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年轻时小气小性伤亲情到老来真诚忏悔表歉意

 虽然我的亲人早已宽宥了我,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要向我的亲人深深鞠躬真诚道歉,以使自己的心情好受一些。 ———作者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长春饭店正门前,每天都有成排的自行车和等待二楼开门的顾客。此照片拍摄时间为1980年8月

作者生平第一张照片,拍摄于1964年暑假小学毕业时


人生架不住几个一晃,一晃书念完了,一晃结婚成家了,一晃退休6年“奔七”了,真不扛混啊!回想从农村到城里、从工人到管理者、从企业到机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没露过脸也没现过眼,但是却因为我的小气小性子做过几件伤害亲情的事。虽然我的亲人早已宽宥了我,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要向我的亲人深深鞠躬真诚道歉,以使自己的心情好受一些。回想当年那些事,我常常扪心自问:“我那时咋那么小气、那么好耍小性子呢?”  

 

贫弱交加没妈疼,孤苦无助我自强

   1950年12月6日,我出生在距长春市20多公里的一个小屯子。我家从我这辈往上数,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爹打小就坐下了哮喘病,年轻时给生产队赶马车、喂马,挣整个劳动力的工分,一家5口人的口粮烧柴能领回来。我妈操持家务、伺候园子、养鸡下蛋卖钱买咸盐。我爹到40岁以后就赶不动马车了,队里让他放马,挣大半拉子分,别人挣10分,我爹挣7分。尽管日子这样难,我爹妈还鼓励我和哥哥妹妹“好好念书,念到哪儿供到哪儿”。一个大半拉子养活5口人,还要供3个孩子念书,即使是砸锅卖铁能卖几个钱啊!  

   如今50多年过去了,几个场景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因交不起学费,我妈多次哀求住在本屯的班主任老师,才让我少交一半的学费1.5元;挨饿的那几年,一天早上我上学路过生产队时,我爹在碾坊压马料瞅瞅四下没人,把一块肥皂大的豆饼塞到我手里,我没等跑到学校就把那块豆饼吞进肚里;小学5年级时的五黄六月天,我妈梳头刮破头皮突患破伤风,病逝于长春208医院,马车把装有我妈遗体的棺材拉到地里下葬,堆起一个坟头;我和本屯一帮半大小子玩耍时,布衫在背后贯通性撕裂,被戏谑“说你命苦真命苦,穿个破布衫还露个脊梁骨”……我年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再也不跟他们玩了,上下学都是我一个人走。贫困的日子,没妈疼爱的痛苦,使我孤独自卑不合群。

   我暗下决心,发奋读书逃出苦海,改变命运拯救我家。1964年暑期,我考上了家乡的中学。学校离家十几里土路,都是架步量。雨天把鞋子夹在胳肢窝里,光着脚丫子跑到学校,在水坑里涮涮脚,穿上鞋走进教室;夏天带饭盒有时饭菜馊了,只能饿着肚子上课;冬季农家吃两顿饭,学校没有午休,上完课一口气跑回家;晚上点亮煤油灯,趴在靠北墙的柜盖上学到深夜,鼻孔常被油烟熏黑。  

   1966年暑假前,初三课本发下来了,“文革”风暴席卷校园,闹闹哄哄两年初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冬季征兵时我报名参军,因舅父是富农分子政审不合格把我刷了下来。此时和我同时毕业的两个同学,先后撂下锄把,去学校教学、到公社电管站上班。我爹只熟悉他放的那几匹马,亲戚中连个生产队长级的干部都没有,没有人脉求不到人,只会为我的前途着急上火。  

   《国际歌》的两句歌词“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激发了我奋斗的激情。白天我和社员们躬耕田野,晚上点亮煤油灯读书学习,写点小文章。多次投稿泥牛入海无消息,我不死心,非要闯出一条路。县里要搞文艺汇演,明确要求农民自创节目。文化站站长到学校请老师推荐作者,老师说我行。我被抽调到公社文化站搞文艺创作。虽然“拿鸭子上架”写了一个《单出头——拉水泵》,可剧本被县里的专家老师给枪毙了,没有参加上汇演,但打那以后我就没有回到生产队,而是在公社广播站作编播、在小学校当老师等。  

   1972年10月7日,《长春日报》三版头题刊登了我写的《小算盘与大目标》千余字小稿,新来的党委书记看到后,提议成立报道组,我成为公社有史以来首批报道组成员。我踏遍全公社13个大队94个生产队,写了许多新闻稿子,投送给报社、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还参与公社三级干部大会材料的起草、誊写等。1973年大学、中专院校招生,经推荐选拔程序,我参加高考。我无依无傍,更不会剜门盗洞托关系,苍天不负有心人,不懈的努力叩开了希望的大门。

