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偏激和自以为是,造成与果斯克同学的分歧和矛盾

  果斯克同学的“偏执”,体现了猎民的理性和智慧。 ——作者

猎民和鹿

仙人柱、老人和鹿

森林火灾

 

■编前

  在我国内蒙古东北部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中,居住着一支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而来的,靠打猎和放养驯鹿为生的神秘部落———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他们藏于林海雪原之中,在零下40℃的极端条件下生存,坚守着最原始的狩猎方式,与驯鹿为伴……他们被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因为是亚洲至今唯一驯养驯鹿的民族,他们也被称为“使鹿部落”。通过这个故事,也让我们了解一下鄂温克这个神秘的民族。

  不久前,我因为写一个少数民族历史题材的剧本,对鄂温克的历史和现实想了解更多,从学院图书馆借阅了一本乌热尔图编著的《述说鄂温克》。这本书内容丰富,里面提及不少人,其中有一名我的高中同学果斯克。以前我只听说他过早地去世了,在这本书里得到了证实。他确实英年早逝,无情的病魔吞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和生命一同失去的,还有他的美好品性。

 

“使鹿部落”同学果斯克

  我就读的中学,是呼伦贝尔地区的名校。学校发展到1963年,高中部每年也只招收四个班。果斯克是当时森林里一个使鹿部落的猎民的儿子。那里的初中创办不久,果斯克竟然考取了这所名校,他是一位很勤奋很有才情的同学。

  这名鄂温克同学,身材和相貌是典型的鄂温克人,结实健壮,憨厚淳朴。他勤奋刻苦,还有些特有的小习惯。

  当时的男生宿舍,是学校近处的一幢俄罗斯式的木结构大房子,冬天烧煤取暖。每天下晚自习回来,多数人忙着洗漱,只有果斯克在睡前必定会查看那两个壁炉的火口,扫干净外面的可燃物,关严那两个铸铁的炉门。他这种火险情结,当时有人推测他家失过火,留下了心理恐惧,属于行为强迫症。我们这个学校还从没失过火。

  他感觉到同学那些讥笑的神情,就辩解说:“火是个神也是个魔。神保佑人,为人做好事;魔是险恶凶暴的,时时等待时机夺走财富,伤害生命……”

  他还有个踩香烟头的习惯。走在那个城市的街道上,偶见有人将吸剩的烟蒂随手丢弃,果斯克会立即过去,踩碎。鄂温克人的视力是超常的,会立即看到较远处吸烟的人。发现他们把带火的烟蒂丢落在地上,果斯克急步过去,踩灭了烟蒂。

  鄂温克人的眼睛都不大。有人开玩笑说果斯克是“小眼聚光”、“火眼金睛”。

  高中第二年秋季开学,各地的同学陆续返校了,家在牧区的同学带来了自家产的奶制品———多数是奶干,让同学品尝。果斯克同学拎来了一只桦树皮制的小桶,里面是有隔层的,一半装了稠李,一半装了杜柿。稠李也称臭李子,杜柿是俄语借词,现在叫蓝莓了。同宿舍的同学品尝着。他带来的这些野果不酸不涩,颗粒饱满,和在街头小贩那里买到的不一样。有人问:“果斯克,你的杜柿是不是园子里栽种的,施肥了,才长得这么好吃啊?”果斯克说:“这都是林子里采来的,你以前吃的,是果儿刚刚长大,没熟透。我们那里,没熟透的果儿不采摘。采野菜野果,谁家要是抢先摘了没熟透的,会受到谴责的。”我们明白了,我们以前吃的那些酸涩的小山果儿,是没大成熟的。

  看似一个原始偏远的民族,竟有这么美好的风尚和道德。不过,果斯克同学那些过分的防火举动,同学中还是有些微词,“也太神经质了呀!”“何必呢!”

观念不同,冲突迭起

  1965年的秋天,同学们为了完成“学农”的任务,到一个叫哈达图的农场劳动两周。因为用火,我和果斯克同学发生了冲突,从此两个人的关系再也没能和好。

  到了哈达图农场,我们几名男同学分到一个组,在那片大田里挖出成熟的马铃薯,堆成堆,等几天干了再装袋子。偶尔挖到几个红色的薯块,颜色像地瓜一样的,有个同学忙感叹和惊奇:“红土豆,红土豆!”带领我们这个组的是一名老年工人,他说:“这种土豆也好吃,出粉率高,煮着吃比那黄的更香。”那个同学把两个红薯块抓在手上把玩,爱不释手。老工人说:“一会儿咱们休息,你们烧几个吃,尝尝味儿。”

  休息了,我按照老工人指点的野外烤薯块的方法,在地上挖了个小坑,拣了一堆干柴草在坑里点燃了,燃透以后,扑灭了火,把几个红马铃薯埋进那个坑里的火灰里。过了十几分钟,马铃薯就烤熟了。那个时候,粮食供应是限量的,副食少,大家吃什么都香。

  果斯克同学说:“我们那里,在野外用火是有遵守的,先弄一桶水准备下,防备着,火用完了,用水浇灭。”

  我说:“你们那里是大森林,走了火,烧了木材损失大,这里四面是草地,没那么严重吧?”

