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父爱像把刀,毁了大儿子一生的幸福


我打着爱的名义,以严父的面目出现,着意安排了锁柱的人生:工作、婚姻甚至衣着打扮……可是他的人生却被我亲手葬送了! ———作者

 

2009年家人合影。前排左为锁柱,中间是我与老伴。当时锁柱已经病了近9年


2012年12月22日夜晚,我的大儿子锁柱永远地走了,时年55岁。


  去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再这样下,连门都推不开了。”锁柱他妈一边嘟囔着,一边吃下一片药,她的心脏病在这个季节越发严重了。


  电视里晚间新闻都结束了,炉火也不旺了,屋里变得冷起来。我和锁柱他妈正准备入睡,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这大半夜的是谁打来的电话?我颤巍巍地接起来,“爷,我奶睡着没?我有事和你说,你拿着手机到厨房来。”电话那边,大孙子带着哭腔儿说。


  “我不在你奶身边,到底咋的了?”我急忙来到厨房,心急如焚。


  “爷,我爸的病犯了。”


  “又犯病了?赶紧找大夫啊!小高大夫不就在你家前院吗?”


  “找大夫了……可是……爷,你别太难过,我爸已经没了,现在屋里都是人,他们说不能瞒着您,但是不能让我奶知道,我奶心脏……”我听着听着,感觉头嗡的一声变大了,靠着门框的身子晃动一下……

 

锁柱曾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我家住在白城洮南下面的一个农村。锁柱是长子,他身后又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在他们兄妹五人中,我最偏向、最器重的就是大儿子。


  锁柱他妈怀他的那个年代,每个人都为吃饱饭保住命煎熬着。虽然我那时在离家三十里外的洮南城里上班,能凭着“红本”领些细粮,但对于一个孕妇来说仍然摆脱不了饥饿。锁柱是个早产儿,出生时皮包着骨头,脸色青紫,奄奄一息,过了许久才哭出声来。记得我老母亲在祖宗牌位前点上一炷香,嘴里不停地念叨:“老祖宗保佑啊,咱家添人进口了,是个男娃,就叫他锁柱吧,他能平安健康就好……”


  一晃到了“文革”后期,锁柱混到高中毕业。我不忍心让他务农,便提前退职让他接了班。我又不忍心让他像我一样当一辈子修理工,就托人把他调到我们乡的邮局工作。


  全村就锁柱一个人有正式工作,他就是我的骄傲,我在村人面前总是把身板挺得直直的。自从锁柱去邮局上班那天起,我们家每到周末都要包好饺子,等锁柱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就赶紧下锅煮饺子。锁柱对弟、妹们好,每次从乡里回来都不空手,所以每当包好了饺子,孩子们就习惯性地跑到院门口向他们大哥回来的路上张望。


  那时已是深秋时节,红的黄的树叶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单薄的树枝让人视野开阔。二姑娘踮起脚尖仔细看了一会儿,有些兴奋又有些怀疑地冲着屋里喊:“妈,你快来看,那是不是我哥啊?我哥咋像香港来的呢!”锁柱他妈凑过去向远处张望,似乎没看清,撩起围裙把手擦干,揉揉眼睛喃喃自语:“是你哥啊!你哥咋打扮成那样了呢?”


  我听见锁柱把自行车推进院子,弟、妹们在他身后兴奋不已地喊着:“大哥回来了,快看大哥这身打扮,多时髦!”


  锁柱他妈急忙到厨房煮饺子,我和老母亲坐在炕上扒蒜皮、捣蒜。不一会儿,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锁柱也一闪身进了屋,摘下了墨镜。我一下子懵住了,放下捣蒜缸,视线开始随着锁柱移动:看见他烫卷了的头发,卷发上抹了黑亮的发油;看见他上身穿着一件花格的衬衫,衬衫紧紧箍着身体,胸部以上的衣扣没有系上;看见他下身穿一条浅色的喇叭筒裤子,每走一步,那喇叭筒似乎可以扫地,还带着风声。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脚上那双鞋。那是一双漆黑锃亮的皮鞋,每只鞋上各有一个亮扣;鞋身修长,远远超过他的鞋码;鞋头尖尖,每走一步,都要触到地上。那时乡下人除了乡里的领导,其他人穿的都是用麻绳纳了鞋底的布鞋。


  “有啥好看的,城里人都这样打扮……”锁柱被我看得好不自在。


  没等锁柱说完,我心中的怒气已经从胸膛烧到脸上。我脸色发青,声音也随即颤抖起来:“亏得你走回来了,穿着这双鞋咋没把你撅死呢?”老母亲见状,急忙把锁柱拉到身边去。


  “谁也别管,我看他是不想好好活了!”我说着,突然拿起炕上放着的剪刀,按住锁柱的头,不顾一切地剪着他头上的卷发。在我的重压之下,锁柱动弹不得,吓得哇哇乱叫。我已气得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一边剪一边骂:“你想让我的老脸丢尽,在村里待不下去,是吗?你这个混蛋!”


