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大哥,我怎么没想过好好报答你?

 大哥,没有在你病床前陪你到最后一刻,我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好好地报答你,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了。 ———作者

这是我大哥70岁生日时我们兄妹五人加我大嫂的合影。前排中间是我大哥,大哥左边是大嫂,后排右一是我

 

   我虽已年过八十,却一直难忘我大哥对我的“养育情”。我年幼的时候,大哥像父亲一样呵护我、惦念我的生死;我求学的时候,大哥像父亲一样无私地资助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从小到大,我有什么需要,大哥都会像父亲一样伸出双手来支持、帮助我渡过难关。我一向以为,大哥会永远地庇护我,无论何时,只要喊一声“大哥”,那个亲切的人,便会欣喜地奔出来,为我这个妹妹遮风挡雨。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他。

   我老家在江苏省盐城市阜宁县的一个农村,听我妈妈告诉我,那时家里很穷,没有土地,就靠一只小船到海里打鱼为生。有时能打到鱼了,一家人能过一年日子;有时打不到鱼,一家人就得挨饿,一天连两顿稀粥都喝不上。妈妈说:“你大哥可好了,喝稀粥时,一碗喝完了,碗底下剩不了几个米粒,尽管这样,他还把剩下的那几个米粒倒到奶奶的碗里,让奶奶多吃点儿。那时,他就七八岁吧,特别懂事,大家都喜欢他。”因为这些苦难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他身上总长疮。他是属羊的,所以人家都叫他“羊小癞子”。村上老哥们逗他玩儿,直到他长大成人了,还叫他这个不雅的外号呢。

   由于家里贫穷,总吃不饱肚子,所以大哥长得又瘦又小。等他长到10多岁时,他看爸爸和伯父太辛苦了,雇不起人帮忙,就两个人扛那大网,太难了。一口网撑开来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再加上网口要加好多粗绳子,足有两千多斤,就他们兄弟俩扛,可想而知那得费多大劲儿啊!我大哥看到这种情况后,就想跟爸爸和伯父上船到海里去打鱼,帮他们扛网。我伯父知道我大哥的想法后,说啥也不让他去,阻止他说:“在海上打鱼,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没有天气预报,说来风来风,说来雨来雨,谁能阻拦得住呢!你又没有经验,动作要慢了,那船就翻了,人也就死了。”我们村子上有不少人就曾死在大海里,伯父说:“我宁可让你去要饭吃,也不能让你去海里打鱼。”

   我妈妈还告诉我说,我大哥可爱学习了,当时家里穷,上不了学,我大哥心里很着急,就跟爸爸说:“把你认识的字写给我,我每天看几遍,就能记住一些,多认识一个字也是好的。”没有纸和笔,大哥就用小树枝在地上比画。

   因为我爸也认不了几个字,很快就无法再教大哥了。我爸看我大哥很聪明,可没有办法让他上学啊,咋办呢?大哥上不了学,一是学校虽然离家不算远,但是得过条河,过河得给人家摆渡的钱,家里哪有啊?二是中午没有饭带——没钱买米,吃啥啊?大哥说他中午不吃饭,等到下午放学回家再喝点稀粥充充饥就行了。我妈说,她听我大哥这么说,眼泪也不住地流下来。我妈对我大哥说:“那怎么行?你本来长得又瘦又小,再这么饿着,身体就完了。”三是没钱交学费,这是个大问题。

   这个时候,我大姐有五六岁了,有个邻居跟我爸妈说:“你们家这么困难,孩子要上学都没有钱,得想想办法啊!我看有一家挺好的,说起来跟你们家还有点亲戚关系,知根知底的。他们家有几亩地,一年收的稻子够生活的了。我看你们家大姑娘就给他们家大儿子做媳妇得了,不是童养媳。”我爸妈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从此,我大姐就有婆家了。

   后来,知道我大哥想上学,大姐的婆家就帮助大哥解决了所有上学的费用。我大哥高兴得没法说,放学回家跑到妈妈跟前一个劲儿地说:“我在大妹未来的婆婆家吃的午饭,吃得可饱了,这回你就不用愁了。”

