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每一次对爷爷的回忆,都源自我灵魂深处的忏悔


爷爷都七十多岁的年纪了,还打工供养我生活、上学,我当时虽然很苦,但有爷爷的“父爱”支撑着,我还是个幸福的孩子。 ———作者

 

2012年1月8日作者曾发表过的文章


吴建林曾经于2012年1月8日在这个栏目上发过一篇征文,题目是《爷爷替死去父亲抚养我,但我今生却无法回报他了》。在这篇征文里,吴建林写了关于自己童年、青少年的经历,主要是他爷爷供他上大学的事。


  吴建林的父亲在他不懂事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了他一段时间以后再婚了。从此,爷爷供他生活、上学。为了供他念大学,爷爷退休之后还在为工厂当更夫、看大门。在他满怀希望准备回报爷爷的时候———当时距他大学毕业只有半个月,爷爷却因病去世,给他留下了终生遗憾和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儿,而且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这期间,还有许多事以及许多细节,吴建林想继续通过这个栏目诉说和回忆。

 

———编者


父亲去世,母亲再婚,爷爷供养我生活、上学,直到大学即将毕业。爷爷给我的,不仅是生活上的资助,还有对社会的深层次理解。“子欲养而亲不待”,爷爷在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去打工供我上学,我感谢他。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长大懂事,在我结束了学生时代,明白了人间冷暖,想和爷爷好好谈谈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机会了,这让我在任何时候想起来都难过万分,后悔不已。

 

  有好多事,是爷爷去世后我才知道的


  有好多事,是爷爷去世后叔叔、姑姑给我讲的,也有学校数学系的董老师告诉我的,包括爷爷打工挣钱是为了供我上大学的事。他不让别人告诉我,是怕我心里总是当个事。


  当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了我一段时间再婚,这是很正常的,于情于理都挑不出她的毛病。当时我还小,不懂事,叔叔、姑姑们各家的经济情况都不是很好,住房也不宽敞,所以都不愿意让我去住。爷爷当时跟老叔家住在一起,房间小,没有我住的地方。没办法,爷爷就和其他叔叔、姑姑们研究了几次,终于定了下来:我在各家每住三个月轮换一次,爷爷负责我的全部生活费用。


  爷爷在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我爸爸还在,并不是特别会表达对孙子、孙女的喜爱。他不像有的长辈那样,在过年过节孩子一来时又亲又抱的,我感觉在我小时候他抱我的次数也不多。可是,在我父亲去世以后,我没人抚养了,他又一次承担起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真的是完全出于亲情,根本没有想到回报。


  姑姑告诉我,爷爷对我好,从没向外人表达过。爷爷从来没有对亲戚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孙子挨饿。”他也没有这样的承诺:“只要我在,就一定供孙子上学。”正是因为他从来没说过,所以我的心里更加遗憾。现在我知道了,爷爷之所以会这样默默地供养着我,是担心我知道了会有一种沉重感。

 

  爷爷最怕我在外边受欺负,盼我回家过年


  爷爷生怕我在外边受欺负。他经常告诉我:“孩子,你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父亲去世、母亲不在身边的事。”


  爷爷有一个动作,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每次他到叔叔、姑姑家看我或者送生活费的时候,总是端着我的脸颊,从头到脚地看半天。这个细节我记得很深,很想找机会问问爷爷:“你养儿女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你在看着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后悔自己在他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问?和他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谈谈?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平时的日子还好过,每天上课,和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业余时间又出去打工,一天、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唯一不好受的时候就是过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原来我上小学、中学期间,在叔叔、姑姑家住,他们总能给我安排出一个位置,准备一个纸箱,这就是我的空间了。虽然我的玩具和衣物少,但毕竟还有一小块空间。考上大学以后,我就搬出去了,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过年过节买了东西去各家看看,然后再回宿舍,这样,我在叔叔、姑姑家就没有自己的空间了。


  上大二的时候,因为我所打工的酒店是一个中型酒店,有许多外地人或不愿意做年夜饭的人在酒店订了晚餐。我们一起打工的领班,大家都叫她琳琳姐。我们这班人有十来个人,现在可以称作团队,男生、女生都是长岭的,只有我一个人是长春的。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打工,琳琳姐换酒店上班,大家也都跟着她一起走,互相之间可以有个照应。我们的工资都是琳琳姐和老板谈,使老板不至于随意克扣我们的工资;如果老板对我们中的一员有不公平的待遇,大家都一起辞职,这样我们就不怕老板了。琳琳姐对大家非常好,只要到了酒店发薪水的日子,工资马上就能到我们手里。