  那位老工人说:“咱这里是额尔古纳右旗,东北边不远就是额尔古纳左旗。左旗是林业旗,防火抓得严。”

  果斯克同学一边干活,一边盯着那个灶坑。有个同学说:“果斯克,你是不是很想吃啊?时候还没到呢。”

  果斯克说:“好吃的谁不想?我就怕走了火,这里离我们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乡位于呼盟根河市最北部的敖鲁古雅河畔、根河市西郊,是内蒙古最北的一个乡。———编者注)并不远。”

  薯块烧熟了,大家品尝着,果斯克并不急着吃,他用刨土豆的三齿镐把那个灶坑填平了,用脚踩实了,和原来的地面一样平整,草地又恢复了原样。

  我心里嘀咕:这个人不仅是神经质,简直是强迫症。

  到了第二天这个时候,因为早饭没吃多少,肚子有点饿了,我提议再烧几个薯块吃。领队的工人也同意了,只有果斯克反对。他说:“你看今天这个风向,向东北方向刮,怕万一……”

  “我知道,东北方向是你们左旗。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哦,还有鄂温克。”我想到了这句歌词,随口说,“都说猎民勇敢,你怎么什么都怕?一点火星就让你紧张,一点小风就怕成这样!”

  果斯克说:“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火的厉害。”

  我说:“即使走了火,也烧不到你们左旗。那边有一条河,河水能阻断火。”

  果斯克说:“你不懂火。”我说:“我不懂你。”到了大学,我才知道大火是能跨过河水的。一位林区来的同学经历了1977年的根河市大火。他告诉我,火在河对岸烧着了,人们观望着,有条河挡着呢。很快,大火把空气点燃了,火在空中传递热能,使整个城市都被大火燃烧。这是后话。

  那时,我和几个同学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休息时,又挖了个灶坑,一大抱干柴烧成热灰,把薯块埋进去了。我竟然挑逗地做出一个举动,对着在下风的果斯克,用木柴挑起了一点火炭,向下风向甩过去了。

  火炭落在草上。秋天的干草,燃起了一点小火苗儿。果斯克把火踩灭了,踩得很用力,好像在发泄对我的怨愤。他骂了几句,是鄂温克语,我不懂。我说:“你骂人!”他说:“我骂了,我还打你呢!”

  他上来抓了我的一只耳朵,踢我的腿。我也不忍让,就打起来了。同学拉开了我俩,都平静了一会儿。谁知道他又一次冲向我,在我脸上打了一个拳击。我的鼻子和牙就首当其冲,出了一点血。我说:“行,你等着。”当我要再反击时,被工人和同学拽住了。

  我和果斯克同学的关系就这么弄糟了。我再见到他的身影,心里就冒出一句成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觉得自己与这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学很难沟通感情。

因为偏激,所以错过

  后来,学校就停课了,搞了两年“文革”。1968年的秋天,上山下乡。我去了牧区的一个嘎查(蒙古族的

行政村就叫做嘎查。———编者注),果斯克回到了他的家乡敖鲁古雅当了猎民。

  1977年恢复高考,我上了齐齐哈尔师院。有几名我中学的校友,也考到这个学院。有一天他们告诉我,果斯克也来到了这个城市,他考取了齐齐哈尔轻工学院。同学们征求我的同意,说:“咱们找个时间,去轻工学院看看果斯克吧?”我说:“你们去吧,我和他没有一点共同语言,他也不想见我。”

  有一天,我和同班的一名男同学去学院西边的嫩江游泳,碰巧果斯克也和他的同学在那里游泳。他视力极好,看见我了,向我走过来,微笑着。我见他过来了,就掉转方向向河的对岸游去了。我当时就是不想见到他。

  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家乡继续教书,也偶尔发表点文字的东西。果斯克也回到了他的家乡。1995年,本地文联组织一个笔会,地点选在额尔古纳左旗。笔会有安排,去敖鲁古雅那个鄂温克民族乡采风。我收到了这个会议的通知,但一想到果斯克在那里,就借故推辞了。我只觉得那里的人很难沟通,也不想进一步了解他们。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我,是很偏激很固执的,心理还没完全成熟。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就把世事纷争、人际冲突看得很淡了。和果斯克同学的那次冲突,本来责任在我,他只是在某些方面更严格一些。是他的文化背景教他那样,是他们千百年来适应大森林里的生活养成的习惯教他那样,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很有价值的。

