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我上高中后，依旧是班里的开心果。我拥有很多朋友，像个知心姐姐似的，大家都觉得我很随和，愿意跟我好。我们一起疯，一起闹，特别快乐。后来文理分班，新老同学上台介绍自己，我才留意到我们班原来还有一个眼睛特别大、特别黑的女生，名字叫肖雨（化名）。如果她不自我介绍，好像没人注意过她。她很少与人交流，头总是低着，显得特别内向，好像是惧怕集体环境似的。她就那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一个好朋友小A不知为啥突然跟她特别热络起来，每到下课她们就同出同入，几乎形影不离。小A还把她的这位新朋友介绍给我。我看着肖雨，嘿嘿笑了起来。就这样，我们有了交集。

   渐渐熟悉后，我发现肖雨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安静，她也会向我打听八卦，会对不喜欢的人评价一番。但我总觉得和她聊不起来，因为她不善于倾听，总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大约是高一下学期吧，我发现小A似乎已经挺长时间没有跟肖雨在一起了，而小A依旧嘻嘻哈哈，肖雨却闷闷不乐。我问小A：“你俩这是吵架了？”小A摇摇头，回避我的问题。我耐着性子劝着小A：“朋友嘛，磕磕绊绊很正常，你除了她还有大家呢，而她除了你可就是孤家寡人啊！”小A考虑了一会儿，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我已经受够她了，跟她在一起总让我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听后，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一碰即炸的小火药桶，人家俩人的矛盾还是让她们自己解决吧，我就别多管闲事了。

   不久后的一个中午，肖雨突然站在我身后，没发出一点声音。我一转身正好对上她空洞的眼神，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平静下来对她说：“你咋不出声呢？什么事啊？”“她说我什么？！”简单的五个字，被她面无表情地说出来，显得阴森森的。我回答：“你是说小A吗？她就那火爆脾气，没事，她不理你我理你，嘿嘿。”

   她看我笑了，低下头小声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暖的人，和他们都不一样。”她说得很小声，但我听得很清晰，或许是虚荣心作祟，我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好像没跟别人生过气，每天都很开心。”我内心一暖，活到16岁，从没想过会有人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记得那个中午我们聊了很多，她跟我回忆起了她的初中生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她缓缓地讲述着自己在厕所里被几个女生校园暴力的经过，仿佛里面的主角不是自己一般淡然。我无法想象如此安静的女生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欺辱，这该使她的内心受到多大的伤害啊！她依旧说着：“她们让我求饶，我就一直求，可她们还是打我。” “她们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即使我没有的东西也尽力去给她们找，可她们还是这样对我……”“朋友，本来有的，后来，不敢有了。但我想跟你做最好的朋友。”她眼眸低垂，我看着她脆弱的模样，没再追问下去……

   过后，我跟好朋友们说了这件事，希望大家能给她多一些关心和帮助，把她当成朋友。大家也都十分同情她的遭遇，起初有什么活动都带着她，但时间久了，大家都厌倦了她。

   但我对她还是有些耐心的，可能是我比较看重她那次说的特别掏心窝子的一番话吧，我觉得人家认定了我这个朋友，我也应该试着去了解她，多跟她接触，因为朋友之间的付出应该是平等的。当然，我跟她的关系是：我对她远没有她对我那么有诚意，那么付出真心，因为我还有别的好多朋友呢；但对她而言，我则是她在这个集体中唯一的朋友。

   我们俩还是一个课外辅导班的，在那个班里，只要交了钱，就可以利用节假日全天候地学习，有老师专门看着。在上辅导班时，她总是带来酸奶等小零食，热情地塞给我吃，还总要给我带这个带那个的，只要她认为好的东西，都愿意与我分享。

   她总想对别人付出，想方设法获得别人的好感。比如有一次周末，我去省图学习，看见她也去了，她和她表姐在一起。她表姐是一个博士生，辅导她学习。她看见我说：“我让我姐给我补习，你也过来，咱俩一起学吧，不会的题可以问她。”我当时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没过去。

   但有时候我也挺烦她。之前她跟小A没掰的时候，曾问我： “她说我什么？！？”后来她俩掰了之后，她又问我：“你为啥跟她说我坏话？”让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真的挺磨叽。她也是女生啊，也会说某个男生挺帅的，对人家品头论足。其实这也没啥，女生都爱聊这些，但她一个事会来来回回地说。比如她说：“嗨，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男生吗？他今天上间操时看我了……”我说：“那你呢？”她说：“我没敢看他。”她就这样反反复复，每次聊的都是那个事。后来，我的那些好朋友都不乐意了，不想让我跟她多交流。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大家就是看她不爽。不知道为啥，上中学以后，班里总会有那么一个女生，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烦她，一个人讨厌她了，大家都会去讨厌她，而讨厌的原因也会无限放大。

   受好朋友们的影响，我也不想再跟她深入接触了，还是随大流吧。她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意识到她能聊的也就那点事，就不想去回答了，所以时间长了她就不来找我了。我渐渐地回归了原来的轨道，她则变得更内向了。我不去找她，也就没有别人找她，她总是畏畏缩缩的。