  这个场面,把全家人都吓呆了。片刻,老儿子拼命抱住我的胳膊,大姑娘也哭喊着说:“爸,你别剪了!大哥不留这头发还不行吗?你这样做太危险了!”这一句我听清了,是啊,我还真想弄死他吗?


  老母亲在一旁连气带吓动弹不得,锁柱他妈带着哭腔儿拼命把我按坐在炕上,我气得浑身筛糠,喘着粗气向他吼着:“剪掉!赶紧剪掉!衣服、裤子……统统脱了!”


  锁柱被他妈拽起来,吓得脸色惨白。瞬间,我又看见了他那双皮鞋,声音越发颤抖:“快……把鞋给我脱下来!”锁柱不敢怠慢,急忙脱了鞋子扔到地上。我发疯了一样拎着那两只皮鞋,光着脚奔到屋外,拿起院子里鸡架上放着的一把斧头,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等到别人跑过来时,好好的一双皮鞋已经被我分成两截。


  我无法掩盖心中的伤心和失望:“你咋这么丢人啊?刚上班没几天你就装成这样了!”说着,我瘫坐在院子里,满脸抽搐,淌下两行泪来。


  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和锁柱的脑海里。慢慢地,我感觉到这件事让我和锁柱之间产生了无法弥合的隔阂。经常是,锁柱看见我在屋里,就找个理由躲出去。他始终不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希望他低调做人,努力做事,别摆花架子。


  锁柱心中对美的渴望和探求在我的疾风骤雨中戛然而止。从那以后,他踏踏实实地做着乡邮递员的工作,再也没有穿过“奇装异服”。他的本性善良老实,甚至有些憨态。他走家串户,辛辛苦苦地送信、送报、送杂志……逢人就憨笑着打招呼,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家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我,锁柱的工作表现更给我增了光、添了彩。为了督促孩子们的工作和学习,周末的时候,我经常开一次家庭会,要求儿女们围坐在一旁。


  锁柱那时候就是我心中的太阳,每次家庭会我都要特别叮嘱他要踏实工作,千万不能翘尾巴。我要求孩子们:学习的说说该怎么做才能学习好,工作的说说该怎么做才能工作好。其余的儿女都能表个态,可锁柱嘴笨,总是一言不发,无论我怎么逼迫,他都说不出来一个字。每当这时,我心中的怒气就会突然爆发,脾气坏到了崩溃的地步。经常是,我身边有什么就把什么砸向锁柱,比如烟笸箩、笤帚,即使盛满开水的玻璃杯,我也一下扔过去。偏偏有一次水杯就砸中了锁柱的头部,他急忙往外跑,脑袋撞到门框上,家里乱成一团。


  在我的重压严管之下,锁柱勤勤恳恳地工作,一年到头还能评个先进,年终总能分来一些大米、鱼和水果。鱼只有一条,可是特别大,足有三尺长,锁柱把鱼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高兴啊!我就和他说,你先别回家,驮着大鱼在村里绕两圈,让别人看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可是上等的奢侈品。


  每到过年,锁柱是家里的采购员,他总得挤出时间到洮南城里给弟、妹们买来新衣。记得有一次他给9岁的老姑娘买回一件图案像是鱼头的衣服,后来才知道那是热带鱼的图案。“我不要这个带鱼头的衣服!”老姑娘坐在地上大哭,两条腿不停地蹬踹。锁柱头上急出汗。我生了气,骂锁柱:“你长个猪脑袋吗?小孩谁不穿件花衣服!”锁柱二话没说,骑了自行车到三十里外的洮南城里换回一件花衣服。他还把自己买新衣服的钱给三个妹妹每人买回一个粉色、双麻花样式、带着香味的发卡。转年春天,村里来了照相的师傅,他们兄妹五人头一次在家里那棵海棠树下照了张相。三个妹妹都带着粉色的发卡,笑得非常开心。