 

学习烹饪进饭店,亲人未曾沾我光

   高考回来我处于极度兴奋中,憧憬着我的大学梦。9月底我收到的却是长春市财贸学校烹饪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査1971年修订重排本《新华字典》368页,解释为:烹饪,煮熟食物。我们屯子中的老农说得最直白:“就是学厨子,挺好呀,厨房有人好吃饭。”我实在不想念这个心里不喜欢的中专,我爹苦苦地劝我说:“去吧,咋的城里也比屯子强。”  

   我依了我爹的话,用自行车驮着行李来到长春火车站前广场,上了学校接站的嘎斯车。站在车上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儿,来到了位于宽平大桥东南的长春市财贸学校。1973年10月8日开学典礼后,经过两年文化课、专业课的学习、实习,1975年8月毕业。10月初我持一张“固定工调配证”,和另一名同学经市商业局、市饮食服务公司劳资科两次换信,到长春饭店上班。  

   当时长春饭店是省、市财贸系统的先进单位,老百姓亲切地叫它“国营食堂”。二楼是中餐部,设有吉林风味餐厅、山东风味餐厅、溜炒菜餐厅和两个高级餐厅。一楼设有馄饨部、饺子部、小吃部、正厅部。近600人的长春饭店,组织健全管理严格,经常对职工进行拒腐蚀永不沾教育,对“吃、拿、送”现象发现一起处理一起。  

   二楼中餐部,人们简称为“国二”,是上午11点开门。每天近10点,四面八方的人就向长春饭店赶来,在正厅门口围着几层人等待开门。门一打开,人们就像打冲锋一样往二楼跑,有的甩掉了手表,有的被开着的窗户碰到了头,有的因为抢一把椅子发生争吵……原因极其简单,那时人们肚子里都没有油水,全市国有饭店仅20多家,到就餐条件好、烹饪技术高、米面油肉供应相对较多的“国二”改善生活,成了人们的首选。  

   元旦放假回老家,我带回了酱菜和20个戗面馒头。正吃饭时,住在东屋的老爷过来了。老爷是我爷的亲弟弟,我爷他们哥儿五个,老爷排行老五。哥儿五个就老爷念过书,在生产队当过会计。屯子里的人说老爷“念过伪满国高,写的水笔字可以当字帖”,过年时屯子里的人夹着红纸求老爷给写对子,老爷也教我写水笔字。  

   奶奶说:“这馒头真好吃,像棉花那么暄乎。”说着,奶奶递给老爷一个。老爷吃过说:“真没吃过这么暄乎的馒头。”接着对我说:“等过年时让你大叔上城,到你们饭店买点。”我说:“行。”  

   腊月二十七的中午,大叔(老爷唯一的儿子)找到了我。大叔典型的农民打扮:头戴狗皮帽子,身穿黑色棉袄棉裤,腰扎黑色布带子,脚穿黑色棉水靰鞡,肩上斜挎黄色帆布书包。当时我正在材料组的案子上剔肉,围在案子边剔肉的几个人同时瞅向他。大叔脸上掠过一丝难堪,笑着对我说:“我买馒头来了。”  

   我放下剔肉刀,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带着大叔上二楼开票。我从大叔手里接过10斤粮票、5块钱递上去,收款员扯下一张“10斤白馒头”票,把馒头票和余下的2.25元给了我,我又给了大叔。那时馒头2两粮票5.5分一个,10斤馒头50个。  

   我领着大叔来到米面组,那是生产馒头的白案厨房,也是“走后门”取馒头的地方。随着馒头机的旋转,一个个馒头滚落下来,面案师傅把馒头整齐地摆在木板上。一排蒸锅哧哧地冒着热气,馒头熟了打开蒸锅,把馒头扣在案子上扯下屉布,再摆上生馒头上屉蒸。  

   有几个人在排队,大叔从书包里拿出面袋子排在最后。我说:“大叔,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得回去剔肉。”  

   我隔一会儿到米面组看看,大叔还在等。快下班了,大叔的馒头也没有拿到手。付货员无奈地跟我说:“刚排到你大叔,商业局里来人买了100个。要不然让大叔明天再来,或者看看谁手头有现成的先让大叔拿着。”

   她提醒了我,饭店已分给(卖给)每个职工50个过年的馒头,我的那份就挂在三楼独身宿舍阴面窗台上。我刚想说让大叔把那50个馒头拿走,转念又想不行,越到年跟前馒头越不好取,我亲眼见米面组蒸馒头的地方,有拎着面袋子排着长队等馒头的、有拿着经理批条不排队就取走馒头的、有火气大没取到馒头骂骂咧咧的……我过年时取不出来馒头咋整?