   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好，又没什么特长，老师对她也是爱莫能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放挺儿了，不学习了。她不写作业，也不交作业，老师批评过她，也单独辅导过她，但没有什么效果。“你要不学就别在这班级待了……”其实，老师也是恨铁不成钢，替她着急。可她还是不改，作业照样不写。老师批评她，她从来不吱声，就跟没听见似的，把老师弄得没脾气了。老师说：“我说你，你能不能吱一声啊？”事实上，不只是老师，谁说啥她都不吱声，也不理会了。

二

   时间，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我不再搭理她以后，好像所有人都将她遗忘了，她还像原来一样坐在角落，一个人走、一个人吃饭，甚至一个人说话……

   正值青春年华的高中女生啊，总是这样，喜欢在茶余饭后讨论谁跟谁恋爱了，谁跟谁分手了，甚至谁的眼线画歪了……这时，不知是谁提到了肖雨，这个被我们遗忘的人。这是高二上学期的事。

   “我觉得肖雨这个人吧……”那个女生神秘地说。我们都竖起耳朵等着下文，她让大家都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我前几天收学费时，统计后发现少收了一个人的钱。我扯着脖子在班里喊了不下十声，愣是没有一个人承认。结果怎么样？被我查名单一个一个地对出来了，就是肖雨没交学费。我就去她的座位找她交钱，你们想不到，她那个眼神啊，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冷汗直流……” 说着，她还模仿了一番：低着的头缓缓地抬起，空洞无神的眼睛瞪得老大……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起身离开了座位，没继续参与她们的讨论。

   于是，关于肖雨的事就在班里传开了，相关的信息也丰富起来。

   同学一：“知道吗？她有个小本儿，上面写的全是说别人的话，我亲眼看见的！”

   同学二：“在初中，她就挺特别的，也不笑……”

   听到越来越多的人说着关于肖雨的种种流言，我不禁又开始同情起她来，想了解一下她最近的状况，再安慰安慰她。

   刚打开QQ，QQ消息栏就显示了许多未读消息，是肖雨发来的——

   “是你说的吗？！”

   “你为什么说我坏话？！”

   “没想到你这么烂！！！”

   “……”

   我要安慰她的话一瞬间全都不想说了，想着正是因为她怀疑来怀疑去的才到这个地步，于是我很气愤地打出三个字：“我没说！”便把她删除了。大家都讨厌她，如果我帮着她，就会成为那个格格不入的人。可明明我想关心她，想帮助她，她却怀疑我，怪不得她没有朋友。种种原因堆在了一起，让我再也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路过你人生的朋友，多与少而已。他们也许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来，但大多数都是因为机缘巧合，偶然遇到了，偶然认识了，偶然成了朋友。然后，又会为了某种原因，他们再无来往，再无交集，成为陌生人。后来，我在反思我和肖雨的这段友谊为何破裂时，觉得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都不会就事论事。她总是在想，别人会怎么看我？别人会不会背后说我坏话？我应该怎么防范？说白了，就是她想多了。想得多，她的行为就会变形，我心里就会结疙瘩；我心里结了疙瘩，我的行为也会变形，最后双方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冲突。

   可人总是善忘的，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有口无心的人。一个月后的我已不再和她生气，转头看向那个角落，才发现她已经从角落搬到了讲台旁，还是自己一人一座。我在纠结要不要问她的近况，最终感情战胜理智，还是过去问了。我说：“你怎么坐这儿来了？”接下来的一幕，让我心惊肉跳，就像那天那个女生模仿的情景一样，她缓缓地抬起头，大眼睛瞪得老大，仿佛要说些什么，不过当时我已经逃跑了。

   日子依旧进行着，班级内的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她一个人依旧坐在那儿冷冷清清地无人理，让人看背影都觉得凄凉。其实，发生了这些事后，班里由以前特别多的人议论她，渐渐地已没有人谈论她、想起她了，她已经被大家忽略和遗忘。如果她没来上课，缺席人员的黑板上就写“肖雨”这个名字，如果黑板上不写，班里人就像没人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三

   记得那是高二的下学期——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班主任老师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你觉得咱们班的状况怎么样？我做一个调查。”我很好奇老师为什么会问我，我根本不会当“狗腿子”的。我自作聪明地说着班里的和谐环境：每个人都互相帮助，为着高考这个大目标比学赶帮超……

   老师似乎看穿了我的小把戏，让我必须告诉她一个有用的信息。我忘了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说出了肖雨的种种古怪的事。

   其实，当时老师找我问话的目标不是肖雨，而是班里的一个好学生，老师说他脾气不好大家是不是不想让他当班干部了。而这个同学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觉得自己不能出卖朋友，就说他做得挺好的。老师说：“我就知道问你啥也问不出来，你是不是想包庇谁啊？”于是，我就把肖雨的事说了，也就是说，我包庇了别人却把她给出卖了。

   我具体说了一些对她的印象，然后，我说：“我觉得她这人有点古怪……”我把她有个小本的事也说了。我说：“她具体有没有这个小本我也没见过，是听别人说的。”我还说了那个女生说的收学费的事。最后我对老师说：“大家都在议论——她是不是有点啥病？”