 

我扼杀了锁柱心中美好的爱情


  转眼锁柱到了娶亲的年龄。我放出话,像我儿子这样吃公家粮的人得找个长得好的、有正式工作的姑娘。我托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在乡里有正式工作的姑娘,可他都不乐意;问他为啥不乐意,他却一声不吭,心事重重。后来锁柱他妈和我说了一些事情,我才明白原来锁柱一直暗恋着邻居家的玉云(化名)。


  玉云和锁柱一起长大。那时候锁柱很小,贪吃,有一年冬天他从田里捡回一些羊巴巴蛋儿,坐在院子里,用脏乎乎的小手数着,说那是甜枣。玉云来玩时看见了,一手打掉锁柱手里的羊巴巴蛋儿,急匆匆地跑回家,拎了个小布袋递给锁柱。锁柱打开一看,是一袋子的甜枣,就咧着嘴笑了……


  还有一件事,那是锁柱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村离乡里学校有三里地,大伙儿就在田间踩出一条小路来。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早上去的时候只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可到了放学的时候,路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那天正赶上锁柱和玉云在一个小组值日,值完日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天暗了下来。他俩走在雪地里,雪淹没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因为小路已经被雪覆盖,他俩只是凭着感觉走,走了好久,抬头一看,已走到那棵柳树下。那棵柳树下有个坟墓,没有雪覆盖的时候,远远就能看见露出的棺材,大伙儿每当路过这里都要快走几步。可此时他们的脚底下已经踩着坟墓了。饥寒交迫又受到惊吓,玉云不由得大哭起来。锁柱像个小男子汉,拉住玉云的手,说:“不怕,没事,哭啥啊,我背你!”于是,玉云趴在锁柱的后背上,浑身不停地颤抖……


  后来我从一些事情上,也感觉出锁柱喜欢玉云。夏天的夜晚或秋天的夜晚,锁柱经常出去坐在院子里独自吸烟,吸烟的时候他总是看着玉云家的院子,一坐就是好长时间……


  村里也有热心人跟我提过锁柱和玉云的婚事,说这两个孩子从小感情就好,挺般配。可是在我看来这段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因为玉云没有正式工作,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眼看锁柱在村里已是大龄,我又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中学校长的侄女。虽然女孩只是个民办教师,不算正式工作,但我认定早晚有一天民办教师能转正。


  这门亲事在我的干涉下定了下来,但锁柱心里并不高兴,回到家总是闷闷不乐地坐着,他心里还想着玉云。


  那是个6月的雨季,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锁柱下班回来,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并没有立即进屋,而是往玉云家的院子里张望。乌云滚滚压顶而来,他看见玉云一个人扯着一块塑料布盖着她家院子里晾晒的玉米。她努力用塑料布把玉米小心蒙好,但忽然起风,又把塑料布刮起来,她慌忙拽住,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晃动一下。锁柱见了急忙翻过墙去,两人配合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玉米蒙好。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锁柱跟着玉云缩到屋檐下。一声霹雳,雨点应声而落,地上的土面儿被雨点砸得冒着灰气,转眼地面湿成一片,两人的脚面也被雨水溅湿了。


  锁柱两手揣在兜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小盒子,小心地递给玉云。“谁要你的礼物?我啥都不稀罕!”玉云的脸庞冰冷,一副完全拒绝的态度。锁柱愣住了,片刻,他鼓足勇气,低着头仿佛在对自己的脚说话:“反正是我给你买的……我爹给我定亲,不是我的想法,我的心还在你这儿。”锁柱说着把一个小盒子放到玉云脚下,猫着腰急速冲进雨中,翻身过墙。


  “我就是不要!”锁柱听见玉云歇斯底里地喊着,然后听到一个东西砸在墙上。那面明亮的小镜子,从盒子里脱落出来……


  这个情景是老姑娘告诉我的,当时我还暗自庆幸:这下锁柱应该死心了,玉云就是长得好看点,其他哪点都配不上锁柱。

 

锁柱的人生态度发生转变


  在我的操办下,我们一家热热闹闹地为锁柱迎娶了当民办教师的媳妇。那一年的春节添人进口,我们一大家子过得非常开心。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锁柱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经常下班后不能及时回家,总是找熟人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儿媳开始在我面前告状,我气得面红耳赤,只要能见到锁柱,轻则劈头盖脸痛斥一番,重则水杯飞过去。