   于是,我就对大叔说:“你明天再来一趟吧。”大叔很失望,阴沉着脸走了。从第二天起,连续几天我去米面组都未见大叔来。

   春节放假,我带着50个馒头回家。我问大叔:“馒头取回来了吗?”大叔说:“别提了,那天我等到下班了也没轮到我,我就走了。走到市医院东边那个胡同,不知从哪儿冒出三个小子把我围住了,叫我别动,把钱拿出来。我看到一个小子拿着刀比画着,我吓蒙了,就把手里攥着的馒头票和那两块多零钱都给了他们。接着他们又把我的书兜、衣兜、裤兜都翻了一遍,看我真没钱还骂了一句‘屯二迷糊真穷’。我兜里分文没有,走到六马路你大姨家住一宿,第二天坐生产队马车回来了。”老奶说:“早知道馒头这么难买不去好了。”我听后真有无地自容之感,却没有说出我的小心眼儿之事。  

   现在想来,当时我要是把那50个馒头给大叔带走,大叔就会免遭小混混一劫,全家人就可以在过年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吃暄乎馒头了。联想起我上中学时,老爷教我写毛笔字,放学回家老奶把焖好的高粱米豆饭盛给我一碗的情景,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我甚至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和遗憾——我老爷一家没有借到我一星半点的光。

   类似的情形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一次。

   我妈没的那年,我的亲妹妹才9岁,长大后嫁给近郊娘娘庙屯一个瓦匠。妹夫凭着这门手艺,拿着瓦刀和大铲蹲市场、站马路边儿,干些贴瓷砖、刮大白的零活打短工,有活就有钱没活就没有收入。妹妹在家伺候孩子操持家务。一家四口人还有两个念书的孩子,日子过得够紧巴的,仅能维持温饱,吃顿肉改善一下生活,是件很奢侈的事。  

   两个孩子多次跟我妹妹说:“妈呀,你上饭店找我二舅买点红烧肉呗,还能多给点儿。”妹妹不肯答应,对两个孩子说:“你二舅刚去人都认不全,人家能多给吗?别给你二舅找麻烦了。”  

   架不住孩子总磨叽,一个炎热的下午,妹妹倒了两趟公交车来找我,手里拿着一个紫檀色的陶瓷小罐,要买一块钱的红烧肉,给两个孩子解解馋。  

   她来得真不是时候,前几天我同学来吃饭,我跟抓菜的(掌管菜量的人)说了,给抓的菜量多了点被发现,中餐部拿此事当典型,开大会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一个借到局里的理论骨干发言上纲上线,批判抓菜的人“多给多付,慷社会主义之慨”,买菜的我“多吃多占,占社会主义之便宜”。我的检讨尚在审查中,饭店上下都被紧张的气氛笼罩着,这次谁也不敢照顾我了。  

   我买了一块钱的票,把小罐和菜票递给抓菜的。他拿着勺子在盆里盛出来大半勺,用手掂掂抖掉几块装进小罐里,又掂掂小罐觉得多,再用筷子夹出两块。一点没有多给,与普通顾客比,只是没有排队买票而已。

   妹妹从二楼往下走时,还用手掂掂那个小罐,满眼无奈地看看我。我当时确有掏出一块钱再买一份的想法,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我每月才开33块钱,当月买半导体花了21块,兑换职工食堂饭票用了5块,兜里只剩7块钱了。  

   直到现在,有时吃红烧肉,我眼前还会跳出那个紫檀色的小罐,惭愧啊!我作为一奶同胞的哥哥,让妹妹全家尤其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外甥失望了,他们也是一点没有借上我的光。  

 

老姑对我恩情重,我却耍起小性子

   老姑和我同年生,比我大一个月。她虚岁16那年下庄稼地,顶整个劳动力干活、挣整个劳动力的工分,耕种锄割十分劳累。我初中一年级春季运动会,学校要求穿蓝裤子白衬衣,奶奶借遍全屯子没借到合适的白衬衣。老姑听说会计给儿子买了白衬衣,就到会计家花3块钱把白衬衣买来,我穿上十分高兴。老姑嫁到城西范家店菜社后,我上城就到老姑家,老姑总是掂掇点好吃的让我和老姑父喝点酒。我到长春念书以后,去的次数就更多了。  

