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受恩不感,念怨不休,我对不起大哥

 当年,在生活的苦难面前,除了把我们送出去,父亲还能拿什么来爱我们呢?而如今,在生命的无情面前,我又拿什么来回报10多年来一直苦苦寻找我们的大哥? ———作者

 我五哥是在找到我之后找到的,大哥找他也是非常费劲,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大哥走了之后,现在二哥也没了,只剩下三哥、四哥、五哥。这张照片是2017年我们兄妹聚会时大侄女给照的。后排从左到右依次是四哥、三哥、五哥、我;前排从左到右依次是四嫂、三嫂、五嫂。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大哥没有留下照片

我亲生父母年轻时的合影
这是关于我和亲人之间的故事,比较普通,也挺简单,可是,想起来,便会黯然神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它让我时刻感到亲情的沉甸甸和不可或缺。亲情是根,既然离不了,便要珍惜。而且,说到亲情,它的纯真,它的质朴,它的可贵,就在于只讲付与,只讲给,完全没有功利,不求回报。

 

孪生兄妹

  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改变了我和五哥的命运。母亲的突然病逝,令我们这对还没睁开眼睛的龙凤胎,在一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接着,又被命运之神所捉弄,注定了我们孪生兄妹骨肉分离。

  1964年3月,依旧是个青黄不接的早春。头一天母亲还在地里和社员们一起干农活,尽管自己已经检查出怀了双胞胎,可要强的母亲一天都没有休息过。第二天一大早,肚子阵阵撕心裂肺的痛,父亲送母亲去了公社卫生院。

  在卫生院里,母亲经过无数次的痛苦折磨后,当天中午生下了五哥和我。五哥比我早两个小时,等到我出生后,父母乐得不得了,因为家中已经有了四个男孩,五哥已是家中的第五个男孩,所以我的出生让父母格外高兴。父亲对母亲说:“永芬,这回可真是称了咱们的心,终于儿女双全了。”

  母亲还承受着分娩后的阵痛,望着父亲合不拢的嘴和身边襁褓中还没睁开眼睛的一双儿女,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父亲说:“你给两个孩子起名字吧。”“不急,不急,等咱们回家再起也不迟。”父亲用满是老茧的手捋着母亲的头发,轻轻地说。“起吧,起吧,尤其是给咱们的宝贝女儿,要起个好听的、吉祥的名字。”母亲催着父亲。父亲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对母亲说:“这两个孩子是踩着早春头来到咱们家的,你看那大山已经开始泛绿,还有好多不知名的小花都打骨朵儿了,我看闺女就叫‘春天’吧,咱们闺女将来一定会像花一样好看。儿子就叫‘春哥’吧,春天的哥哥,中不?”“好听,好听!”母亲一连串地说着好,开心地笑出了声。

  天已经黑下来,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渐渐地进入梦乡,父亲也斜靠在母亲的床边半睡半醒。卫生院的夜里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住院的人。

  大约在后半夜两点多钟,突然间从走廊里传来一阵凄惨的尖叫声,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这叫声是那么刺耳,那么瘆人。这歇斯底里的惨叫来得太突然,让人猝不有防,胆战心惊,父亲和母亲一下子都被吓醒了。父亲双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望着浑身发抖的母亲,嘴里不停地安慰着:“永芬,不怕啊,没事了,没事了。”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父亲放开母亲的手,伸手去拉被子,无意中一低头,突然发现床下好像有血迹。他蹲下身来仔细一看,鲜血正在透过薄薄的褥子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大夫!大夫!”父亲拼命地喊着,一下子冲出了病房。

  当晚值班的医生全部赶来抢救。但是,因为卫生院的医疗设备不全,怎么也止不住血。眼看着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个不停,父亲手足无措地往墙上撞头,毫无办法。母亲急需输血,卫生院里当时却没有血浆,深更半夜无处去弄,就一直挨到第二天的清晨。

  乡亲们闻讯赶来,好多人都挽起衣袖,自愿为母亲献血。六七个人的血液,带着大家的希望流进了母亲的血管里。父亲跪在床边,望着母亲惨白的面孔,一声声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永芬!永芬!”表婶也把我的四个哥哥带到了医院。孩子们的哭喊声,使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医生仍在竭尽全力地抢救,但是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所有的努力全部失去了作用,最终也没能留住母亲的性命。我们家住的地方是东丰县那丹伯镇曙光村,可母亲却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曙光。可怜我和五哥,还没睁开眼睛看看生母的模样。

