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为了能当上红卫兵,我违心写出批判恩师的大字报

吕老师,如果您看到这篇文章,请务必联系我啊!您借给我的那套《红楼梦》,我还没还呢! ———作者


1985年,本文作者在长春老火车站前留影

“文革”中批斗所谓的“黑帮分子”李×× 资料图片

每年的教师节来临,看到孩子们张罗着为他们的老师筹备纪念品的时候,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老师,特别是我中学时期的班主任吕庆荣老师。我对不起吕老师,对他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虽然已事隔四十多年,却一直闷在我的心里,老是折磨着我。我实在想把它讲出来,否则我内心永远不得安宁。


作文水平是这样提高的


  1965年春季,我就读的德惠县第×中学二年二班,在新学期开始后,换了班主任。他是教语文的,名字叫吕庆荣,二十六七岁,个子不高,梳着小分头,戴着一副白边近视眼镜,走起路来身子有点摇晃。无论课堂还是课后,他都是先微笑后说话,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吕老师的课讲得特别好,课文中的一字一句都讲得非常清楚。尤其是文言文,他除了能深入浅出地逐字逐句讲解,还能引出一段动人的历史故事,让我们听来格外受益。所以,每逢上语文课,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同学们个个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课。


  一年以后,我们升入三年级,吕老师对我们的学习要求更严了。他让我们上晚自习,每晚都要自习到八九点钟。吕老师始终如一地陪着我们,从来没有提前下班一次。那时的老师都是任劳任怨的,没有任何补贴,学校食堂连晚饭都不准备。


  吕老师经常组织全校性的作文讲评会,各年级同学都可参加。先由吕老师推出几名作文水平较高的学生写出自己的作文,然后所有参加讲评会的同学对这些作文品头论足,直抒己见。经过讲评后,再把这些作文和讲评稿都贴在学校的墙报上,供同学们鉴赏和阅读,大大提高了全校学生的作文水平。


  我每次都参加作文讲评会,是个积极分子。无论是在讲评会上发言谈见解,还是会后写讲评稿出墙报,哪样也少不了我。谁都知道,我是吕老师的得意门生。


  谁能想到,在后来的“文革”运动中,我这个经吕老师一手辅导出来的作文水平较高的学生,把他私下对我的好心提醒和关切,写成大字报上纲上线批判,想来真让吕老师寒心。


一张大字报给恩师定了“罪”


  1966年的6月,那场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我就读的中学也毫不例外地被卷了进去。刚开始,同学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文革”,整天只是学着学校对过儿一个高中的大哥大姐们,随梆唱影地写些批判“四旧”的大字报,贴在学校的走廊里。而且我们三年级的很多同学白天写大字报,晚上还坚持回宿舍复习文化课。当时吕老师特别关心我们几个平时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在背地里偷偷地找我们谈话,告诫我们:“千万不要把文化课扔掉,运动过后,你们还要升高中考大学的……”


  就在吕老师与我们谈话没几天,学校走廊里的大字报内容突然变了,由批判“四旧”,变成了“揭发批判”本校的一些老师。这些大字报的作者大都是平时学习成绩比较差、被老师批评教育过的学生。他们坐在教室里冥思苦想,无中生有地编出一些揭发、批判老师们的材料,写出一张又一张大字报。他们写出“×××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代表”、“×××是教育战线上的黑帮分子”等等,其“罪名”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我们的班主任吕老师则是不少学生“揭发批判”的众矢之的。


  随着“文革”运动的深入发展,各种名头的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什么“红色造反兵团”、“革命造反总部”等等。我们学校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尽管当时红卫兵组织如此之多,刚开始时参加红卫兵还是有较大难度的,只有一些家庭出身好、在运动中“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学生才能加入。我当时在学校里还是条件比较好的:革命烈士子弟、贫农成分、班级团支部组织委员。可是,这些条件还不够。一位红卫兵头头儿对我说,我可以参加红卫兵组织,但必须写出揭发批判班主任吕老师的大字报,因为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的话更有力量。


  平心而论,吕老师平时确实对我不错,特别是对我作文水平的提高费了不少心。他之所以对我好,一是因为我是革命烈士子弟,二是因为他知道我母亲一个人领着我过日子,不容易……


  我思绪万千,内心非常纠结,我怎么能写出揭发批判吕老师的大字报呢?如果昧着良心去写,我又能揭发什么?批判什么?也不能无中生有地胡编乱造啊!可是,不参加红卫兵组织,一向积极要求进步的我,又怎能心甘情愿呢!再说了,当时在同学们眼里,当不上红卫兵,就比别人低一等,就是在政治上落后的学生。这些私心杂念在我内心深处堵得满满的,促使我头脑发热,终于违心地写出一张揭发批判吕老师的大字报。


  我记得那张大字报的标题是《我揭发,我批判》。揭发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吕老师在“文革”运动中,找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学生背地里谈话,要我们不能扔掉功课,告诉我们将来还是要考大学的。然后我又“上纲”、“上线”批判吕老师,说他这么做,就是“有意阻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用吕老师教给我的写作知识,把他批得“体无完肤”,也把他彻底推进“资产阶级黑帮分子”队伍里去了。