   老师思虑良久，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做得很好。可我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恍惚地回到班里，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我总是口口声声地说同情她，要帮助她，可最后伤害她的人竟然是我。

   老师跟我谈完后，不一会儿就把肖雨带走了。肖雨脸上还是波澜不惊，没有表情。我听说老师好像带她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我不敢去想她去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如果她真的有心理疾病，她该承受多大的打击啊！如果她没有心理疾病，她会不会对我很失望？我知道自己伤害了她，决定当面跟她道个歉。

   可是，那个下午老师把她带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的心里空洞洞的，像是被人发现的小偷，无地自容。

   高考日期已指日可待了，她依旧没出现过。我试着打听她的消息，可是无果，只有那空荡的座位象征着曾有个人坐在那里……

   而自责的心理使我一直不放弃地打听她的消息。最终——在她走了三个月左右吧，我偶然间碰到了我和肖雨共同的辅导班老师（我从高三上学期开始就不去辅导班了），才知道她真的病了。

   我问辅导班老师：“我咋这长时间没见过肖雨呢？您知道她的情况吗？”老师说：“说起这孩子，我心里就不得劲，她那么开朗个孩子，怎么能……”我说：“她开朗？”老师说：“她还行啊，我没觉得她与别人有什么不同。”我说：“她也不来这里了吗？”老师说：“是啊，早就不来了。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她说是你们老师领她看完心理医生后，让她家长把她领回家了……”我说：“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老师说：“她发短信告诉我的。”

   肖雨的消息让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心里一阵抽痛，怪不得她一直没来学校上课。我们辅导班老师是一个挺善良的人，看她这种状况，就想约她出来谈谈，要开导开导她，但被她拒绝了。老师说，肖雨的妈妈常年在外地打工，基本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她和她爸爸一起生活。她爸爸工作也挺忙的，可能忽略了对她的照顾吧。

   我说：“她现在的状态还好吗？”老师说：“不知道，我与她好久没联系了。”

   当我知道她真的有状况时，我就想，如果我当初不跟我们老师说那些关于她的话，她也许能照样参加即将到来的高考吧。我觉得我这是做了一件有损于她前程的事，真是损人不利己啊！

   然后，我就跟我们班同学说了这个情况，以减轻我的罪恶感。同学们都劝我：“你要是不说的话，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需要治疗，如果她的病情加重了，那后果……”可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还是我害了她。凭我对她的了解，她即使真的有病也没有那么严重啊！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让她感觉到对她有善意，尤其是我一想起她曾跟我说“我想跟你做最好的朋友”的时候，就特别心酸，特别内疚。我后悔当初能跟她多交流时没多交流，能帮助她的时候没有帮助她，最后还落井下石告老师，把她逼到了尘埃里。我真是愧疚啊，如果我不告诉老师，起码老师不会觉得她不正常，同学们即使不喜欢她也不会想到她会有什么病。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回不到这个学校了，因为她即使康复了回来上学参加高考，我们班同学也会拿异样的眼光去看她的。

   我不能原谅自己，多希望自己能在她病情尚轻时多给她一些温暖，多希望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没有谈到她……

   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但我特别想对她说：当你想真心跟我交朋友的时候，我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并且跟大家一起讨厌你，远离你，以至于后来还出卖了你……当你走后得知你病了的时候，我又跟大家说了这件事，以至于大家都害怕你，导致了你不能继续来上学的现状，我真是错上加错，不可饶恕。记得我曾在哪儿看过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当你得到过别人爱的温暖，而生活让你懂得了把这温暖亮成火把，从而去照亮另外的人的时候，不要忘了，这是生活对爱的最高奖赏。”肖雨，对不起，我不是你的火把，更没有去照亮你、温暖你，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近日看冯小刚导演的电影《芳华》，让我对自己的这段亲身经历更多了一些感触和反思。午夜辗转难眠，我懊悔不已。不知肖雨是否还记恨我，也有可能感谢我让她能发现病情吧，我希望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罪人，是我害她错过了本该享受的高三时光，是我害她错过高考这件人生大事。她的芳华，因我的过错而失色了。

风羚

   我以为，这个故事具有典型性。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尤其是在他（她）的心智还未成熟的年龄段，如果他（她）身边的人总是忽略他（她）、责备他（她）、孤立他（她）……这些轻视、指责、冷漠的境遇，就可能泯灭他（她）的热情、自信，以及努力向上的火焰，从而导致他（她）心灰意冷，自卑自弃，乃至愤怒怨恨。最终，暗淡了他（她）的芳华。

   《芳华》电影如是，生活中的我们可能更甚于此。毫无来由地讨厌一个人，也许仅仅是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某种气味。上天从来没有赋予我们判断一个人的权利，上天也没有给予我们任何优于他人的特质。虽然我们总是在标榜着平等与平和，可是，看看现实中的我们吧，我们冷漠的眼神，我们小小的掩鼻动作，我们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一切也许都是内心微小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