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因行为有悖“庄运”,方老师被迫调离我们庄

她不但教学方法新,思想观念也新,她的一些说法和做法,是对我们庄那些陈腐观念的挑战,是很有进步意义的。 ———作者


上世纪50年代的课堂 资料图片
上世纪50年代的小人书《亲爱的老师》 资料图片


山东北部德州地区有一个叫“谷马”的庄,由谷姓和马姓组成,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12岁以后,我就流落到东北了。在那12年里,有些事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谷马庄的“庄运”


  相对于周围村庄,我们庄的人很质朴,思维不深入,只会浅出。但是我们庄的人很自信,以为本庄应该是那个地区的中心,相传我们庄的历史比周边的庄更久远。我们庄很重视“庄运”。一个庄的风气、现状、未来发展等等,综合成一个词,就是“庄运”。有句俗语,我娘经常用来开导我,即“心有劲养千口人,身有劲养一口人”。意思是说,身有力气,不如心眼活泛。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庄的人健硕的多,头脑灵活的少。观念决定命运,我们庄虽然很重视“庄运”,但是又没有能力促使“庄运”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庄是怎么重视“庄运”的?这从妇女的脚上可以看得出。我娘和我婶子那代人,多数都不裹小脚了。可是她们上一代的女人,都裹过小脚。其中有些人没有裹成功,半途而废了,既没有小脚的古典美,也没有大脚的现代美。总之,不美、不好看。


  另一方面,从穿着上,我们庄的风气也很特别。


  农村人穿鞋都是自己家的妇女做。我小时候全庄都是自家做鞋。就是要出嫁的女孩,也不买商品鞋。她们家为她做好多双新鞋,鞋帮上绣着花。


  我们庄的鞋,特别之处是两只鞋一个样儿,可以左右脚换着穿。那时候,别的庄的鞋也自家做,可是人家的鞋演变了,分左右脚,是对称的。我们庄没有演变,还是左右脚不分。周围庄上的人发现了我们庄在鞋上坚守的立场,就创造了一个歇后语,成了当地的方言:“谷马庄的鞋———老样子。”


  说完了鞋,再说袜子。我们庄的袜子也是自家做。一般用白布、粗布或洋布,都行。我懂事的时候,外庄的人图省事,就到集上买那种工业产品的袜子了。我们庄叫“洋袜子”,穿在脚上好看又时尚。对这种新鲜玩意儿,我们庄采取了鄙夷的态度,认定穿“洋袜子”的人都不会过日子。


  听我爹说,当年我们庄的两个年轻人去赶一个远集,在一个离我们庄40里、通火车、叫做“平原”的县城。看到集上有不少人穿“洋袜子”,他俩羡慕,一个买了一双,回来就穿上了。这在我们庄上是个新鲜事、大新闻,全庄人都关注了。庄上有一个七十多岁、我叫他马三爷爷的老头知道了,就很忧虑,也很生气。他在自己家里骂他们是败家子。马三爷爷在庄里辈分高,年龄大,对“庄运”的使命感就更强些,经常爱管庄上的事。


  他儿子、儿媳妇就劝他:“人家爱穿啥穿啥,咱家不穿就行,管人家那些事干啥?”这一劝,马三爷爷更来气了,跑到前街就骂开了:“没出息的小畜生们!你们算个啥?一个庄户人家,敢穿‘洋袜子’了!依着你们这样闹腾,带坏了‘庄运’,你们家可担待不起!你们爹娘不管,我管……”


  马三爷爷这一通骂,那两个穿“洋袜子”的年轻人再也不敢穿了。别人也不敢再带这个头,所以我们庄穿“洋袜子”的历史推迟了好多年。

 

庄里来了个方老师


  民国的时候,就兴办乡村教育了,一些乡村建起了学堂。我们庄的学堂建得晚,可能和掌握着“庄运”的马三爷爷等人对教育不很热心有关系。当时马三爷爷有个孙子,长到8岁了,马三爷爷的儿媳妇想让孩子上学,就提出一个意见,说她娘家的庄上有个学堂,让孩子到他姥姥家住,上那个学堂念书去。马三爷爷不同意,说:“念书能当饭吃吗?三百六十行,庄稼头一行。庄户人家,会种地就行。”那天,马三爷爷套了车,装了一车白菜到集上去卖,就命令他孙子背上粪筐,扛上粪叉子,跟在车后头。三头牲口拉着白菜车,走出几里路,就都排泄了。他让孙子把粪拾到粪筐里,背回家,倒到粪坑里了。他孙子没上学,就学着做庄稼活儿了。


  到了新中国,庄上有了学校,但老师换得勤。我记忆中的几名男老师,教学方法都很陈旧。他们大概都上过私塾,所以那语文课就是老师领读,学生跟读,也不单独教生字,很枯燥。关于课文的内容,也不详细讲解。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区里为了照顾我们庄,给我们派来了一名女老师。老师姓方,名煜。方老师和以前的老师不一样,以前的老师都是本地人,她是外地的,说话的口音很好听。主要的不同,是她的教学方法。比如,上语文课时,她先教拼音,再教生字,有时还教生词,然后才读课文。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基本上是个差生,方老师来了以后,竟然成了好学生。我进步很快,和方老师的教学方法有关系。她的教学效果是很显著的,能因材施教。