  那天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不想回家。我们这班人准备初六再轮流回家,我也和他们在一起忙活。到了晚上9点多钟,琳琳姐看我还在酒店———她知道我家在长春,不是外地的,就问我:“我们都是长岭的,你家是本市的,为什么不回去?”我说:“不想回去。”她继续问我:“你和家里闹矛盾了?”我说:“没有。”她说:“今天晚上人手够用,你买点东西回家吧,初一下午两点来就行,有事我给你打传呼。”我装成像有些人那样流里流气的样子,在大厅的电视机前背着手晃来晃去,极力掩盖着内心的自卑和酸楚。我说:“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又能唱歌,又能跳舞,多热闹啊!”琳琳姐马上说:“平时可以,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得回家去。”我说:“我就不回去。”这时,我看到琳琳姐一脸严肃,她口气生硬地对我说:“你现在就给你爷爷打电话,然后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拽到吧台的电话机旁,拿出电话本,翻了翻,找到了爷爷家的电话,问我:“这是你爷爷家的电话吧?”我惊奇地看着她。她说:“你在酒店打工,你爷爷生怕你被人欺负,经常往这里打电话问你的情况,还把他的电话留下来。”


  我心里一阵隐约地难过,开始拨爷爷的电话。刚拨过去,电话那边马上就接通了,好像连第一声电话铃声都没结束。电话的另一端是爷爷的声音,我感觉他似乎一直在电话旁边等着。这时候,我原来准备说:“给大家拜年,今天酒店活儿比较多,我一会儿就回去。”可这些准备好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我只说了两个字:“爷爷。”


  好一阵子,爷爷那边也没有说话,我仿佛能看到爷爷握着听筒的样子。从电话里能听到那边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可能是叔叔和姑姑们都在那儿。又隔了一会儿,那边电视机的声音变小了。爷爷说:“好。”


  我拿着电话,眼里含着泪,但控制着没有流出来。我终于又对爷爷说了一句话:“爷爷,我明天上午就回去。”爷爷说:“好。早点回来吃饺子。”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好受,别人谁也体会不到我这时候的心情,只有爷爷最理解我。我在酒店打工,最不缺的就是吃,看着我春节回来吃家里的饺子,爷爷心里才高兴。


  其实,如果当时电话像往常一样响了几声,或者是别人接了再转给爷爷,我可能会高兴地和爷爷他们问候一下,毕竟过年了。但是那天我准备好的话却说不出来了。琳琳姐在旁边看到了,冲我点了点头,说:“好了,什么时候回去你自己定,给你爷爷买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今天,好了,不说了。”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每年过年都在家过,一般到腊月二十八九就回家了,因为我知道爷爷想要看到我。

 

  我和母亲那次见面,是爷爷、姑姑和董老师精心安排的


  后来我从数学系董老师那里知道,我和母亲的那次见面,是爷爷、姑姑和董老师精心安排的。为了这次见面,爷爷和姑姑到我母亲单位去了两次,爷爷和董老师又去了一次,最后终于说服了母亲和我见面。


  那时我经常和董老师一起做课题,和董老师非常熟悉。董老师后来告诉我:“我和你爷爷到你母亲单位,他说了好多动员的话———‘现在孩子也大了,上了大学,很懂事……我主要是想让孩子有个家。孩子挺可怜的,你是他妈,他过年过节到你那儿看看,心里也算有个安慰。别的什么也不用你了,孩子大学学费都够用了,你去看看孩子吧!’”


  我和母亲终于在学校数学系教研室见面了,然而结果是大家没想到的。我只记得自己在三四岁的时候见过母亲,她再婚之后就没见过面,坐在她对面已经非常陌生了。爷爷、姑姑和董老师希望我们母子单独在一起好好谈谈,就在门外等着。母亲和我谈了很多她再婚以后的事:没有再生孩子,吃了很多苦,又谈到她可以承担我大学期间一半的学费,要我将来赡养她。


  回忆起来,爷爷供我上学、生活,都没有向亲戚说过,而后还不让别人跟我说,包括他都七十多岁了,还在当更夫,给工厂打工,挣钱给我上学用……爷爷在为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我今后会如何报答他。那天,听着母亲都说完了,我答应赡养她,但不要她的钱,然后我慢慢地从教研室里走了出来。


