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岳父,假如您能听到我的忏悔……


我该用什么来弥补我的过失和犯下的错误?唯有努力完成岳父的心愿,让妻儿原谅我,并为岳父买一块墓地,尽我的孝道,让他安息。

———作者

 

7月23日,贾先生在本报接受采访。他来时不小心摔伤了,痕迹依稀可见

贾先生与爱人结婚时的照片,两人笑得很灿烂


  一晃儿,岳父已经去世近7年了,那是2007年10月,我刚刚被投进监狱半个月。此后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内疚中。一想到岳父,我便难忍心中的苦痛和愧悔。因为,岳父发病的根源,完全是由于他的女婿———我。照老的说法,真正是“不孝儿罪孽深重”。

 

  岳父去世后,爱人与我离婚


  记得我入监后爱人来看我,我才得知岳父病重的消息。那时,岳父因直肠癌晚期已经耗尽心血,每天昏昏沉沉地倒气,不认人了。


  那一刻,我悲喜交加,既有见到分别19个月的爱人的喜悦,又有听到岳父生病消息的悲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知道此生再也无法见到我最尊敬的岳父了。我感觉一阵晕眩,伤心、悲痛,但更多的是惶恐和愧悔。我只能反复叮嘱爱人,让她在岳父面前为我多说几句好话,并转达我对他的牵挂和悔恨。


  在狱中,我失去了关于岳父的一切消息,只是空怀牵挂。我想不明白,岳父那么好的一个人,年岁又不大,怎么会得这种病?难道是上天有意这样安排,让我此时此刻身陷囹圄,无法在岳父病床前尽孝吗?而事情又来得这么巧,我从看守所转到监狱,可以允许与家人联络时,岳父已病得不认人了,连我在电话中和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百般无奈的我,只能任悔恨的泪水在脸上恣意流淌。


  很快,岳父就走了,走得很痛苦。这痛苦不只是癌细胞侵袭了他的整个肌体,更有对妻儿的难分难舍,还有对我这个在狱中无法相见的女婿的牵挂。


  得知岳父已经去世,我在监狱里给爱人打电话,想表达自己沉痛的心情。可没等我开口说话,爱人就对我说:“我要跟你离婚!”随后,我就接到了法院的离婚起诉书。


  2008年6月的一天,爱人专程来到监狱和我离婚。她唯一的理由是:我害死了她父亲。我没有争辩,痛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家产一分没要。

 

  回首当年,岳父费力把我调到长春


  我和岳父相识是在我22岁那年,今年我已经51岁了。


  那年,我随母亲从沈阳来长春看望姥姥和舅舅。母亲是长春人,后来嫁给了沈阳的父亲,所以长春是她的娘家。


  那时,姥姥家住的是平房,邻居们经常见面。有一天,姥姥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留在长春吧!”于是,邻居中一个叫小梅的姑娘闯进了我的生活。


  第一次见面,我感觉她很单纯,很朴实,长相也甜美可人。几天以后,在她的要求下,我去她家做客,见到了岳父。


  其实,她要我去见她父母,我有点不情愿,觉得和她才认识没几天,去见她父母有点为时过早。岳父也很不情愿,他觉得两地分居将来会是一个问题,只是岳母反复地夸我如何如何好,他才同意见我一面。但岳父见到我时,没有笑容,脸一直绷着。


  那天我喝多了。不知是岳父在考验我,还是因为他没有儿子,特别需要一个男人陪他喝酒的缘故,反正是一个劲地劝我喝酒。我终于不胜酒力,蹲在院中呕吐了,后被爱人灌了半碗醋,说是让我醒醒酒。


  就这样,第一次谈恋爱的我,肚子里带着半碗醋回到老家沈阳。


  转眼,三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和爱人没有任何书信往来,也没有再见过面,只是我母亲去过一次长春,捎回一个绣着梅花图案的手帕,说是爱人送给我的礼物。我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她的情况,并没往心里去,顺手将手帕放在我看过的一本书里。


  谁知我们分开三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爱人的一封信。她让我写一封信给她,说是她父亲要考察一下我的文才。我很激动,也很兴奋,这么个单纯的女孩子,三年不见还会等待我,实属罕见。


  我能想象出她曾多次在岳父面前提到我,并夸我如何如何“有才”。在这个普通女孩的心灵里,我早已是她的未婚夫了。于是我神采飞扬,洋洋洒洒数千字,瞬间落成一封“情书”,只是没有一般情书的情真意切和刻骨思念。我这人喜欢开门见山,还记得这封情书的开头是:“你的来信,让我很感动……”接着,我略带夸张地介绍了我的现状:“……我工作很好,业余时间在鲁迅文学院参加函授学习,立志将来当一个大作家……”最后,我也略带夸张地表达了对她的“爱情”:“其实,我们分开后,我也一直思念你,只是我觉得如果做不出点成绩来,没脸去见你……”