 

方老师的思想观念与我们庄的“庄运”冲突迭起


  但是,方老师在思想观念上,和我们庄的“庄运”很冲突,以至于让我们庄的人很恼火。为什么这么说?有三件事足以证明。

 

  头一件事,就是“饭蝇子”有没有的问题。


  我们庄卫生环境很差。各家有牲口棚、羊圈、鸡窝,还有茅坑,春夏秋三季,那苍蝇就多。庄里人都习惯了,虱子多了不觉痒,蝇子多了不嫌脏。


  有一天午后上学,因各家都没有钟表,到校的时间就有早有晚。有几个学生到得早,见方老师正在吃午饭,学生们就陪着方老师说话。方老师一边吃饭,一边轰着苍蝇。它们刚要落下,方老师就给轰走。学生们就说:“老师,你别老轰走它们,它们都是‘饭蝇子’,是来吃你掉的饭粒儿的。”方老师很吃惊:“什么?‘饭蝇子’?”学生们说:“‘饭蝇子’不脏,它们是饭桌上的、饭锅上的蝇子,和那些粪堆上的、茅房里的蝇子不是一种蝇子。”方老师听了这个解释,笑得前仰后合,吃到嘴里的一口饭,差一点就喷出来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方老师没有先讲课,而是先批判了“饭蝇子”。方老师说:“我工作以后,换了好几个地方。在别的庄,从来没有听说还有‘饭蝇子’,只有你们这里有‘饭蝇子’。蝇子是有翅膀的,是会飞的,现在落在饭桌上,一会儿又飞到羊圈里了,哪有什么不脏的‘饭蝇子’啊!你们回家多和家里的人说说这个道理,改一改这个说法。”


  在我们庄上,“饭蝇子”这个概念不知传了多少代了,现在被方老师揭穿了,原来是个虚假概念。


  庄里人对方老师的说法,大多不屑一顾,仍然不轰走饭桌上的苍蝇。有人还固执得很,说:“一个教书的,好好教你的书得了,‘饭蝇子’的事你也管得着吗?”


  第二件事,是马晓燕(化名)去不去吊丧的问题。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马晓燕上四年级。她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曾经因为“洋袜子”骂街的马三爷爷的重孙女。


  马晓燕家早早地就给她定了亲。亲戚那头的一个老太太,也就是马晓燕的奶奶婆婆,去世了。亲戚那头给马家报了丧,还特别提出,要死去的老太太的重孙子媳妇去发丧。马晓燕要是去了,就得穿一身重孝,还得有腔有调地哭,完成那些发丧的礼数,这样丧主家就很有面子。马家一口答应下来,称马晓燕一定会去。马晓燕学习挺努力,也想将来考个中学。她对这门亲事,也不是很满意,现在又遇到这么个事,就挺郁闷。


  方老师看出了马晓燕的变化,问她哪里不舒服了,她也不言语。一个女生知道原因,就跟方老师说了。方老师很反感马家这么做,让一个小女孩去哭一个故去了的奶奶婆婆,真是罕见。方老师就对那个女生说:“你们这个庄,做事怎么这么别扭呢?你去告诉马晓燕,没结婚就不算亲戚,不去!”


  方老师还专门找马晓燕谈了话。马晓燕就哭了,说:“我要是不去,俺家那些老的就惹不起。”方老师说:“我说不能去,就不必去。你们这是娃娃亲,本来也不合理。没过门,算啥亲戚?现在你还不是他家的媳妇。”


  发丧当天的那个早晨,马晓燕家就套了车,准备去好几口人呢!马晓燕一大早就跑到方老师的办公室里来了。一间不大的屋子,床上有个蚊帐,方老师让马晓燕藏到蚊帐里了。


  马晓燕家到处找她。到学校找,方老师说没看见。她娘到教室看了,没有她闺女。


  到了后晌,马晓燕家人办完丧事回来了,马晓燕还不敢露面。方老师说:“走吧,别怕,我送你回家。”到了她家,她爹一见马晓燕,就打了她几巴掌。方老师和她家人吵了几句,说:“这个事我担着,是我不让她去的。她是我的学生,我不能不管。”马晓燕的娘和奶奶就和方老师嚷:“你是个教书的,怎么啥事都管?俺家这么大个事,你掺和进来,在亲戚面上,让俺过不去!”