  那张大字报贴出后,招来许多师生围观,大家议论纷纷,谁都想不到我会写出揭发批判吕老师的大字报,谁也不会想到我给吕老师的“帽子”扣得这么重。“有意阻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在当时可是“大罪”。多亏我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不那么敏感、不那么正规,这张大字报如果贴在社会上别的什么地方,吕老师或许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我因为“卖师求荣”,也被一些有正义感的同学指着脊梁骨唾骂,承受着良心的折磨。


  现在想来,虽然吕老师被打成“黑帮分子”,不完全是因为我写了这张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但是这张大字报贴出后,肯定加重了他的“罪行”。因为就在这张大字报贴出后的第二天,吕老师就被赶进学校的隔离室,胸前戴上了一块用白布写的“黑帮分子吕庆荣”的大名签……


  拜我所赐,吕老师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和学校里的其他“黑帮分子”关在一起,隔离反省。在隔离室里,他夜以继日地写检查、作交代,没完没了,还要不时地被揪出去示众,过上了“牛鬼蛇神”的日子。所谓隔离室,是学校里的红卫兵,把那些打成“黑帮分子”的教职员工,统一圈到一个大教室里。平时他们吃饭和出去大小便,都由两个红卫兵看守着,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


  随之而来,我也顺利地加入了红卫兵。戴上红卫兵袖标的当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更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吕老师。


  在吕老师被隔离反省的半年多时间里,每次看到他站在“黑帮分子”的队伍中被批斗的时候,每次看到他戴着那个“黑帮分子吕庆荣”的大名签走在学校走廊里的时候,我都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和他说上一句话。我都低头匆匆而过,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在以后接二连三的批斗会上,吕老师都被红卫兵头头儿们推来搡去地弄到会场,还强迫他背着胳膊,弯腰低头。在批斗的时候,他站在凳子上还不行,得站在课桌上,还要低头弯腰九十度,这叫“低头认罪”。有一次批斗让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大约是1966年六七月间,在我们三年二班教室,几个红卫兵头头儿狂喊:“吕庆荣,你平时是怎样给学生灌输资产阶级思想的?你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居心何在?”这一批一斗就是两三个小时,吕老师怎么能在课桌上弯腰低头站得住呢?只见他猛然间从课桌上摔下来,顿时满脸鲜血,昏倒在地。红卫兵头头儿们见势不妙,有点害怕了,只好宣布休会,把吕老师送回隔离室了。


  当时我就在现场,虽然此情此景让我内心剧痛,但我不敢直视吕老师,更谈不上过去扶他一把。我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怕别人说我跟吕老师划不清界限,只好离他远远的。但是吕老师倒地摔昏的画面从此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么多年以来,我试图想从脑海里抹去这个画面,但永远也抹不去了。


道歉话始终难出口


  经过半年多的隔离反省,学校里所有的“黑帮分子”逐渐都被放松管制了,不过还是没有真正的人身自由,只是可以回自己的宿舍睡觉,到学校的食堂吃饭而已。这段时间,我与吕老师见面的机会又多起来,可是我仍然无法面对吕老师,碰面时还是低头而过,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悔和自责。


  到了1967年年末,我就读的这所中学,对“文革”运动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狂热劲了。大部分同学都回家待着了,只剩下少部分男生,整天在操场上打篮球,在教室里闲聊天。我也是其中之一。


  据说吕老师的爱人(在外省工作)得知他在学校的处境后,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已经不能上班。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想找吕老师说几句道歉话,哪怕安慰他几句也行啊!可是,每逢遇到吕老师,走到近前时,我还是私心作怪,怕受连累,话到嘴边难出口。吕老师也意识到我想跟他说话,但他都是低头而过。我知道,他是怕连累我才那样做的。就这样,我同吕老师天天见面,天天低头而过,都把各自的心里话藏得严严实实。那段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


  1968年春天,一天晚饭后,吕老师在操场上散步,我与他相对而见。这次我下定决心,大胆地走到吕老师面前,红着脸低声说:“吕老师,听说您的爱人得病啦?”吕老师微微一笑,说:“是的,她已经住院,不能上班啦。”就这么两句话,一问一答,我俩又急步分开。这是自从我写大字报后,与吕老师的第一次对话,可我没有勇气向他说出一句道歉的话。

 

  我一直认为,如果当时没有我写的那张大字报,吕老师就不能被定为“黑帮分子”。虽然在此之前也有一些同学写过吕老师的大字报,但吕老师是我的那张大字报贴出后才被隔离反省的,可见我对吕老师的打击是最致命的一击。我也一直认为,吕老师爱人的精神分裂症也与我的那张大字报有直接关系。如果没有那张大字报,吕老师不会被打成“黑帮分子”,他爱人也不会受到如此强烈的精神刺激。这一切,都让我追悔莫及。


师生再处,亲如兄弟


  到1968年夏天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文革”声势已经很弱了,上边也提出了“复课闹革命”的口号。虽然这只是句口号而已,并没有真正复课,但是因为要复课,大部分被打成“黑帮分子”的教职员工都被解放出来,恢复了正常员工待遇,获得了真正的人身自由。吕老师也在其中。


  这段时间,我们班大部分同学有了同吕老师更多的交流机会,我也大胆地去吕老师的宿舍,同他谈天说地,偶尔也谈些“文革”中的不愉快之事。可是,每次我想谈到那张大字报,吕老师都有意把话头儿岔开,一笑了之。就连批斗中对他推来搡去的几个同学,吕老师也都是一概宽容,一字不提。吕老师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论是谁,都是学生,都是孩子嘛!”