  后来听大哥说,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她苍白的嘴唇仍然在蠕动,断断续续地说:“把两个孩子抱过来,让我再看一眼。”父亲赶紧把我和五哥抱到她的身边,母亲用无力的手摸摸我的小手,放到嘴边贴一下,又将五哥的小手握在手心里。父亲忍着泪说:“永芬,你我在一起走过了18个年头,那么多风风雨雨咱们都挺过来了,今天你可一定要挺住啊!这个家不能没有你,这6个孩子更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大家都围到了床前,静静地没有声音。慢慢地,不管父亲说什么,母亲都没有了反应。她半睁半闭的眼神里,带着一千个不舍、一万个惦记。

  一夜之间,父亲和母亲这一对恩爱夫妻,便阴阳两隔,天上人间。

 

命运多舛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面对这大小6个孩子———大的只有16岁,小的刚刚出生,巨大的打击让父亲一下子白了头,整个人都垮了。母亲走得太突然,家里顿时就像天塌了一般,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6个孩子中,老四只有两岁,刚刚断奶,他扯着父亲的衣襟,哭个不停,不住地喊着要妈妈。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最难的是,我和五哥这对刚出生的儿女,饿得哇哇直哭,小脚蹬个不停,让父亲的心都碎了,不知如何面对现实。就这样,哭声、叫声、喊声混成一团,父亲也跟着哭。

  表叔在我们家帮助处理后事,看到家里乱成一团,他给父亲出了一个主意:“大哥,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照顾6个孩子?我看给小五、小六找个好人家送出去吧……”“不成,不成,这么做我对不住永芬。”父亲一口回绝了表叔。表叔又说:“不送人你养得了吗?还要等着饿死他们不成啊!这样你就对得住嫂子了?再说这两个孩子一滴奶水也吃不到,你说咋办啊?还不如把他们送出去,总比跟着你受罪强啊!”父亲还是使劲地摇着头。

  到了晚上,父亲热了一锅稀米汤,用勺子往我和五哥嘴里喂,喂了半天也没喂进去几滴,弄得我和五哥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米汤。我们吃不饱,就不停地哭闹。

  面对这一双儿女哭叫个不停,父亲晕头转向不知到底该咋弄。这一夜,我和五哥哭累了就停一会儿,过不了多久又开始哭,父亲就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父亲对我表叔说:“想明白了,送吧。”话一出口,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接着说:“你说得对,我养不活他们,再不送只有死路一条了。”话音未落,父亲就放声痛哭起来,表叔在一旁也不停地擦着眼泪。

  把我们送人的那天,父亲就像疯了一样,拿起镐头把炕都刨了一个大洞,来发泄心中的愁闷,嘴里不停地说:“不忍心啊!不忍心啊!”

  当抱孩子的人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父亲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给我和五哥的手腕上分别系上了半个小棒槌。也正是这个东西,让我们长大以后,成了兄妹相认的证据。

  把我们送走以后,父亲大病了一场,接下来的日子又当爹又当娘,终于积劳成疾,三年后(1967年)就离开了人世。父亲临终前叮嘱我大哥,要照顾好几个弟弟,以后有机会要找到送人的弟弟妹妹,并让大哥告诉我们———“爹实在养不活你们,爹对不住你们”。

 

屡次拒绝认大哥

  我们是出生后第三天被送走的。最初是把我们俩送到一家了,那家在那丹伯镇里住,离我们家有七八里地,姓常,男主人是供销社的营业员,家庭条件比较好。正好那家的女主人在月子里,孩子没占住,有奶水吃,就把我和五哥领养了。当时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这俩孩子不能给拆开,那家也承诺了不拆开。可到我出生第7天的时候,又被老胡家抱走了———就是我现在的养父母家,离那丹伯镇有20多里地,叫建国村。我的养母曾生过6个孩子,但一个也没占住,就把我要去了。就这样,我和五哥被拆散了。

  幸运的是,我的养父母视我如己出,真是嘴里含着怕化了,头上顶着怕吓着。我到了老胡家以后,养母竟相继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有的人嘴欠,见到我时总说:“老胡家要的孩子长这么大了!”养母为了安慰我,只要别人一提起这事,她就说:“这是我大姑娘给我带来的福,我儿女双全了!”

