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参加同学会时与同学们在吉林松花湖留念。后排右一是常海同学，前排中间是我

       我觉得，过去我是他的老师，后来他是我的老师。如果没有他对我的宽恕和理解，我可能至今还认为自己是个完美的老师呢！甚至还在为自己的错误找出种种理由和借口，进行辩护呢！ ———作者

       生而为人，总与一些错事相连。有些错事， 虽然已经被谅解， 被宽恕，但仍躲不过良心的审视，尤其当午夜梦回时， 也是良心靠灵魂最近的时刻。 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枕着这个温柔的枕头，我们得以安然入眠。在我从教期间，曾给一位学生的人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让我深深后悔和自责。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我都感到自己的良心不清白，无法安然入眠。

 一

　　我于1968年参加教育工作，2008年退休。 在我从教的40年时光里，没有侮辱、谩骂过学生，没有体罚过学生，没有因为学生成绩排名靠后往家撵过学生， 逼他们退学。相反， 我对他们都是好言好语，耐心诱导， 从不说一句伤害他们的话。 因而学生对我很有感情，有许多学生在复习时主动要求到我教的班级复习，许多学生到现在还和我保持密切的联系。我的工作也得到了领导、同事、家长的认可，两次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两次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

　　在我的心中，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完美的好老师， 直到在那次同学会上见到我的学生缪常海……

　　事情还得从1992年6月中旬一个周日的下午说起。

　　当时，我正在家里干活，看见大门口突然停了一辆轿车， 从车上下来三个人。我一看，他们是我教的82届毕业班学生， 其中常海同学的到来让我十分惊讶。

　　进屋后常海同学向我说明了来意。他说：“姜老师，我们毕业已经10年了，同学们准备举办一个同学会，我们三个是筹备组的， 代表大家邀请你参加我们的活动。”另一位男同学告诉我， 在开筹备会时同学们说请一位老师参加， 当时常海同学就语气坚定地表示： 就请咱们班主任姜老师参加活动。

　　听了这位男同学的介绍， 我眼含热泪，激动地说：“谢谢常海！谢谢同学们！ 你们毕业这么多年还想着老师，真让我高兴。 ”

　　望着常海，我心潮翻滚，思绪万千，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二

　　从1975年开始， 我在永吉县大口钦镇永吉二十三中学任教。 从1976年开始，我担任初中班班主任。1981暑期过后， 我接了三年一班班主任工作，就是常海他们这个班。

　　这个班是学校把原来二年级四个班打乱重新编排的班级之一，学生学习基础比较好， 学习氛围比较浓，期中考试在全学年排第一。常海同学尽管在学习上是个中等生，但他很用功，从不迟到、缺课，能按时完成各科作业。他有个突出优点，就是关心集体，热爱班级。记得初冬班级生炉子，炉筒子坏了，他从家里拿来一节新炉筒子换上。 班级的各项活动他都积极参加，热情很高，同学们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爱与他相处。

　　可是快到寒假时我渐渐发现他有了变化，学习热情不如以前了。听科任老师反映，他有时不完成作业，而且出现了缺课现象。在掌握了他的情况后，我对他进行了一次家访，他家就住在镇里。 通过家访，我了解到他缺课的原因。原来他和街上那些有的已毕业、有的失学不念的小哥们在一起混上了。 据他父母讲，他在放学后也不写作业，放下书本就去找那帮小哥们玩，有时晚饭都不回来吃。 见他不写作业，他父母就追问他作业情况，他总是说在学校写完了。 我也向他父母反映了他最近学习有退步，经常不完成作业，有时还缺课的情况。当时他父母感到很惊讶：“不能啊！他每天吃完早饭背起书包就去上学，放学时还和同学一起回来， 从没见他不上学啊！ ”

　　我从家访中了解到他的情况后， 回到学校找时间跟他谈了一次话。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他讲了许多应该珍惜青春的美好时光，努力学习，掌握更多科学文化知识为将来所用之类的话。我也引导教育他不能再和社会上的小哥们相处了。 我说：“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人，你是学生，和他们不一样，你有学习任务，天天和他们在一起混，会影响你的学习和前程，将来会后悔的。 ”

　　当时他表示一定要好好学习，听老师和父母的话，不缺课，按时完成作业。 最初几天， 他表现得还不错，可是过些天后又旧病复发。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 他的成绩由原来的中游滑到了下游。