  我的回信刚刚发出4天,又接到了她的来信。我在心里估算一下,这封信正是她刚接到我的来信当天回复的。我知道她家离邮局很远,送一封信要骑很长时间的自行车。就这样,我彻底被她的执着征服了。


  第二次去长春,我顺理成章地住在了岳父家。我很能干,劈柴烧煤,买米做饭都是我一个人做。岳父有三个女儿,我这个男孩的到来,填补了她们生活的空缺。我每天烧炉子,脸总是黑黑的,露着白牙,她们都戏称我“灰姑娘”……


  可是,岳父的脸每天还是绷得紧紧的,带着焦虑的神态,我当时弄不懂这是为什么。更有甚者,当我和爱人上室外溜达时,每次都会发现岳父跟在后面,只与我们保持10米左右的距离。


  这一年的初冬,我爱人突然来信说要到我家来看看,让我去车站接她。


  约定的火车在车站停下,出站口只剩下我,没见到爱人的面。正当我失落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爱人从行李房走了出来!后来得知,爱人虽然已经23岁了,却从来没出过长春市,更没坐过火车。她执意要来沈阳看我,岳父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就托付一个在行李车厢工作的列车员把她送过来。那列车员是他们家的邻居。


  晚上,我执意拉爱人到我房里住,她不肯,要回长春。我说回去可以,只是岳父爱吃的清河鲫鱼就买不到了,要等第二天早上才能有货。爱人来时曾向岳父承诺要给他带条清河鲫鱼回去。这样,她就没走,跟我进了我的房里。于是,我给她看了在书中夹着的那条她送我的绣有梅花图案的手帕。这个单纯得有点傻的姑娘,看到这条手帕时,相信了我的诚意,终于和我住在了一起。


  当我第三次来到岳父家时,岳父把我叫到他房里,和我彻夜长谈。他对我说:“你来回跑花了很多路费,我给你一千元钱,补偿你的损失,只要你别和我女儿结婚……”我问他为什么,岳父说:“将来的生活你考虑过吗?人在两地,工作调不过来。两地分居不是常事,我是为你们考虑……”当时我很气愤,回敬他说:“卖瓜的总说瓜是甜的,我俩愿意两地分居。”


  岳父没再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后来听爱人说,早在她去沈阳找我时,岳父就用这话劝过她了,并以断绝父女关系相威胁。当他看到爱人收拾衣服要去找我时,才知道女儿的决心已不可动摇了。


  1986年,我和爱人结婚了,家安在长春。婚后的两地生活真是牵肠挂肚,每次分别时,总是在列车员反复催促下我才最后一个登上列车,久久地望着窗外,直到爱人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一年后,我接到调令,工作调到了长春,喜悦的心情自不言说。爱人说,是岳父托熟人、送礼才办成的。她说:“大冬天的,爸爸一次次地站在要找的人家楼下,等人家没外人的时候才敢敲门进屋,送礼疏通……”我不以为然,淡淡地说:“你爸是为他姑娘,跟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你,他能管我吗?”爱人很生气,说我“没良心”。


  我爱人傻乎乎的,竟把我的话告诉了岳父,可岳父听了并不生气,仍然一如既往地帮我们。他是水暖工,冬天冷了,就帮我们安装土暖气,并经常到我们家来,一旦发现暖气冻了,马上想办法给我们拉来点煤,把暖气烧热。


  我们家住平房,岳父家住楼房,自从有了孩子,他怕把孩子冻着,一到冬天就把孩子接到他家住。孩子上学以后,我们工作忙了,他就帮我们接送孩子上下学……

 

  因为女人,我遭遇牢狱之灾


  爱人是个实实在在过平凡日子的普通女人,而且极易满足。比如在穿衣方面,她只要求衣服的价钱便宜就行,不管质量如何。还有,她在生活中没有一点激情,凡事总是喜欢一成不变。比如在做饭方面,大头菜下来了,她就天天做大头菜;豆角下来了,她就天天做豆角,把我和儿子吃得直反胃。


  她对我的鼓励和关心也不够。比如住平房炕不好烧,有一天我扒炕,满脸满身都是黑灰,她下班回来,我原以为她能夸我两句,说些我能干的话,可她却一句没说,转身就回娘家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又回来了,是岳父把她撵回来的。岳父批评她说:“广成在家干活那么累,你跑这儿来干啥?快回家给他做饭去!”