  对于我是“领养”的说法,我将信将疑,因为我实在体会不到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从我记事起,我下边的那个妹妹就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穿我剩下的,一直到她18岁那年过年———那时农村过年都要穿新衣服。我跟我养父说:“爹,你要是不给我妹妹买新衣服的话,我也不要了,要买我和妹妹一起买。”就这样,我摽着养父母给妹妹买了一件新衣服。妹妹比我小4岁,长得比较高大,当时也穿不下我的衣服了。农村过年生产队都杀猪分肉,因为我不吃肥肉,养母就告诉我弟弟妹妹们:“你们谁也不许吃瘦肉,都留给你姐姐吃,姐姐小时候没吃着什么好东西。”我弟弟妹妹们都是吃羊奶长大的,他们那时候能买到奶羊了,我则是吃各种粗米熬成的糊糊长大的。我养母说:“当时你吃一口哭一声,你哭我就哭,难啊!”为了把我养活,养母费了很多心血。我也很心疼养母,从十四五岁就开始做饭,一直到结婚离家。因为养母坐了那么多小月子,坐下很多病,身体非常虚弱。刚开始做饭时,我连开锅都不懂,养母就告诉我锅冒气了就叫开锅。那时也没啥好吃的,除了高粱米就是苞米查米子,我早晨三四点钟就起来做一锅菜、一锅饭。“谁家这么小的姑娘就拎饭锅啊!”养母总是无奈地叹气,觉得愧对我。我说:“妈,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正因为我对养父母一家的爱不容分享,所以我对大哥寻找我的事特别抵触。

  1979年的夏天,大哥经多方打听,终于在那丹伯镇建国村找到了我,但和我一起出生的五哥还没找到。据当地的一位老人说,收养五哥的那家人是在一天夜里搬走的,至于搬到哪里就不知道了,人家就怕别人知道走漏风声。我五哥的线索断了,我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处寻找了。但大哥不泄气,终于有一天找到了我。

  大哥第一次来看我,是当年的秋天,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正在学校上体育课,我同学说:“胡继霞,你哥哥来看你了。”我的第一感觉是:啊,那别人说的就是对的吧,我确实是要的,可不管是谁我也不看。我的心“咚”地就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十几年光阴覆盖的痛,就那样一下被撕裂。我就往家跑,跑到试验田里,大队领导正在那里铲地。我就绕着那块地跑,边跑边哭。有人问我咋的了,我也不吱声。回家后,我倒在炕上蒙头哭,在养母的一再追问下,我才说是我大哥来看我了。

  对大哥,我那时满脑子就是怨恨。为什么把我送人?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把怨气都撒在大哥身上了。等我结婚以后去了几次大哥家才明白,那时候他们也是都强活,哪有能力来养我啊!

  第二次大哥是上家里来看我的,我也没见。那是大哥第一次到学校来看我不久,我放学快到家时,远远地看见小妹来迎我,我便下了自行车。小妹说:“大姐,你大哥来看你了,咱爹妈叫我来接你快点回家。”我一听这话,就像五雷轰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想:大哥,你又来干什么啊?我小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今天才想起看我来了?

  我把一股脑儿的埋怨、恼恨、不理解,都记在了大哥的头上。我站在那儿好久,小妹说:“大姐,快回家吧。”我对小妹说:“你现在回家告诉爹妈,就说我去同学家有事,得很晚才回来。”

  打发走小妹,我在大道上徘徊,心想:大哥,我不能见你,如果我见你,我的养父母能不能多心呢?与弟弟妹妹们会不会产生隔阂呢?我想了很多、很多……

  天黑时,我回家了。养父说:“大闺女,你太不懂事了,你大哥来一趟多不容易,等了你一天,白等了。”我知道养父母的心意,做了检讨,哄乐了他们,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但我心想:大哥啊,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我是不会见你的。

  大哥第三次来看我,是1980年我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天我放学回到家,一进院子,就看见养母和一个外人站在那儿唠嗑。我也没多看,放下自行车就进屋了。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第一感觉告诉我,那个人一定是大哥。进了里屋,我就来气了,心想:不想见你,你咋又来了?来了我也不见。我放下书包,打开后窗户就跳了出去,一溜烟地跑了。

  当养母满有把握地把大哥领进屋时,叫他们大失所望,书包在,人已无踪影了。为此,养母对我大哥好一番解释:这并非她的意思。

  这一次,养母真的生气了。那天晚上,我悄悄地回来,养母说:“你这么做对吗?让你大哥怎么看我?再说,他毕竟是你大哥,你们是一奶同胞,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在时他们也是你的依靠。你好好想想,下次你一定要给妈一个面子,就当妈求你了。”

  再说大哥回到家里,大病了一场。这种兄妹的情意难以割舍,可妹妹找到了,去了几次也不见他,这些问题困扰着他。他觉得妹妹还小,一定是不理解他,可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计较。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一次不见就两次,两次不见就三次,直到见面为止。他觉得他是大哥,有责任找到我们,将来照顾我们,这样才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