　　第二年，也就是1982年，新的学期开始了。 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面临着中考，同学们都在争分夺秒勤奋学习， 为中考取得好成绩在努力奋斗。 我也希望常海在新的学期里能把心收回来，不辜负家长、老师的期望， 完成初中阶段的学习任务，力争取得好成绩。可事实却让我非常失望。他刚上学头两周还可以，没有缺课， 后来他那帮小哥们总上学校找他，他经不住诱惑，又偷偷地溜出校门和他们玩去了。 我找他谈话，他当时表示好好学习，不跟他们玩了，可没过几天还是那样。

　　大约到了五月份， 他由原来每周缺课二三次发展到连续多天缺课。为了帮助教育他，我又先后两次家访。最后一次他母亲说：“姜老师，我们不论怎么劝， 他都说学习跟不上，不想念了。 ”他父亲也说：“姜老师，你别费心了，他不懂事，一天就知道和那帮小子在一起玩。 他有时也想学习， 可是那帮小子总上学校勾引他，他能有心思学习吗？你这个老师对他已经够负责的了，他不听，将来后悔怨不着老师和父母。 他不念算了，省得给你添麻烦。 ”

　　最后一次家访后我找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希望他把心收回来，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我给他讲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希望他断绝同那些小哥们的联系，回到同学中间。他当时跟我说：“姜老师，我现在学习已经跟不上了，课堂上我是鸭子听雷，不知所云，我不念了。 ”听完他的话，我很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看来挽留他回到学校继续学习是不可能的了。

　　又过了大约两周，他一直没来上学。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就失去了耐心。心想，他这个学生真是不可救药，我这么帮助教育他，他都不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影响别的同学学习，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 于是我找到教导处，把他的情况向主任一一做了汇报，要求学校按自动退学对常海进行处理。 依据学校的规章制度，学校答应了我的要求。

　　刚给常海除名那几天，他有时也到学校、班级来，但不上课，只是来看看。当他看到我时，就扭头走了，不跟我说话。在除名大约两周多的一个下午，我正在班上给学生辅导功课，常海突然从前面的窗户跳进来，怒气冲冲地问我：“我回来上学行不行？ ”看到他这样不懂礼貌，从窗户跳进来跟我说话，当时我就很不冷静地一口拒绝了他：“不行！ 你已按自动退学处理，被学校除名了。 ”听了我的话，他二话没说，操起椅子就向我砸来。 我气愤地夺过椅子要揍他，被同学们拉开了。 只见他满脸通红，气咻咻地走出教室， 边走边说：“姜老师你等着……”以后他再也没回到学校，再也没走进教室。

　　在他退学后的最初三年里，我曾在镇上见到他几次，也都没说话，一走而过。我知道他还在记恨我。后来听别的同学说， 他离开镇里去别的地方做买卖去了。

　　其实，常海这事过后我也想过，他退学怨不怨我？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应该给他复学的机会。可我又一想，这事与我没关系，我对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多次家访他都不听，劝告、帮助也都没用，换做别的老师， 早就给他按自动退学处理了。他这是自作自受，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怨不着我。

 三

　　事情本来过去10年了， 我也渐渐地淡忘了此事。 可是常海同学突然到来，请我参加他们的同学会，而且是常海在筹备会上主动提出请我参加， 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是不是我听错了？难道他不恨我了吗？

　　在同学会期间， 我们到吉林市松花湖游玩时， 我找机会和常海同学进行了一次交谈。 我鼓足勇气问他：“常海， 你为什么让我参加同学会呢？你没怨恨老师吗？”他的回答让我感动，也让我无地自容。 他说：“姜老师，当时我真恨你啊！ 我特别想复学的时候，你不让我复学，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学生吗？ 所以有几次见面我都没和你说话， 装作没看见就过去了。 后来我走向社会经商做买卖， 在工作实践中才逐渐理解了你，原谅了你，不再怨恨你了。 是我当时不懂事，不好好学习，不知天高地厚，去伤害你，现在一想起来就后悔， 请老师原谅我对你的无理和蛮横吧！那时我整天想的就是玩，你的话、父母的话，我都听不进去。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话真有道理啊！ 现在我出门办事，需要写字时，不是这个字不会写， 就是那个字不会写。这还不算什么，我做生意几次办营业执照需要毕业证书，可我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怨谁呢？不是都怨自己不懂事、不听你和父母的话吗？”