   有一年老姑家杀猪,老姑父坐4路摩电到学校找我回家吃猪肉。1975年傍年跟前,我爹病情加重来长春治病,住在老姑家。一铺火炕我爹占了一半。我爹躺在炕上额头青筋凸起,嘴唇紫黑,艰难地喘着粗气。我爹怕“老”在人家炕上,就催促上医院。老姑父弄来小驴车,铺上棉被,我爹坐在车上我把着,老姑父赶着驴车沿着西安大路向东行进。毛驴四蹄的铁掌钉敲打冰冷的马路,嘚嘚地响,引来行人奇怪的目光。208医院、市医院、中医院等都告知“没床位”,最后在新民大街的医大三院住上了院。住上院也没救得了我爹的命,1976年正月十三凌晨,我爹因“肺心症”离世。老姑父把准备盖房子用的木板给我爹做了棺材,使我爹入土为安。  

   因为老姑老姑父对我们家好,所以老姑家的事我也是尽全力帮忙,但我却时常跟老姑闹脾气。比如老姑家盖房子备料,冬天我借来大卡车去范家屯拉石头,冻得脚生疼,夏天去黑嘴子砖厂拉砖,晒得胳膊生疼,遇到排队等候、脚被砖头砸了等情况时我就跟老姑耍小性子。但老姑总是让着我,从不跟我计较。

   房子施工时,帮工的人手多,我就用自行车驮着馒头送去。有一天我穿着白色的回力鞋,车圈擦得锃亮,驮着一面袋子馒头往城西赶。进屯子的路全是稀泥汤子,那稀泥汤子没过脚踝,我挽起裤脚推着车子慢慢地走,鞋子车子全被稀泥糊满。到了老姑家,帮工的人坐了好几桌,菜已上桌,就等着馒头开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咋才来呢?”我就生气地把馒头袋子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姑怔住了,表情特别尴尬。帮工的人问:“你侄儿咋的了?”老姑说:“他心情不好,耍驴子了。”

   我当时心情极度不好。1979年的九、十两个月,是我人生从高峰跌入低谷最晦暗的两个月。9月5日,我接到了长春师范学院(现长春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11日报到,14日坐在大学课堂里上课,28日被退回长春饭店。10月13日礼拜六晚5点多,趁寝室同学少的空当,我去学校取回行李。我的大学从9月5日到10月13日,满打满算才38天。我被退回的原因是,当年不招已婚生。报名时饭店管政工的可能不知道招生政策有变,给我报上名参加高考,让我经历了悲喜两重天。再联想自己为了复习功课,求人到市医院开诊断书,开不来诊断书就自己狠心用刀自伤手指开诊断书的往事,心里就很酸楚。回到饭店,有人说我逃到“圈儿道”外又被抓回来了。他们说的很形象,学校在东环城路,人们习惯称环城路为圈儿道。  

   回来后饭店让我烧冬季采暖锅炉,我穿着破旧的蓝绠绳布工作服,跟着水暖工师傅拎着管钳子到各个厨房、餐厅检修供暖设备。以前不认识我的人认识我了,说我太可惜了,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又给退回来了。有的甚至愤然骂道:“哪个人那么坏,把人家结婚的事给捅出去了,毁了人家前程。”我心情糟糕透了,跟谁也不说话,精神接近崩溃,饭店的人以为我得了精神病,视我如怪物。给老姑送馒头,弄脏了白回力鞋和自行车,还遭到帮工的质问,苦恼又憋气,就把多日积攒的邪乎气撒到了老姑身上,跟老姑耍起了小性子。  

   以上这些事都是我年轻时的过失。其实,深挖起来,我年轻时小气小性儿的真正动因来自于我的自私。当然,人或多或少都是有自私心的,但自私心要适度,超出了一定的限度,就不仅仅用“自私”二字可以涵盖了。因为一旦小气已成为惯性,一切与利益相关的事或物在我眼里就统统都是排他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但是那个戴着狗皮帽子,身穿黑色棉袄棉裤……排了一天队也没有买到一个馒头的大叔失望的表情、那个提着没装满红烧肉的紫檀色小罐的小妹无奈的表情、老姑脸上那无比尴尬的表情,不仅没有消退,反而随着岁月的推移而越显清晰。他们使我懂得该怎样做一个不自私的人——纵然在世情变幻的生活中。

   这些过失也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思考:我们都不是可以改变乾坤的人,但我们是否可以守住一些东西,牺牲些小利益,让身边亲人们的表情明朗起来?

   二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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