  大哥第四次来看我,是我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时候。

  我不知道那时候大哥多大年纪,看起来像个小老头,颜色暗淡的衣服,很久没有清洗的头发,还有粗糙的、残缺的手指。看到我,大哥充满慌张和惊喜,怯怯地唤我:“春天……”

  “别叫我春天。”我粗暴地打断大哥,“我叫胡继霞。”

  大哥一下不知所措起来,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养母端着菜这时从厨房出来,说:“小霞,不许这么跟大哥说话,大哥是来看你的。”

  在饭桌上,大哥向我讲述了过去的实情。“不是大哥心狠不管你们俩。娘走以后,爹一股急火病倒了,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压到我肩上,幸亏你大嫂娘家的父母人好,什么都没要就把女儿送过来帮我照顾这个家。本来我都没勇气来了,想到前三次来看你都被你拒绝,我就知道你恨我。这次你大嫂催促我,我也想再试一次。我心里也很矛盾,怕你父母有别的想法,所以每次都是硬着头皮来。小妹,你恨大哥也好,怨大哥也罢,你毕竟是我的妹妹。找你是我的责任,也是父亲的遗愿,我就是再苦再难也要找到你、找到你五哥。”

 

为找我们大哥历尽艰辛

  从1967年父亲去世留下遗愿,到1979年大哥找到我,10多年来,大哥一直不间断地寻找我们,其间历经磨难和艰辛。

  一次,大哥去了一个村子,据说那家抱养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大哥推开门之后,那家的妇人说啥也不让大哥看孩子,恶言恶语。大哥转身走出去,那家的妇人放开了她家的大黑狗,咬伤了大哥。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大哥没办法,撕开自己的上衣,把伤口包上。后来大哥的腿上留下了一大块疤痕。

  另一次,那年冬天雪很大,天很冷,大哥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寻找我们。因为当时没有自行车,大哥走路全靠两条腿,边走边打听,饿了要口饭,喝了讨口水,终于打听到一家抱养了一个女孩。大哥乐坏了,心想:一定是妹妹。等到那家一看,和我的情况一点都不符,根本对不上号,大哥扫兴而归。回到家里,脚都磨出了血,脚上的血粘到鞋上,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鞋脱下来。

  还有一件事,是我最近和大侄女唠嗑时才知道的。我父亲临终前,嘱咐我大哥,让我大哥不管咋的也要找到我们俩。当时送走我和五哥时留下一件东西,是一个小棒槌。本来是一对小棒槌,父亲留下一个,另一个父亲从中间劈开,我和五哥一人一半。后来五哥也找着的时候,我们俩一对就对上了。父亲去世之后,大哥开始经管那个留下的小棒槌,每当他去找我们的时候都带在身上。1969年的冬天,天冷路滑雪大,大哥在寻找我们的路上,不知道是掏东西了还是怎么回事,那个小棒槌竟给掏丢了。大哥发现后就赶紧返回去找。找到一个屯子的时候,自行车链子突然断了,他就用手去接。由于一直想着小棒槌的事,有点心不在焉,就把右手小手指夹在车链子里给绞断了。

  记得我和大哥相认时曾问过他那残缺的手指是怎么断的,当时大哥只说是不小心弄的,始终不提真正的原因。

  大侄女说:“这件事我爸和我妈生前都不让我们告诉你。老姑啊,我爸和我妈对你是一片真心,他们真的很疼你。”

  大哥这么费劲巴力地找到我,可大哥来看我时,我不但不感恩,却因对大哥心存怨恨而一次次地拒绝认他,弄得我养父母都左右为难。那时我并不理解大哥的困境,父亲去世时,大哥只有19岁,若是放到现在,还是在校园读书的学生,可他却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和嫂子一起拉扯三个弟弟。那时粮食紧张,再加上三个弟弟都能吃,大嫂宁可自己饿肚子,也绝不让三个弟弟挨饿,结果怀的第一个孩子因营养不良都没站住。为了节省粮食,大嫂就偷偷地多吃盐、多喝水来充饥,结果一不小心坐下了齁巴病,每年一到冬天就犯病,下不了地(后来大嫂才50多岁就过早地离世了)。要强的大哥大嫂终于把三个弟弟带大,他们劳苦功高。大哥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还能顾及我和五哥,10多年里不间断地寻找我们,这种血浓于水的手足情是多么令人感动啊!可那时我就是不能接受大哥,即使和大哥相认后,也不知该怎样和他相处,犹如陌生人。我心里还是只有一个念头———你们抛弃了我。

