颈癌,并做了子宫切除手术,我一点都不知道,谁也不敢告诉我。后来,大女儿又做了两次动脉血栓手术,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孩子们就对我一个人保密。我事后得知,大女儿有话在先,她说:“我的病永远不要对妈妈提起。因为,如果妈妈知道,她会哭的。”

   所以,2013年2月我丈夫病危了,我亲自打电话告诉了都在外地的孩子们。而且,我丈夫一阵糊涂,一阵明白,若是明白过来,第一句话就问:“小燕来了没有?”他再三要求要见小燕最后一面。  

   当时,我大女儿接到电话后,她马上就说:“我在长春的医院呢。” 我问:“你什么时候上长春的医院了?”我一时有点糊涂了,因为在我看来大女儿一直很健康,从没想到她会在医院,而且是在长春的医院。她立刻安慰我说:“没啥病,一点都不严重,你不必担心,几天就回家了,就是来复查复查。”我现在最后悔的是,我没有追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还需要“复查复查”;而且,我还催她快点回来见老父亲最后一面,一直强调她老父亲已经等不及了。我真是粗心的母亲啊!  

   我后来才知道,她当时已经病情危重,开始打大剂量的镇痛药物,肿瘤细胞已流过血液,向周身扩散,肝、脑、胆……所有内脏被一一俘虏占领……但如果我不给她打这个电话,她兴许还能多活一段日子呢!我的肠子都悔青了。结果,她一着急一上火,跟她老爸在同一天过世了,时间是我给她打电话的第二天。  

   当我知道大女儿的事情后,我的头“嗡”的一声,好像要爆炸似的,心里揪扯着疼。我真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巧合的事。当时我就哭不出声音来了,晕过去了。等我苏醒后,渐渐冷静下来,我心想:怎么会这样?我先怨我的孩子们不向我通报他们大姐的病情,不跟我说实话,又怨老天不公平,让我们母女受尽折磨和苦难。但我更怨的是我自己,都怪自己身体不好。扪心自问:假如我没有心脏病,大女儿的宫颈癌手术也没有瞒着,这一切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还能给大女儿打她父亲病危的那个电话吗?我还能有这么多的怨恨吗?肯定不能。我无法想象,大女儿重病在身,不能如愿回来看老父亲一眼,那种牵挂的心情,是何等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啊!一这样想,剧烈的心痛就会让我活不下去了,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没有大女儿的日子是孤独的,没有大女儿的生活是痛苦的,没有大女儿的母亲是不幸的,没有大女儿的天空是昏暗的。自从大女儿过世后,屋里没外人的时候,我经常以泪洗面,心里就没有亮堂过,每天睡得也不好,心脏病频发。我现在是个81岁的空巢老人,无边的孤独、辛酸难以描述,种种的生活压力只有自己知道。有时感到心里实在憋得慌,也想找一个人说一说,现在我把“扪心”栏目当做亲人、当做朋友,倾诉一下内心的苦闷、烦躁、悲痛。我知道,我记忆力很差,语句不连贯,但我把对大女儿的愧疚说出来了,心里就好过点了。

小燕妈妈

 

   有一种说法,我比较认同:

   爱一词所包含的情感成分很多,它们或相似相近,或千差万别,但不论怎样相近或相远,对每种事物的爱都是有其特殊形态和独立感受的。如有对生活的爱,对美的爱,对享乐的爱等。而对孩子的爱和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同的。

   爱孩子不同于爱妻子,不同于爱双亲,也不同于爱兄弟姐妹。这种爱的滋味是从那些爱中尝不到的。它是一种混合体,其中有同情和怜爱,有幸福和美好,有快乐和悲伤,有放心和挂虑,有自私和袒护,有恐惧和期盼……

   有一位阿拉伯人说过:我们的孩子,只是行走于地的我们的心肝。

   对于此文中的忏悔者小燕母亲来说,她的大女儿,意味着她的全部。小燕的离世,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况且,还与她多少有点关系。

   也许,没有孩子的人读了这篇文字,一次又一次,但即使读过一千次,也未必读出父母读出的感受。是的,孩子就是父母的心肝,一旦他们不在,父母会立刻感到空寂失落,胸中仿佛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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