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曾伤害过一个姑娘的心

 

她认为我和她妹妹是天作之合,希望我们千里姻缘一线牵,没想到我竟让一个纯真的女孩一下走进爱的阴影中。 ———作者

 

1954年,本文作者回国后留影

1968年,本文作者在边防线上

我是抗美援朝的一名老兵,今年87岁了。六十多年以前,在朝鲜那片土地上,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曾经占据过我的心灵。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金达莱,散发着芳香,充满着温暖,让我至今难忘,并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1951年5月5日,在满山遍野红艳艳的金达莱盛开的时候,我所在的部队从五次战役胜利之后,撤回到朝鲜中和郡看东场面进行休整。

 

  附近的街头巷尾早已被美国飞机炸平了,只剩山麓下零散的几个小村庄。我们住进了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全村的老百姓还没有我们连队的人数多。

 

  为了不打扰老乡,我们住在老乡的仓库或牛棚里。我们的连部就设在房东的一个装杂物的仓库里。这个仓库分两层,下层放些杂物,上层本来是贮存粮食或夏天乘凉的地方,那时候却是空空荡荡,什么粮食也没有,我们四个连的干部,正好住在了上层。

 

  春夏之交,晚间还是比较凉的,但是我们都有缴获的美国鸭绒被、毛毯等,能避风寒。房东是个年轻的嫂子,家里只有一铺炕,共6口人。她和妹妹各带一个小孩,还有她们的妈妈和奶奶。我问她们,男人都去哪儿了,她们说,都去当人民军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都渐渐熟悉了,在一起随便聊天时我了解到,姐妹俩在光复前毕业于汉城梨花女子大学,她们的妈妈也当过老师。这样看来,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这一家人对我们非常热情,两姐妹总是说,忘不了志愿军的恩情。她们的心意我们看得出来,总想好好照顾和招待我们,但是她们什么也没有,自己度日都很艰难。

 

  由于熟悉了,军民之间的感情便加深了。姐妹俩告诉我,她们家原在平壤城里,因为战争的关系,暂时避难到这儿……

 

  我们在这儿收到了祖国人民的支前物资,有大米、白面、猪肉、罐头、鸡蛋等。生活改善了,我们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我们经常盛一碗好吃的,送给房东的两位老人。这样,我们与这家人的关系更加密切了。

 

  过了一个多月,上级交给我一项任务,叫我去平壤修理火炮,顺便去拔牙。我的门牙是四次战役中打掉的,只剩下牙根,总是发炎,必须到平壤市立医院方能拔掉。

 

  我动身那天,房东嫂子说有件事要拜托,叫我给她妹妹捎去一封信。以前我没听说过她还有一个妹妹。当时的环境,交通以及通信都因战争中断了,顺路带封信,只是举手之劳,我满口答应了。

 

  房东嫂子写完信之后,又详细地告诉我她妹妹的住处。我带的是一封“敞口信”,就是没加封口的信,说明这种信没有什么隐私。在路上休息时,我怕把人家的信丢掉了,就检查一下。无意中拿出来一看,封面上写有“金××”三个字,旁边还标上“20岁”。我感到很蹊跷,心想,写这个干什么呢?我又取出信看,这的确是一般的平安家信,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是问好。

 

  我想起一次房东嫂子曾说过,她的一个亲人是平壤音乐大学声乐系的学生。嫂子说完我也没太留意,原来她说的就是这个妹妹。

 

  到平壤后的头两天,我急急地办公事,联系修火炮的事。第三天傍晚,我按图索骥,找到了房东嫂子的妹妹。她见到我,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同时也很礼貌地对我表示谢意。她长得很秀丽,温文尔雅,确实像个搞文艺的。

 

  那个年代,青年男女在一起,不管谈什么,就是谈公务,也是很不自然的,她脸上羞涩得一片绯红。我站在拉门外,她站在屋里,低着头,怯生生的,神情有点紧张,显得很不自然。她也不说叫我上炕坐,也不说叫我走。

 

  这样短暂的见面,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要说的话就那么几句,再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办或有什么东西往家里捎,可以找我。我把我的住处告诉了她。

 

  当时她给我的印象很好,我感到她真是一位艺术人才,人既漂亮,又有专业知识,不由得心中暗想:我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妹妹该多好。

 

  第四天,我去平壤市立医院看牙科。人们对志愿军总是优先给予特殊照顾,牙很快就治完了。第五天,火炮也修好了,只等我们连的车来接我。

 

  我们的住地离平壤40公里,连里的马车是我们从美国鬼子那里缴获的翻斗车改装的,不是每天都出动,每周只来平壤一趟,主要是买蔬菜。等了一周以后,我正准备次日返回时,那位姑娘突然来找我。她衣袂飘飘,带着逼人的青春气息,腼腆地说她想跟我一同回家。