  那天,董老师安排其他老师都到别处去了。我刚出门的时候,董老师正在门口吸着烟,看到我一个人出来,他把刚点着的烟按在窗台上,想拦住我问问是怎么回事。这时,在走廊里的爷爷冲他摆了摆手,董老师往屋里看了看,然后让我走了。当时,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因为有爷爷的支撑,什么委屈我都挺过来了


  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是很艰难的,母亲不在身边就更难了。爷爷总是默默地关心我,以他渐渐衰老的身躯,为我支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在酒店打工的时候,当时只有领班琳琳姐知道我在上大学,我和她说别告诉其他人。有时晚上缺人手,她就给我打传呼。当时没有手机,传呼非常普遍,我下了晚自习就到酒店去。有一次,包房里的一个男顾客因为菜上得慢了,开始骂骂咧咧的。这个包房是我负责传菜,我再三向他解释,因为当时是在晚饭时间,过油的菜点得特别多,菜也上得慢,请他多多原谅。可是任凭我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他骂得越来越凶了,我也是压着火。这时服务员们都过来了,经理和领班也过来了,向他道歉,然后把我拉到大厅里。而包房里的男顾客还在骂,我在大厅里收拾餐具的时候听不下去了,放下东西就想过去。几个服务员看见了,一齐抓住我,有的拽衣服,有的抓胳膊,把我推进另一个包房里。我瞪着眼喘着气,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领班琳琳姐也过来了,她说:“你今天回去吧。”我心里委屈,说:“哪有点了菜,马上就上来的?”我边说边脱酒店工作装,想要跟那个男顾客背水一战。这时,琳琳姐对我说:“你就不想想,你爷爷供你念书,你在外边为这点小事还打仗,你对得起爷爷吗?”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不好受,脱下的衣服又穿上了,还系上了扣子。我对琳琳姐说:“我想通了,没事。”


  我还能说什么呢?爷爷为了供我上学,所做的事太多了,我这点委屈算什么?这一次虽然我没有和顾客顶一句嘴,但我毕竟有不礼貌的表现,还是琳琳姐和餐厅部经理以及酒店副总说了很多好话,我才留了下来,只是被扣了50元的工资。

 

  在我距大学毕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最难过的是,在距离我大学毕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爷爷因病去世了,连我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我那种心痛的感觉,真是揪心扯肺,难以形容。


  在我即将离开学校的时候,最了解我的董老师找我谈过几次话。他说,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非常希望我能报考他们数学系的研究生,可我当时说不想考了,只想早点上班,早点挣钱,他听了还批评过我,不过他现在能理解我了,只是感觉非常可惜。他又送给我一些数学方面的书,都是旧版的,现在书店买不到了,他希望我在数学方面别荒废了。我感到董老师是在安慰我,怕我因为爷爷去世过分伤心。我给董老师鞠了个躬。


  离开了学校,我上班了,后来结婚,有了个儿子,过着平淡的生活。我去看过董老师,他退休就去浙江了。他儿子在那里工作,老两口帮助儿子照顾孩子。我在酒店打工的服务员、服务生也陆续散了,因为大家年龄也大了;琳琳姐后来在红旗街卖过饰品,结婚后又到长江路做批发生意了。


  回想起来,爷爷都七十多岁的年纪了,还打工供养我生活、上学,我当时虽然很苦,但在我最艰难、最不好过的时候,有爷爷的“父爱”支撑着,我还是个幸福的孩子。我现在感到最难过的就是在我满心期望要为爷爷做一些事的时候,他走了,什么也不需要了,这个坎儿我心里一直都过不去。我也告诉自己不能把这种难过在心中停留的时间太长了,要往长远看,要把这样一份亲情融入到生活中去———学会珍惜,学会宽容,学会说爱。


  现在有时候下班后,我在厨房里和妻子做饭,听到儿子喊我,要我检查作业,或者看到儿子在灯下写作业、查字典,我心中真的感到无限满足。想起当时爷爷用手抚着我的脸,他可能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去给孩子买军训物品,妻子和孩子在前边走,我跟在后边。看到孩子的个头快要赶上他妈妈高了,我不知不觉地笑了。妻子问我笑什么,我停了一下,说:“我很幸福。”


  我感谢爷爷。从小到大,我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爷爷所给予我的太多了。

 

吴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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