  对爱人的不满让我有了外心。有一天,我接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放学回家。等待中,遇到一位女白领也来接孩子,我俩谈得很投机。我发现她身上透着一种致命的诱惑,而且对男女交往也很看得开,对我更是有着一种依恋。


  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每天接孩子时那短短的半小时交谈,我向她提出要抱抱她的想法,她竟然痛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开始了约会。


  她家离我家只隔两条街,我天天早上去她家门口接她,再把她送到单位。一次,在我和她一起走时,意外地撞上了岳父。我做贼心虚,急忙避让,但晚了,我们与岳父擦肩而过。我想,这次可要大祸临头了,岳父一定会告诉我爱人,一场家庭大战即将开始。没想到竟然平安无事,岳父只是简单地对爱人提醒一句,意思是让她对我多关心,别粗心。


  虽然岳父没有骂我,也没有让爱人知道这件事,但是我并没有就此收敛。我和女白领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孩子小学毕业。随着孩子上了中学,不用接了,我和她也就不见面了。


  2005年秋,我在工作中(我是环卫工人)又认识了一位在街边做小买卖的女人。半年后,因为这个女人,派出所来人把我带走了。后来经过法院判决,以强奸罪判我5年徒刑。

 

  岳父因我病重而死,爱人无法原谅我


  2010年8月,我终于出狱了,因表现好而减刑半年。回到外面的世界,我匆忙向家奔去。我想看看久别的爱人和孩子,向他们说声“对不起”;我想抱着岳父的遗照大哭一场。可我爱人不允许我进屋,更不允许我到岳母家看望,并且报了警。我无可奈何,心中甚是怅然,想到与爱人共同生活期间因为不懂珍惜,伤害她那么深,只好骂自己活该。那几天,我晚上住在旅店里,白天久久地站在岳母家房前,悲伤地掉眼泪。


  我坐牢4年半,祸延全家,尤其害苦了岳父。


  后来,我听爱人说,2006年2月我被带到派出所后,岳父为了能保住我的事业单位工作,四处找人打点关系,希望能保我出来。与此同时,岳父还不顾65岁高龄替我工作———每天顶着寒风站8个小时替我扫马路,回家后腰疼得挺不住就用热水袋敷一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直到派出所通知传来,我被逮捕了……


  岳父替我扫的那条马路就在我家楼下,爱人每天都能看到岳父拖着年迈的身躯吃力地工作着。这也是爱人最恨我、至今都不能原谅我的地方。


  得知我被逮捕了,并被单位开除,岳父的精神也彻底地垮了。他一下子病倒,再也没有起来。岳父住院后,医生说,岳父得的是直肠癌,这种病最怕着急上火和长时间站立。而岳父正是因为我的事而着急上火又长时间站立的,这无疑诱发和加重了他的病情……


  岳父在医院做了两次大手术,与疾病顽强地抗争了一年多后,心力衰竭,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岳父临走前已瘦得皮包骨,气息微弱,但他仍然放不下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婿。在弥留之际,他对我爱人说:“你千万不要和广成离婚,一定要等他回来。他改好了,你们好好过日子。”最后时刻,岳父的心愿竟然是这样的!这只有增加我这个不孝女婿的惭愧。


  爱人说,如果我好好过日子,不乱搞女人,不进监狱,岳父就不会替我着急上火,更不会病重去世,是我害了岳父。爱人这些话虽是气话,但她说得一点没错。我思之想之,愧悔之心越发沉重,常常夜不能眠,以泪洗面。


  听儿子对我说,他曾梦见姥爷在天堂里生活,很幸福。我知道儿子在安慰我,但我还是希望岳父真的在天堂。岳父是个伟大的父亲,他正直善良,宽厚仁爱,对妻子儿女极有责任感,从我第一次接触他,就感觉到了。他虽然不赞成我和他女儿的婚姻,但还是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敞开胸怀帮助我们渡过一个个难关,从来不求回报。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在自言自语:“岳父,我尊敬的爸爸,你在哪儿?天堂里可以听到我对你的忏悔吗?如果你能听到,我会一万次地对你说,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守在你的身旁,在病床前侍候你,送你最后一程……”


  无数次,我在梦中见到岳父。岳父抱着我,久久不愿分开。无数次,我叫着“爸爸”,醒来却知故人已去,而自己早已泪眼模糊。

  当我拿起笔,决定写这段往事时,泪水已经恣意流淌。我想用世上最美丽的语言描述岳父,但又有什么用呢?我该用什么来弥补我的过失和犯下的错误?我只有努力完成岳父的心愿,让妻儿原谅我,并为岳父买一块墓地,尽我的孝道,让他安息。


  爸爸,我敢把自己的这段丑事写出来,就是要向您深深地忏悔,乞求您的原谅。愿您的在天之灵饶恕您负罪的女婿。


  贾广成

 

  编后:


  与贾先生约定到报社接受采访是在23日下午。他是带着伤来的,脸部、肩膀和双手都蹭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临来报社前,贾先生从住处骑着电瓶车准备到附近的公交站点坐车时,卡在了马路牙子上。他说:“当时满脑子都是岳父的事,比较难过,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


  在采访过程中,说到痛心处,贾先生的眼睛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他说,他对不起的不只是岳父,还有爱人和儿子。对岳父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但对爱人和儿子的情感伤害还有机会补偿。虽然爱人至今都无法原谅他,但贾先生的决心很大。出狱以来,他克服着来自社会的歧视,克服着重新就业的巨大压力,始终充满诚意地一步步向前走。“虽然路途很艰难,但我相信,回家才是我最终的归宿。”贾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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