 

  我答应了她,并嘱咐她第二天黄昏时到大同江边找我就行了。

 

  次日,她准时来到指定地点。这里有我们连的车,还有兄弟连的车。我先安排她坐我们连的车,我坐兄弟连的车回去。她问我:“为什么不坐同一驾车?”我对她说谎道:“后边几驾车没人负责不行,如果路上出了事不好办。”


  她执意、娇嗔地坚持与我同行,非要与我坐一驾车,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了。


  这样,她搭我们连的车先走了。过了两个小时,我搭另一驾车返回驻地。战争的残酷、生活的单调,人们的心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时见到一个孩子或女性,听到他们的声音,或一句问好,心灵便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凭空增添了无限的力量。我多么想同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坐在一起!前边是赶车的战士,后边坐着我们俩,在夜光下聊聊天,听听她的美妙歌声或听她讲音乐什么的,既不寂寞,还很快慰。但是,我不得不考虑一个军人的形象。三更半夜进村,即便是自己的车,岗哨以及带班的干部,也肯定要过问的,认为我在平壤与女孩子谈恋爱,或是干了别的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就把这美好的时光和机会放弃了。


  第二天上午休息,下午我跟房东嫂子进行了解释,说路上照顾不周,不好意思。她并没有察觉出什么,非常高兴。这次姑娘见我,不像初次见面那么羞涩、拘谨,而是满面笑容地过来和我交谈。


  过了两天,我开始听到她在房后练歌、发声什么的。我对此一窍不通,但她唱起歌来,我们都被震动了。她唱的是什么歌,我们谁也不知道,但给我的感觉,好像是咏叹、倾诉,也好像是对英雄、人物、城市、山河、历史的赞美和歌颂。她唱歌的高度技巧性和丰富的表现力是我平生头一次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好,那旋律确确实实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她唱的都是外国歌曲,最后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我听懂了,歌名叫《重归苏莲托》。“满园蜜柑一片金黄,到处飘散沁人的芳香,心儿在为爱情而跳荡,这里是人间天堂。但是你却说声‘再见’,撇下我而去了远方,忍心抛弃这爱情的土地,忍心离开我身旁。请别离开我,再不要使我悲伤,重归苏莲托,快回故乡!”她唱得很投入,很动情,如入无人之境。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没唱一首朝鲜歌曲,我很纳闷,可没好意思问。


  过了大约一周之后,趁中午休息时间,我骑自行车(是从战场上缴获来的)遛着玩,在村庄之间的小道上兜来兜去。正在这时,忽然看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惊愕了,怎么能在这儿遇见她呢?


  她开始微笑着望着我,想和我交谈,却羞涩、腼腆得不知从何谈起的样子。她矜持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您是否歇会儿?”


  我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周围再没有别的人,有的只是一片绿树林和绿油油的庄稼地,还有连着两个小村庄的一条小道。这里十分僻静,两人聊聊还是可以的,不会被人发现。但我还是顾虑重重,这是连队驻地,我是干部,我想到的是不能给连队带来不好的影响。


  我沉默了片刻,灵机一动,又编了一个谎言。我说:“对不起,一会儿我还要开会。”说完了,我便后悔了,毕竟是违心的。她听后低下了头,灿烂的表情消失了,沉默半天没有言语,最后带着一脸的遗憾扭头走了。


  我顿时发觉,我伤害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听到她的歌声,这可能与她的情绪有关。后来她回平壤时,也是不辞而别。过了几天,我调到二连任连长,临走时房东嫂子对我说:“妹妹走时情绪不好,还埋怨我不该叫她回来……”


  这时我才明白,从送信开始……这一切都是房东嫂子一手导演的。她认为我和她妹妹是天作之合,希望我们千里姻缘一线牵,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竟让一个纯真的女孩一下走进爱的阴影中。


  我向嫂子表示:“你的好心好意我都领了,但部队有纪律,正处在战争时期,尤其是志愿军出国作战,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国家和军队的声誉,我不能违反我们的纪律。”我还对她说:“要是在和平环境下,这真是一桩求之不得的美事啊!”她感叹地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说:“我也是有血有肉的青年人,不过战争时期谈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真对不起!让我们共同憧憬、盼望和平美好的明天吧。”


  因为我是朝鲜族,入朝作战三年来,有三同的条件,即民族、语言、文字相同,再加上志愿军的崇高威望,还有我的名字“相俊”———在这里强调的是一个“俊”字,这样许多朝鲜女孩都想和我联姻,我都一一谢绝了。