  这件事情发生了,我们庄在舆论上,大都站在马家一边,批评方老师不该管人家亲戚之间的事。庄上的人见了方老师,也不像以前那么尊重了。


  第三件事,说出来挺不好意思,是一件挺不光彩的事。


  那时候,各家做饭以烧柴火为主,也有烧煤的,不是块煤,是煤面子。买回煤面子,浇水和上粘土,搅和均匀了,制成煤饼子,晒干了,起下来。用时,需要把煤饼子掰成小块儿,用木柴引着,比较费时费事。方老师就烧这种煤饼子。


  煤饼子不好点燃,开始时要冒很多烟,过一会儿才有火苗。学生们见方老师生火挺麻烦的,就说:“老师,等星期天俺们到地里给你捡点儿好烧的。”


  那天星期一,有两个女生就把星期天捡来的好烧的,用筐背到学校,给方老师烧火用。原来,这“好烧的”是两筐地里撒的粪,有驴粪蛋子、有牛粪片子,在地里都晒干了。方老师问:“这是从哪儿捡来的?”学生们说:“是我们到别的庄的地里捡来的。这个好烧,比柴火还好。”方老师说:“地里的粪,是人家施的肥,怎么能随便捡呢?”学生们说:“这是在别的庄的地里捡来的,俺们庄的人都去捡过,这叫捡‘地铃’。地铃,就是干粪蛋子。老师,你看这干粪蛋子像不像铃铛?”


  前面讲到的“饭蝇子”,是个小范围使用的虚假概念,这个“地铃”,倒是实实在在的。而“地铃”在我们庄是个暗语,暗语都是不希望外人知晓的,是秘密。


  方老师告诫学生们,到别的庄捡“地铃”,这样的事很不光彩,以后不许再捡了,也让学生们劝家人别再捡。


  这件事还不算完。过了不久,我们庄的人再到别的庄地里拔草捡柴火,人家一看是我们庄的人,就驱赶。有一次,一个女孩在后秦庄的地里拔草,筐上面是草,草下面是捡的“地铃”。人家一个黑脸的老头过来,夺走了筐。女孩哭着回家了。


  那个黑脸的老头,是后秦庄的村长。他儿子也是教师,在那个庄教小学。那个老头把那只装了“地铃”的筐,送到乡政府,告发了我们庄。乡政府找了我们庄的村长谈话。村长推脱说:“这是小孩和妇女们不懂事,也不是经常这样。以后要好好教育孩子和妇女,不再干这样的事了。”


  这件事,是怎么让后秦庄知道的呢?大伙儿都猜测,终于有人怀疑到方老师。是学生给她送“地铃”烧火的,她批评过学生,很可能是她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的。我们的班长马同学就试探着问方老师:“老师,你跟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吗?”


  方老师很实在,承认了。有一次方老师到区里开会,中午吃饭的时候,饭上得很慢。那个伙房的师傅解释说,煤火慢。有个成语,“心急别吃煤火饭”,大家一边等着这顿饭,一边说笑着。方老师一不注意,就讲了一个真实的笑话,把学生给她送好烧的那件事说出来了。当时后秦庄那个村长的儿子———小秦老师也在场。


  乡里批评了我们庄,以后再捡“地铃”就不行了。人们对方老师的情绪就上来了。有几个爱挑事的就撺掇村民,撵走方老师,说方老师的诸多做法有悖“庄运”,长期下去会给庄里带来霉运的。挑事的让村长到区里去反映村民的意见,村长很为难,他找不出正当理由撵方老师走。于是,有些大人就不让孩子上学了,学生一下子就减少了。


  那天是自习课,我做完了几道算术题,就端着石板(那时候,乡村的小学生用石板写字,就是用石笔把字写在石板上)到方老师的办公室,让方老师判作业。方老师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学生的名册,在缺席的学生名字下面,画着记号。方老师见我进来,判了我的作业,问我:“山子,你说这些不来的学生,我要是去他们家里找,他们还能来上学不?”我就说:“老师,你没有做错事,是他们不对,他们会来上学的。”


  后来,方老师走访了几家,那几家的大人都很冷淡地应付着,第二天那几个学生也没来上学。方老师很灰心的样子,我们都看出来了。


  随着学生出勤率越来越低,方老师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对我们这个庄,方老师也失望了,觉得已无法再待下去。后来,她自己到区里去了两次,要求调走,区里就把她调走了。


  方老师走了,区里隔了一个月才给我们庄派来了一名年轻的男老师。这名男老师经常回家,学生的课也上不好。我们庄的教育,就这么走下坡路了。

 

方老师被迫调走的反思


  在我的小学老师里,方老师是启蒙老师,印象很深刻。在方老师被迫调走这件事上,我们庄的人做得不对,对不起方老师,应该向方老师道歉。我在“文革”结束恢复高考那年,考进了齐齐哈尔师院,一位讲教育学的老师讲授教师的职责时,强调教师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还应该是先进思想、先进观念的传播者。先进思想观念,比新知识更重要。


  我想到了方煜老师。她不但教学方法新,思想观念也新,她的一些说法和做法,是对我们庄那些陈腐观念的挑战,是很有进步意义的。遗憾的是,我们庄的“庄运”在人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没有认识到方老师的价值。


  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可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发堵。想想,方老师的走,固然有庄上大人的错,但也有我们小孩的错。当初我们那些坚持上学、支持方老师的学生,如果能和村长沟通几次,求村长说服那些家长,动员退学的学生都复学,方老师一定会留下来的。可是,我们谁都没有这样做。

 

谷山

 

标签: 陈旧 反思

作者:喃喃 分类:老师 浏览:1271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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