  我同吕老师的关系,又恢复到正常的师生关系。除了我写他大字报的事没交流外,我俩之间无话不谈,甚至超过了师生关系,处得像亲兄弟一样———有两件事,足以证明。


  第一件,与自行车有关。1968年春天的一天,我闲着无事,借来厨师王师傅的一辆旧自行车,在学校操场上学骑自行车。


  那个年代,谁能有一辆自行车,不亚于现在有一辆小轿车那么贵重。吕老师看到我在操场上学骑自行车时,那辆旧自行车蹬几步就掉一次链子,累得我满头大汗。他走近我跟前说:“我宿舍里放着一辆自行车,刚买不久,是平时星期天我回乡下看望父母骑着用的,其余时间我不用,你推出来,学着骑吧,省得向别人去借啦。”说着,他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自行车钥匙递给我:“拿去学吧,你学会以后,也可以骑着回家看望你的母亲啦!”


  我当时的心情特别激动,无法形容,几乎流出热泪。记不清我是怎么接过那把钥匙的,只记得我推出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在操场上学骑时,吕老师还给我把着自行车后座,怕我摔下来……


  我毕业返乡务农时,吕老师干脆把那辆“白山”牌自行车送给了我。我一直骑着它上班下班,长达十年之久。这都是后话。


  第二件,与我得病有关。也是在1968年春天,因为学校食堂伙食不太卫生,我得了痢疾,而且是病毒性痢疾。当时病来得很快,又很重,一夜之间,我去厕所无数次,几乎要虚脱。吕老师第二天早晨知道后,二话没说,推出那辆自行车就把我扶上去,和宿舍里另一名男生一起把着我,一步一步地送到医院。我当时兜里也没钱,即使有钱也超不过五元钱,对于看病也是杯水车薪。吕老师也没问我,他不声不响地从自己的兜里掏钱为我挂号,交医疗费。同时,他还找了他的同学(医院大夫)为我安排一间肃静的病房。我在医院住了两天一夜,全是吕老师护理我。痢疾这种病是很难护理的,特别折腾人,我几分钟就得去一次厕所,每次都是吕老师为我举着吊瓶,解开裤带,耐心地等我便完。光护理还不算,他还得给我去买吃的、喝的,都是吕老师自掏腰包。一直到我离开学校时,吕老师为我这次得病花的钱,我也没还上。


  1968年的秋天,我们毕业了,有的上山下乡,有的回乡务农。我们这届学生,本来应该三年毕业,因为“文革”,实际上在学校里度过了五年时光。我离校回乡务农时,吕老师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从学校到火车站只有四五里的路程,我俩却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心。吕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强,将来一定要找机会上高中,考大学,千万不要辜负你母亲的一片苦心。她一个女人家守着你过日子不容易呀!”他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吕老师还到候车室给我买了一张两角钱的火车票。虽然钱不多,但我感觉他就是我的亲哥哥。


  那天,吕老师一直看着我上了火车。在那列车徐徐开动之时,我站在车窗口望着吕老师,不由得流出热泪。同时,我也看到吕老师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招手,他也流泪了。我清楚地听到吕老师失声地喊出:“回家好好复习功课,会有大用的!”我也想冲他喊出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吕老师,对不起!我不该写那张揭发批判您的大字报啊!”可是,随着列车速度的加快,我又把这句最想说的话咽回去了。这一咽,就是四十多年!我怎能不心痛?我怎能不内疚?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我可敬可爱的吕老师。我们这届学生毕业后他就调走了,调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实现吕老师的心愿,没有上大学。1969年,我就结婚了,那时候只有工农兵大学生,而且对已经结婚的人有限制。1970年,我通过了招工考试,在德惠县化肥厂当上了一名工人。有一天,厂里的总机话务员在电话里告诉我:“今天白天,你的班主任吕庆荣老师在火车站打来一个电话,你不在(我上夜班)。他让我转告你,他现在上班的单位在辽宁省锦西石油五厂子弟中学,然后他就挂了。”就这样,我又失掉了一次与吕老师见面的机会。后来,我按照那个地址给吕老师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可能是地址没记对,也可能是吕老师工作有调转。不过我深信,吕老师如今还健在,应该退休在家。


  吕老师,为了当上红卫兵,我把您对我的好言好语写在大字报上,出卖了您,也出卖了我自己的灵魂。在第29个教师节来临之际,我在这里向您忏悔,并衷心祝愿您和家人健康长寿,万事如意。吕老师,如果您看到这篇文章,请务必联系我啊!您借给我的那套《红楼梦》,我还没还呢!


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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