1953年7月,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归来。部队在辽宁新民县高台子暂住一段时间。这时候,部队干部允许结婚了。在战争年代,结婚限制在团以上干部,现在一下放宽到所有干部。我们的老营长李延春同志,都38岁了,还是光棍汉,团首长着急给他找对象。我还记得政委亲自找区委书记给他帮忙,并很快给他介绍了一位30岁的老姑娘。她在小学当老师,他们一见钟情,很快就热乎得难舍难分,过了一个月就完婚了。


  而这时的我,经过很长的一段人生路,从战火中走出,耳畔忽然飘来一个女孩的歌声。我的眼前还同时出现一片明媚的田野,我好像在寻找、在呼唤,品味着友情、爱情,以及和平的生活。我第一次感到形单影只,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我给朝鲜的房东嫂子发了一封信。我曾经挫伤了那个女孩的纯真感情,问心有愧,现在该是赎罪的时候了。而且,我还想探问一下,是否能将断了的姻缘再续上,让我也有机会《重归苏莲托》……


  我的信寄出去以后,便是漫长地等待、等待。数月过去了,仍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在想,也许地址不详吧?也许战争结束了,房东嫂子一家搬回了平壤城里。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然没有等到回信。算起来,我们都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了。回首往事,我们都不会忘记平壤和那个中和郡看东场面的小村庄吧?那里有一片绿树林,有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还有一条田间小道。在那里,有一个美丽的朝鲜女孩,怀着爱的憧憬与一位志愿军战士“恰巧”邂逅……


  作为一个从战争的烽火中、在人生的风雨中走过来的人,我要说,只有和平、安宁,才能享受幸福、爱情。


  那个美丽的朝鲜女孩———我心中春天的使者,我祈望你事业有成,生活美满,但愿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你犹如天籁的歌声,那该是和平的最强音。


  权相俊

 

■链接


  一封中国人难以理解的信


  2000年,我曾在美国爱荷华大学看到了一封信,那封信的复制件保存在这所学校已故的副校长曾工作过的房子里。那是一封让我们中国人难以理解的信。


  那位副校长名叫安·柯莱瑞,她是爱荷华大学最有权威的女性之一。很久以前,她的父亲曾远涉重洋到中国传教,她成了出生在中国上海的美国人,所以她对中国人有着特殊的感情。她终身未婚,对待中国留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照他们,爱护他们,每年的感恩节和圣诞节总是邀请中国学生到她家中做客。


  不幸的事情发生在1991年11月1日,那是一起震惊世界的惨案。一位名叫卢刚的中国留学生,在他刚获得爱荷华大学太空物理博士学位的时候,开枪射杀了这所学校的3位教授、一位和他同时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林华,这所学校的副校长安·柯莱瑞也倒在了血泊中。


  1991年11月4日,爱荷华大学的28000名师生全体停课一天,为安·柯莱瑞举行了葬礼。安·柯莱瑞的好友德沃·保罗神父在对她的一生回顾追思时说:“假若今天是我们的愤怒和仇恨笼罩的日子,安·柯莱瑞将是第一个责备我们的人。”


  这一天,安·柯莱瑞的3位兄弟举办了记者招待会,他们以她的名义捐出一笔资金,宣布成立安·柯莱瑞博士国际学生心理学奖学金基金会,用以安慰和促进外国学生的心智健康,减少人类悲剧的发生。


  她的兄弟们还在无比悲痛之时,以极大的爱心宣读了一封致卢刚家人的信。这就是我在她的房间里看到的那封信———

 

  致卢刚的家人:


  我们经历了突发的剧痛,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失去了她。我们深以姐姐为荣,她有很大的影响力,受到每一个接触她的人的尊敬和热爱———她的家庭、邻居,她遍及各国学术界的同事、学生和亲属。


  我们一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不但和姐姐的众多朋友一同承担悲痛,也一起分享着姐姐在世时所留下的美好回忆。


  当我们在悲伤和回忆中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人,并为你们祈祷。因为这个周末你们肯定是十分悲痛和震惊的。

  安最相信爱和宽恕。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的是要分担你们的悲伤,也盼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爱。在这痛苦的时候,安是会希望我们大家的心都充满同情、宽容和爱的。我们知道,比我们更感悲痛的,只有你们一家。请你们理解,我们愿和你们共同承受这悲伤。


  这样,我们就能一起从中得到安慰和支持。安也会这样希望的。


  诚挚的安·柯莱瑞博士的兄弟们


  富兰克/迈克/保罗·柯莱瑞


  1991.11.4


  读完这封信,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心被深深的感激所包围。我希望所有读过这封信的中国同胞能和我一起感受这种情绪,学习这种高尚的情怀。

 

  孙守管

 

 

 

标签: 姻缘 姑娘

作者:喃喃 分类:爱人 浏览:1205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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