   妈妈还告诉我,我大哥一入学就拼命学习,学习成绩不断提高,深得老师的好评。但他就是交不上作业,老师感到很奇怪,问他:“你学得这么好,为啥不交作业?”我大哥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纸和笔,写不了作业,但我都会。老师您放心,不信,我背给您听。”老师一听也很感动,麻溜地给他几个本子和两支笔,告诉他这回好好写作业。我大哥回家后告诉妈妈,说老师给他本子和笔了,妈妈感动得又流泪了,叫他加倍努力,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

   我大哥学到四年级时,老师就叫他帮老师教一年级的小学生,我大哥很高兴地接受了。这样,老师不但不要他交学费了,还给他点儿零花钱。回家后他把钱给妈妈,妈妈就叫他买点学习用品,不要老师给了。

   我大哥在这个私塾里念了六年书,老师就告诉他:“你能教小学了,回家当小学老师吧,遇到什么难题还回来找我,我一定帮助你。”我大哥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特别感谢老师的教导和帮助。

   我大哥在1938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表面上当小学老师,暗地里做党的宣传工作。在他的宣传和帮助下,我们村上有三个人开始要加入国民党组织,但我大哥不暴露身份,就跟他们说,将来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穷人才能有地种、有饭吃。那三个人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哥说:“我不是认字吗?会看书,有很多书上都写了,那还能有错?”他们说:“你要是说得对,我们就听你的了。”我大哥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听我的,没有错,将来一定有好日子过。”就这样,我大哥拽回来三个人,不然,他们就加入国民党了。

   因为这件事,我大哥受到党组织的表扬。不仅如此,在暗地里,我大哥在我们村上还发展了好几名共产党员呢,还帮助地方上组织自卫队。我大哥的威望越来越高,我们村上有的人就说:“有他在村上,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在1940年时,我已经四岁了,正在生病,病得很重,几乎要死了。我大哥看我那个样子,家里又没有钱给我看病,他抓住我的手说:“小妹啊,你一定要挺住,等哥有钱了,一定给你看好病。”正在这个时候,我们家来了一大帮军人,都是通过地下党组织联系的,在我们家住了三天就走了,不敢久留,因为县城里还住着日本鬼子,他们要到东海边去躲避。他们要靠我大哥领他们去,因为我大哥对东海边太熟悉了,所以我大哥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大哥要走时,把我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哥要离家了,你要听妈妈的话,等哥回来后,一定要培养你上学念书,你一定要活着啊!”大哥一遍又一遍地说叫我活着,他心里就怕我死了。

   大哥从这一年离开家后,第二年给家里来了封信,还寄了张他的照片,袖标上写的是“新四军”。

   他告诉父母,他在黄克诚领导下的部队里当兵,“一切都好,请勿挂念”。从这封信后,大哥10年音信皆无。全国到处打仗,日本鬼子经常到我们家乡来扫荡,抢东西,害老百姓,多少妇女被他们糟蹋了,这些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在这种情况下,我父母、伯父母,尤其是我,整天跟妈妈说:“我想大哥,让他回来吧!”妈妈最痛苦,大哥在部队里,到处打仗,生死不明,妈妈夜里总哭,耳朵都哭聋了,又加上我病得要死了,父母过的啥日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时我们村上也有人去参军,他们回家探亲了,我妈问起我大哥的情况,他们那个表情,就使我妈心里更难受了。

   在1951年,我们正在干活时,突然来个送信儿的,大声喊我爸的名字。“来信了!”我激动地喊着,麻溜地跑过去。一看那封信是牛皮纸做的,尽管这样,信封的四个角都磨破了,可想而知,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多长时间。我妈问我:“是不是你大哥来的信?”我说:“是!”“你快念啊!”我妈着急地催促我。

   我逐字逐句地念,大家都想听,我爸也跑过来听。大哥在信里说:“我打了十几年的仗,从南方打到北方,直打到四平解放了,接着东北很快也解放了,从此我就转业到地方了。现在我在齐齐哈尔土特产公司工作。我已经结婚了,一切都很好,请二老放心。我时常挂念我的小妹,她现在怎么样了?病好了吗?”