  儿媳的民办教师最终没能转正,回乡务农了,无奈的我也只好把悔恨咽到肚子里。


  为了躲避我的管教,锁柱偷偷地托人把他调到了内蒙古工作。到了内蒙古,我鞭长莫及,锁柱酗酒更加厉害。


  锁柱和他媳妇还是经常吵架。为了方便对锁柱的管教,我想要把锁柱再调回来,可他死活不愿意,我只得又托人把他调到邻近一个乡的邮局当邮递员。


  那时锁柱已结婚8年,儿子也已7岁了;玉云也已为人妻为人母。锁柱逢年过节回来,偶尔能遇见玉云回娘家。玉云人很憔悴,据说她丈夫好赌。锁柱和玉云遇见,短短说几句话,就匆匆避开。那时我老母亲还活着,看见了,不由得抿一口烟,感叹道:“这都是命啊,当初多好的姑娘!”


  锁柱仍然疯狂酗酒,对工作也不积极了。儿媳偶尔回来跟我们告状,也透露出锁柱和单位领导闹得很不愉快。一次儿媳又来告状,临走时留下一句话:“我俩要过到头了。”


  我急了,骑了自行车去找锁柱。大冬天的,我骑得浑身是汗,到他家时天已经黑了。见锁柱喝醉了酒正趴在炕上呕吐,我眼睛都红了,抡起巴掌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却一声不吭。我坐在地上,心力交瘁,老泪纵横。锁柱瞪大眼睛怔了一会儿,突然抱住了我。


  他哭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哭了很久。曾经被我寄予厚望的儿媳,则呆呆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我忽然明白,他们的感情已经淡得如一张薄纸,只怕风一吹就散了。


  我回到家里,急火之下得了三叉神经痛,经常痛得打自己的嘴巴。


  尽管锁柱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个不幸的消息还是隐隐地传到他的耳朵:玉云再度怀孕7个月的时候,因超生去做引产,失血过多死去了!


  锁柱那次回来在院子里几乎坐到天亮,扔了满院子的烟头。他的心彻底地凉了。

 

工作失误,锁柱被单位开除


  不久后家里接到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通知:锁柱因压下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忘了送,又有和领导闹僵的前因,被单位开除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头嗡嗡地响起来,额头的青筋仿佛要爆裂。本来是清凉的雨天,可我头上的汗却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锁柱他妈在一旁哭个没完,我再也坐不住了,从炕沿上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把家里那匹马卖了!保住锁柱的工作要紧。”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全家都愕然了,那匹枣红马是家中唯一能耕种的老马。


  我匆匆地低价卖了老马,又匆匆地拿了钱去找人疏通关系,可是一切为时已晚,锁柱的辞退通知书已经下达。


  从此,锁柱的生活彻底瘫痪。他没有脸面走出房门,和他媳妇吵架也越来越频繁。那时他已是40岁的人了,忽然间两手空空,让他无所适从,痛苦不堪。看他这么不争气,我连骂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恨铁不成钢地捶打墙壁。我让他一家三口回村里住,我和他妈至少可以接纳他们。


  半年后,他们搬回来了,和我们老两口一起住在老房子里。他毕竟没有种过田,让他去地里干活也真是难为他了,但他还是坚持去,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这样可以避开村人的目光。


  那时老姑娘和老儿子都已经在长春工作。我眼看着自己当年为锁柱苦心经营的前程已毫无指望,锁柱和他媳妇的吵闹也让我心力交瘁,三叉神经痛更使我痛苦不堪……于是我同意了老姑娘和老儿子把我们老两口儿接到长春住些日子的安排,以便静下心来养病。

 

锁柱酗酒无度,患上脑血栓


  我远离了锁柱,锁柱的酗酒更加肆无忌惮。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天锁柱一个人拿些酒和熟羊蹄子到田里耕种,歇下来坐在田头喝酒吃肉……傍晚时被人发现倒在田头,送到医院。锁柱竟然患上了脑血栓!那时他才43岁。我和他妈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匆匆从长春赶到乡医院。


  锁柱的头脑还清醒,可是语言不清。面对焦急的我,他的眼角流下眼泪:“爸,这回……这回我彻底完了!”