　　常海的话， 好像给我当头一棒， 让我猛然醒悟， 继而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深深后悔和自责。 他能够这样原谅我的错误，反思自己的过失， 其心胸是多么宽广， 又是多么勇于担当啊！ 而我呢？ 难道我在他失学这个问题上真的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难道我对他真的做到仁至义尽了吗？ 我的思想境界和他———我的学生比起来，是多么相形见绌！ 他让我自愧不如啊！

　　良久， 我说：“常海， 对你的失学，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要怨就怨老师吧！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没能让你念到毕业， 没能让你得到毕业证书，给你留下终生遗憾。 如果我当时能以宽人之心，仁爱之举，原谅你的过失，理解你的举动，想到你的未来，就应该答应你的复学要求，找学校领导恢复你的学籍。你就能多学一些知识和本领， 和其他同学一起毕业，留给你未来美好的回忆。 你的人生之路也一定会更宽广，事业也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可是由于我的过错，给你的学业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和遗憾， 也给你的心灵造成很大的伤害，老师真的对不起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 常海就打断了我。 他说：“姜老师， 别说这些事了，如果当初我听你的话，今天能后悔吗？别的同学为什么能听你的话，接受你的帮助和教育， 而我却不能呢？我这脚下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 姜老师，你别自责了，我早就不怨你、不恨你了，不然我能主动提出请你参加我们的同学会吗？你是一位好老师，同学们对你很有感情……”

　　我深知这是常海发自内心的感叹，也深知常海没有记恨我。可是当天晚上， 同学们都带着一天的旅游疲倦进入梦乡时，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尽管这次参加他们的同学会让我很开心， 使我仿佛又回到了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岁月， 但联想到常海失学这件事， 又让我无法从心底快乐起来。 我为自己的过错而心痛。

　　在除名大约两周多的一个下午，我正在班上给学生辅导功课，常海突然从前面的窗户跳进来，怒气冲冲地问我：“我回来上学行不行？”看到他这样不懂礼貌，从窗户跳进来跟我说话，当时我就很不冷静地一口拒绝了他：“不行！你已按自动退学处理，被学校除名了。”

 四

　　1993年，我家翻建了一所砖瓦房。 在房子上梁那天，常海和几个同学来到我家， 每人随了一份礼。常海说：“姜老师，这是我们几个同学的一点心意，钱比较少，不成敬意，请老师谅解。”他又说：“姜老师，给烟囱包铁皮的活我们几个干了，谁让我会这门技术呢！”于是，在给房子上完瓦之后， 常海他们几个同学又来到我家，利用一天时间，顶着烈日给烟囱包上了铁皮。 临走时我要付给常海工钱，他笑着说：“姜老师，你真有意思，我能要你钱吗？”我说：“常海，你

　　给别人包烟囱一天要挣很多钱，老师怎么能不给你工钱呢？”他说：“姜老师， 要你钱的话我就不来了，谁让我们有这份师生情呢！ ”他的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皮鞭再次抽打在我的良心上。

　　之后我又有多年不见常海，直到2003年才在吉林市偶遇过他一次。 当我询问他的事业时，他告诉我，不久前他买了一辆中客跑永吉县城到“古城”乌拉街的客运， 经济效益很好。至此，我愧疚和不安的心情得到些许安慰。

　　今天我鼓足勇气把它写出来，一是检点自己过去工作的过错， 对常海同学真诚道歉，真诚忏悔；二是我想在这里对常海同学表示由衷的谢意。 我觉得，过去我是他的老师，后来他是我的老师。 如果没有他对我的宽恕和理解，我可能至今都不会认识到自己的良心不清白，还觉得自己是个完美的老师呢！ 我也根本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之处， 甚至还在为自己的错误找出种种理由和借口， 进行辩护呢！ 所以， 我今天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过去对常海做过的错事说出来， 反思自己的过失， 这得感谢常海。 是常海以他的言行教会我反思己过，宽容待人。是常海把我们师生之间的感情变得更纯洁， 变得没有障碍。 是常海让我感受到良知的力量，人性的光辉。 所以，我感谢他，为他骄傲。

 姜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