  1981年的夏天,趁着放暑假,我养母带我去了大哥家。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哥家,为了招待我,大哥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走了20多里山路去镇上给我买菜,大嫂做了一大桌子菜。可我却失去了吃的兴趣,因为是大哥买来的,我不想接受大哥的任何关爱———你们把我送了人,我和你们便已经没有了关系,现在,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当大哥往我碗里夹菜时,我把头一扭,丝毫不领他的情。无论他们怎么对我好,我都觉得他们欠我的。

  据我大侄女讲,那次我和养母走了之后,大哥看出来我和他不亲,让他感到很伤心,竟然掉下了眼泪。我大嫂就劝他:“时间会改变人,等小霞大了就会和咱们亲了。”

  当年冬天放寒假的时候,在我养母的催促下,我又一次去了大哥家。因为我第一次去过之后大嫂知道了我长多高,就精心地为了挑选了一件棉袄罩。那是一件套在小棉袄上的衣服,深蓝的底子下,点缀着红色小碎花的图案,使冰冷的冬天显得暖融融的。那个时候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要是能拥有一件这么漂亮的棉袄罩,是人人都很羡慕的。但是,我硬是没有要,连试一下都不肯。在我走了以后,大嫂一股火犯了齁巴病。

  我大侄女也很懂事,跟我特别亲。记得我第一次去大哥家,大侄女围前围后地叫我“老姑”,让我感受到了那种来自骨子里的亲热。但是我和她不亲,看见她就非常来气。当时我养母与我哥嫂他们在一起唠嗑,我就顺便上院子里走一走。这时,我见大侄女跑过来了,梳条马尾辫,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特别可爱。她跑到我跟前,顺挎兜掏出一条红头绳要给我。那个时候,红头绳就算是女孩子最好的装饰品了。大侄女说:“老姑,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不错眼珠地瞅着我,那是盼我热情回应的表情。可是,我却冷若冰霜地接过那条红头绳,竟一下子把它抛向了空中!我还顺嘴说了一句:“谁是你的老姑!”我给大侄女噘得讪不搭的,但那孩子转身跑走之后,还是很高兴地告诉她的小伙伴们:“我有姑姑了!”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真是很愧疚,我怎么能做出这样不尽情理的事呢?我对大人不满可以理解,怎么能去伤害一个几岁的孩子呢?后来每次我和大侄女说起这件事,她都说:“老姑,你当时不是小吗?现在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可以说,在我30岁之前,对大哥他们没有好感,有的就是怨恨。我心里始终拐不过这个弯儿———纵然没有了母亲,但那也是我的家,而你们,把我从家里送走了,不要我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结婚以后,我才逐渐地理解了父亲、理解了大哥,体会到了那种难以割舍的亲情。我结婚以后,又去过大哥家几次。每次相聚时,大嫂总想说起过去的事,都被大哥挡住话题,怕提起过去让我伤心难过。看得出来,大哥大嫂一直温和地、耐心地爱着我,爱着一个心里充斥着怨恨的妹妹。慢慢地,他们用饱满的爱将我一点点改变。

  我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一定将我和五哥送出去!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的心有多疼!而在失去我们的日子里,又是怎样隐忍着不去看我们,不去打扰我们的生活。在把我们送出去之后,我们始终是父亲生命里的一道伤口,再也没有复原,所以他临终前把寻找我们的任务交到大哥手里。大哥深知父亲想我们、疼我们,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我们,他怎能不全力完成父亲的遗愿呢?

  当年,在生活的苦难面前,除了把我们送出去,给我们找条活路,父亲还能拿什么来爱我们呢?而如今,在生命的无情面前,我又拿什么来回报10多年来一直苦苦寻找我们的大哥?

  现在想来,我对大哥的愧疚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大哥历尽千辛找到我,我却躲着不愿见他,也不与他亲近;二是大哥临终我未见他最后一面。

  我永远地失去了回报大哥的机会,即使在大哥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都没能送他一程。大哥是2008年6月份去世的,年仅60岁。当时大侄来电话,说:“老姑,我爸不行了,就是咽不了那口气,在等你。”可当时我正在长春给一对80多岁的老教授夫妇做保姆,因为他们的儿女都在国外,我走不开,就没有回去。

  我能找出一百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为自己解释,可我的良心还是告诉我,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我愧对父母生我一回,我愧对养父母的谆谆教诲,我愧对大哥大嫂的一片诚意……

  心酸和愧疚的眼泪,终于开始流下来。第一次,我哭得像个泪人。

胡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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