  “你爸还没完呢,你就承认自己完了?站起来!看看门口那些要饭的,净是没胳膊没腿的,人家还活得那么有奔头呢,你凭啥说完了!你给我站起来!”我向他吼着,用力拉扯着他。他真的很用力地站了起来,可是腿已经不听使唤,跌撞着险些摔倒。


  从他长大成人开始,我煞费苦心地为他安排好人生的每一步,可这一次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锁柱病了,我的心在流血;我疯了,我在怜悯与痛苦、慈爱与恐惧、同情与忧虑间挣扎。一个大而可怖的阴影由远而近,我不敢看又不能不正视,而一旦看清了,我哭了,以泪抚痛,寻求解脱。我祈求老天爷,把灾难降临到我头上,如命中注定,我愿真诚地义无反顾地代他去死!


  患病后的锁柱思想不同于常人,经常打骂儿媳。终于有一天,儿媳到外地打工去了。儿媳这样做,一是为了躲避迅速升级的家庭战争,二是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期间,锁柱的病一犯再犯,而且犯一次严重一次。刚开始他还能下地种田,后来只能待在家里啥也干不了。幸亏那时我大孙子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一下他。


  在这种情况下,我和锁柱他妈再也无心待在长春。可毕竟老家房子不大,空间有限,老姑娘就在乡里给我们老两口儿买了楼房。因为乡里距村里只有三里地的路程,我们去看望锁柱也方便。我们就像一对老天使,守望在离锁柱不远的地方。锁柱他妈经常在梦里哭醒,说她梦见大儿子没了。


  有一次锁柱在自己家的菜园子里摔倒,怎么也站不起来,当时又没人在家。他拼命地吼着,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没能站起来。被人发现时,他已动弹不得,只是绝望地瞪着惊恐的双眼,裤子和衣衫上满是汗水和泥巴。我不敢想象锁柱是怎么挺过来的,死亡的恐惧又是如何让他绝望透顶?见到他的那一刻,我老泪纵横,心肝俱裂。如果他还是个小孩子,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抱起来,可是他长大了,我却老了。想到他很可能先我而去,我竟然恨铁不成钢地对他吼:“你还不如早点死了呢!我和你妈看不见也就静心了……”


  我这样说绝不是出于对他的憎恶和仇视,这只是哀怜他当初何以没有学好,没有成为有用之才。我是最怕他死去、最希望他活下去的人啊!


  锁柱的弟、妹们不愿回家,是不忍看见锁柱的样子,可血浓于水的亲情让他们对大哥的关切日益加深,而锁柱对弟、妹们又何尝不是呢?无论哪个弟、妹回来看他,刚进屋待一会儿,锁柱就不见了踪影。很长一段时间过后,锁柱才返回屋,用那只还好使的手拎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弟、妹们小时候爱吃的糖果。他是很努力地走到村头的小卖店买来的,又很努力地走回来。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对弟、妹们说着:“吃吧。”这也是弟、妹们小时候经常听到从城里回来的大哥说的一句话。


  最后一次全家团聚是在去年的春节。老姑娘、老儿子从城里开车回来。那时候老姑娘已怀孕7个月,婆家人不想让她回来,可是她太惦记大哥的病了!


  车开进院子,锁柱推开门站在门口。迎着瑟瑟的北风,他凌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原本1.80米、体重160多斤的他已经瘦弱得如风中的枯草,打不起一点精神。但从他暗淡的目光中仍能看出一丝亲人团聚的喜悦。他一手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好久才能坐到炕上,蠕动着嘴角已不能说出一句话。弟、妹们把大包小包的食品放在炕上,残酷的现实让他们无法将眼前的大哥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穿喇叭裤戴墨镜的帅小伙联系在一起,他们再也忍不住心酸的眼泪,失声痛哭起来。


  此情此景,让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尽管我在努力掩饰,但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我颤抖着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面对苍天,长长叹息。


  人生没有悔棋。在锁柱的工作问题上,如果我能给他设置一些障碍,而不是一味地给他提供顺境,让他的想法不经过努力就能实现,那么他在工作中一旦遭遇挫折,就必然能经受得住打击,而种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就不会产生了。


  而在锁柱的婚姻问题上,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坚持给他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姑娘,而是随了他的意愿娶了玉云,那么此际他的人生或许正如夏花般灿烂蓬勃。


  我打着爱的名义,以严父的面目出现,着意安排了锁柱的人生:工作、婚姻甚至衣着打扮……可是他的人生却被我亲手葬送了!这一梦在锁柱入葬时我才突然清醒:我的爱错了,错成一刀,杀了锁柱,杀了玉云,也杀了儿媳……可是,我醒悟得太晚了!

 

老赵

标签: 严父 醒悟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313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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