   我念信,念得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知道大哥现在很好,难过的是,大哥还想着我,他怕我病死了,所以在信的最后问起我。他哪里知道,父母为了给我治病,不知低三下四地求了多少人,最后借了三百块大洋给我治病,才换了我这条命。

   在接到大哥信的第二年,我妈就催我爸去看看大哥。我爸真去了,看我大哥他们过得挺好,大哥当经理了。我爸说,我大嫂也挺好的,是东北人,他们还有了个女孩子。我大哥还给我爸买了件皮袍子,可漂亮了。我爸回家后,村上的老老少少都来我们家问长问短,表示关心。大家都说我大哥有出息,因为他从小就爱学习,还能当老师,后来又抛家舍业地跟着部队闹革命……

   我大哥从1940年离家后,一直到1955年才趁出差的机会回家看望父母、伯父母。当我大哥坐在那儿,我妈把我拉到大哥面前,大哥抬头一看,诧异地问:“她是谁啊?”妈妈说:“你说她是谁?”我一下子就扑到大哥怀里,说:“大哥,你是不是寻思我死了,不敢问妈妈,怕妈妈难受?你离家时,我才四岁,又有病,长得又小,你说啥也不相信我就是你那个要死没死了的小妹吧?”我大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我走后,晚上睡觉前心里总想,我那个病妹妹恐怕活不了了,家里那么穷,没有钱给她看病,她长得又瘦又小,肯定没有了。想到这里我就一阵心酸,眼泪直流,想不到你还活着,而且长得这么好,我太高兴了!”

   大哥非常关心我的学习,当时我已19岁了,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直到1947年11岁了才上学,19岁才上初中三年级。大哥问我学得怎么样,爸爸指着墙上的奖状说:“这都是她的,她学习挺好的。”我大哥高兴极了,叫我继续努力,争取考上大学。

   我告诉大哥,妈妈费老劲儿了,喂了一口大肥猪,想着过年时给大家解解馋,结果因为没有钱给我交学费,爸爸把猪卖了。妈妈心里挺不高兴的,我也觉得对不起妈妈。大哥听了,麻溜地说:“从现在开始,不用爸妈供我小妹了,小妹上学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承担。”一家人一听,都高兴极了。我向大哥保证,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从此,我在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都是大哥供给的。

   大哥离家15年才回家一次,只在家住了半个月就回单位上班了,我也随他一起回了学校,学校离家有30多里地。在轮渡上,我倚在大哥的身上睡着了,那些乘客说我大哥:“这位同志真有福,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孩子了。”我大哥说:“不是啊,这是我最小的妹妹。”说得大家都笑了。我大哥生于1919年,我生于1936年,大哥比我大17岁。我妈生了我们兄妹五人,大哥最大,我最小,在感情上大哥对我就像父亲一样。  

   大哥一直把我送到学校,跟我说:“学习要努力,表现也要好,争取早点儿入党。该吃饭时,要好好吃饭,不要舍不得花钱,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身体想干啥都不行,你记住了吗?”我连连说:“记住了,记住了,你放心吧,我已长大了。”他这样叮嘱我,就跟我爸对我每学期开学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对于大哥当兵后的经历,我知之甚少,记得有一次我曾写信问过大哥,那离家的15年是怎么过来的。大哥没有给我讲他的革命历史,只是说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大意是:让每一次的困难、障碍、失败,都变成历练自己的机会。让内心的成长去影响更多的人,让每个人的生命都活得有价值,这样,你的生命才有意义。

   大哥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这在我此后的人生中都深深地体会到了。

   初中毕业后,我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到高中学习任务更重了,我听大哥的话,拼命学习,不浪费时间,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学习上。  

   在1959年,我大哥调到吉林省商业厅工作(任副厅长),家也搬到了长春。就在这一年,我被学校保送到北京上大学。我告诉了大哥,他知道后高兴极了,连连说:“我小妹真行,说明你在学业上、思想上,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好,否则不能保送你去北京上大学。”我大嫂也很高兴,把我当成她教育孩子的典范,所以我侄子和侄女学习也都挺好。  

   在我上大学不几天,我大哥到北京开会,第二天就去学校看我,问我缺啥不,我说啥也不缺。他叫我第二天到他开会的地点“民族饭店”去看看。我知道他为什么叫我去,因为我这个农村孩子上大学前连火车都没看过,他是让我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我要回学校,我大哥又叮嘱我,一定要吃饱饭,注意身体,需要什么就跟他说。我响亮地答道:“我啥也不缺,身体挺好的,你放心吧!”