  自从在嫩江里那一次偶遇而回避,以后再也没有相遇,是我的偏激错过了与他再相遇的好机会。

  火炭落在草上。秋天的干草,燃起了一点小火苗儿。果斯克把火踩灭了,踩得很用力,好像在发泄对我的怨愤。他骂了几句,是鄂温克语,我不懂。我说:“你骂了,我还打你呢!”他上来抓了我的一只耳朵,踢我的腿。我也不忍让,就打起来了……

感动与理解

  乌热尔图的《述说鄂温克》,讲述了这个民族的许多人许多事,书中对果斯克英年早逝表示惋惜。一个本民族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很有才干的人,乌热尔图是很看重的。

  我被书中的人和事感动,更加理解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和民族意识,他们与生存环境的伦理和处理方式。下面是摘录的几段文字:

  “过去,生活在森林里的人们,就像森林的卫生员似的,拣那些被自然淘汰的树木当柴烧。现在的人们,就是烧火也挑好的木材。他们砍完了大树砍小树。如果是我们,为了烧火死活不能那样做……把活生生的树木劈成柴,在院子四周垒起又高又长的木柴的围墙,真让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贪婪!与其留下一堆日渐腐蚀的烧柴,不如给子孙留下一片永远葱绿的森林。

  “鄂温克人具有来自大自然,回归大自然,与天地永恒的哲理一致的,富有理性与远见的生存思想。

  “鄂温克人搭建游牧包或仙人柱(“仙人柱”,鄂伦春语和鄂温克语的音译,意即“遮阳光的住所”,汉语称“撮罗子”,是鄂温克猎民住的圆锥形帐篷。以若干根桦木杆搭成框架,夏、秋季外面覆以干草、芦苇或桦树皮,冬、春季围盖兽皮。———编者注)

  时,常常一个住处只住十天半月,就搬迁到另一新的住处。他们认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会影响该处的环境……当离开时,便把所有的灰烬,连同其他生活垃圾埋入地下。连烧火的灶坑,搭仙人柱时留下的孔洞,也统统填平,打扫干净,放心地走。

  “鄂温克人对火的使用十分谨慎。在防火季节不带火柴上山,打猎时暂不使用可引发火星的枪……遇到大风天,停止烧火做饭,只吃事先储备的干粮和野生食物……那些吸烟的人,也绝不吸烟,实在忍不住,以口含烟来过瘾……即便在冬天,他们也不会将灰烬和垃圾不加处理就离开。鄂温克人就是这样,从老者到儿童,从小事到大事,时时想到如何与自然界所有的生命和睦相处,保护好自己生存的自然环境,一代又一代地幸福生活。”

  读到这里,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绝没有想到在这个近乎原始的地方,竟然存在着如此高超的生存智慧。同时,我也更深入地理解了同学果斯克,当初误认为他的偏执和所谓“强迫症”,实则是一种比我们更高的理性意识和文明习惯,是一种值得尊崇和敬重的高尚情怀和人生境界。

  回忆起我和果斯克同学的分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偏激和自以为是。我们从小生活的社会环境,所接受的文化传统,固然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需要继承的东西,但是,如果抱定一种文化中心立场,不能平心静气地思索异质文化(异质文化是整体文化现象中最具民族性与个性特质的部分。———编者注),汲取人家的有价值的东西,就会限制了自己,束缚了自我。

  在一种文化背景中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在另一种文化背景看来,或许是惊世骇俗、不可容忍的。进入林区的汉族,砍伐一棵鲜活的树做柴烧,在林区游猎民族看来,是犯了大忌。我当时恶作剧地拨弄一点火,烧了一小片荒草,在果斯克看来,是不可饶恕的过失,因为可能火借风势,酿成荒火。

  我们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在呼伦贝尔,人口超过两千,形成自己的社会的少数民族有八个———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蒙古、满、回、朝鲜、俄罗斯。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极有价值的物质的和精神的文明。少一些狭隘,多一些互相借鉴,会形成更高层次的地域文明。

  但愿在天国里的果斯克同学原谅我当初的无知和莽撞。我在这里写出自己与他的故事,只是想寻找内心的安宁和对自然的怀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忏悔,但我真的很为当年对待果斯克的行为和态度深深自责。我误解了他,也失去了人生中与他相遇的几次机会,这是我永远的遗憾。

高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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