   我上大学第二年,我大嫂也到北京开会,又到我们学校来看我,给我买了一套秋衣秋裤。大嫂说:“是你大哥叫我给你买的,因为在大学里每年都有一个月下乡劳动,你大哥怕你凉着。”大嫂告诉我这些话,使我感动得双眼流泪。我大哥对我的大事小情都想得那么周到,关心我、爱护我,比我爸想得都多。

   在这期间,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又加上苏联逼债,全国人民的生活都很困难。学校也是一样,学生都吃不饱肚子,这对我这个体弱的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不到两个月,我就开始浮肿,腿走不了路了。我们教室在六楼,我爬不上去,老师叫我休息一下,不要去上课了。我写信告诉大哥,他回信叫我休学回他家养着。

   于是,1961年初,我休学回到了长春大哥的家。我大哥把国家照顾他的所有营养品,如白糖、牛奶、黄豆等都给我吃了,他和孩子们吃高粱米饭。我吃着吃着就掉眼泪了,大哥为了我,什么都能舍出来,真可谓长兄如父啊!

   休息了三个月,我感觉身体恢得了些,又想去上学了。我大哥对我说:“不是哥舍不得钱供你,而是你身体不好,再犯病咋办呢?”大嫂也说:“你现在都25岁了,假如再犯病休学,你30岁也不一定能念到毕业,也不好找对象了……”我一想,大哥大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当时父母也在大哥这里(串门),他们二老更不让我去学校了。爸爸说:“你在家好好养养身体,等彻底好了,求组织给你安排工作上班。你身体好,我们也放心了。你大哥对你的关心、照顾比我都好,我们也放心了,我们就回老家了。”

   后来,直到我参加工作(我的工作也是大哥帮着找的)、结婚了,我大哥才算松了一口气,但在生活上还是关心我、爱护我。我都有小孩了,他还给我买这个买那个,我缺啥少啥他都要过问。1964年他调到北京工作了(任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公司总经理),还时常给我邮来一些补品,让我好好调养身体。1979年,大哥又去埃及大使馆工作(当商务参赞),直到70岁时才离休。

   2014年6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侄女的电话,说她爸有病了,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一听号啕大哭,我敬爱的大哥快不行了,我马上就叫我女儿赶快买去北京的火车票。当天晚上10点上火车,第二天早上我就直奔医院看我大哥。

   我一看我敬爱的大哥瘦多了,但脑袋还比较清醒。我问他:“你想我了吗?不担心我身体不好啊?”我说这些时,心里难受极了,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他劝我说:“人都有老的时候……你看,我都活了95岁了,你就不要难受了。”大哥还说:“你也老了,都快80岁了……我那病恹恹的小妹,现在都儿孙满堂了,我一切都放心了。”

   我应该一直在大哥身边照顾他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老伴也处在病危状态,离不开我。大哥也知道这个情况,他就催我:“你赶快回家吧,我这儿有人照顾。”大哥还告诉我,他现在享受副部级待遇了,白天有保姆,晚上还有另一个保姆,不用我在这儿。大哥说:“我看见你了,也放心了,临走见小妹一回,就此别过吧。”他说完也眼含泪水。我哭着走出病房,又回头看看我大哥。

   我大哥是在2015年1月份去世的,享年96岁,安葬在北京八宝山。在我从北京回来,到大哥去世的半年多时间里,大哥还让他的保姆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都是报平安,说他挺好的,叫我放心,并特别强调让我好好保养身体。

   因为我大哥是高干,生活各方面都比我强,说实在话,他只能帮助我,我帮助不了他。唯一一次是2003年,我陪他回老家祭拜父母。当年他都84岁了,出门需要有人陪伴。他对我说:“爹妈去世我没回去,心里太难受了……”他叫我陪他回老家到爹妈坟上看看。最后他因病住院,医生都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照理说我应该在他身边陪着他直到他去世,可是我却当了逃兵。

   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离别,代表着终结,永不相见!大哥,没有在你病床前陪你到最后一刻,我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好好地报答你,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了。你知道吗?这时候我恨不得把所有亏欠你的都补偿给你。可是,你已经听不到,我注定要欠你一辈子了。  

水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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