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之死,让我终生难得安宁
我始终记着,凡是比我年纪小、职务比我低的,我都尽量厚待,绝不亏待他们,就好像大妹总在不远处看着我似的。 ———作者
我青年时代的照片
这幅画报上的图片我一直珍藏着,因为我大妹也和图中的小女孩一样,有一个漂亮的娃娃
说起事情发生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就因为大妹帮助几个日本小孩压水、提水,惹得我发起了火,顺手抄起柳条打了大妹几下。可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则显得有点复杂,它不仅年代久远,还涉及我的家世、房东小太太和她名叫风翅的娇女儿、我那脾气极端暴躁的老爷爷(我爷爷的弟弟)、我那没念过一天书全靠自学居然会给人号脉看病的妈妈,还有我那神秘莫测、至今都不知道是何身份的干奶奶。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蜘蛛网”一般,缠缠绵绵,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无奈、未知。然而,人生就是这样,虽然无可掌控,但我们依然要走下去,承受它带给我们的苦辣酸甜,还有无尽的遗憾和悔恨。
我的家世
先说说我的家世。我祖籍是在山东,当年举家出关,到塞北安家落户,也算是闯关东一族。听老辈人说,我家出关,不是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我家在山东时,我爷爷是位远近闻名且人缘特好的老中医,又当过私塾先生,当地人称“大先生”;我老爷爷不但懂厨艺,还做买卖,开过饭馆,也开过杂货店,人称“二掌柜”。他虽然天生坏脾气,但深知“和气生财”的道理,因此,即使大发雷霆一阵,刹那间就会烟消云散,把怒容换成笑脸。我家屯邻关系一直不错,买卖也称得上兴隆,为啥还要远离故土呢?是我爷爷到关外采购药材时,看准了商机,经全家商议,最后决定背井离乡闯关东。
按我爷爷事先选好的地点,我家在当时属于热河省(今辽宁省)朝阳与北票之间一条乡村土道旁边(隶属于北票县)盖起了土坯房,先后开起中药铺、小饭馆。后来发现朝阳与北票之间总有商客来往不断,我家又扩充起车马店,成为占有半条街的大院。几年工夫,这里就发展成远近闻名的集医药、餐饮、住宿为一体的方便店。
买卖兴隆必然财源茂盛。发家致富以后,为我爸爸提亲的也就纷纷找上门来。后来,我爸爸找了离我家只有十几里路的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就是我妈妈。虽然是大户人家,但因为过去重男轻女,妈妈并没有念过书。据说,妈妈刚到我们家时,并不识字。我爸妈成亲后,我妈妈就跟我爷爷学识字、学中医,几年下来,我妈妈不但能为病人号脉、开药方,而且“拉药匣子”抓药都会了。
我爸爸在车马店和小饭馆当伙计。他虽然没有学过中医,但后来为帮我妈妈学中医,总陪着我妈妈听我爷爷讲医疗知识,对医疗也有点明白。在此期间,因为一个偶然机遇,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那是他在进城采货时,看到有一堆人围绕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太太。他为老太太号了号脉,就背起她朝医院跑。在去医院的路上,爸爸又巧遇在我家车马店住过的大马车,车老板他认识,就求车老板把老太太火速送往医院。据说,若不是抢救及时,老太太就没命了。为了感谢我爸爸的救命之恩,老太太认我爸爸为干儿子。
我的这位干奶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从小习武,在武场认识了我叫干姑父的人,他在县法院任职。干奶奶出院以后,干姑父陪同干奶奶到我家来过,见我爸爸只是一个伙计,很不以为然。她认为,她的干儿子不能干这种侍候人的营生,当场决定给我爸爸在官场上谋个职位。那时我已六七岁,也记事了。我记得那时日本占领东北三省后,扶植起了一个傀儡伪政权,就是所说的“伪满洲国”,我爸爸就是那时候离开家当上了伪满洲国的一个地方小官。
打那以后,我妈妈就撑起了整个的家。没念过一天书的妈妈,还担任了在我家旁边建起的一座小学的负责人。日本投降后,到处都在抓捕为日本人干过事的人,罪名自然是“汉奸”,我爸爸因为有我那位神通广大的干奶奶罩着,毫发未损。我那干姑父从北票到了朝阳,仍在法院做事,据说是给法警们当武术教官。我干奶奶为了让女儿和干儿子都在一个地方,好有个照应,就把我们全家弄到了朝阳县城。干奶奶还给我爸爸在国民党的党、政、军各界都安排个职务,据说用了多个名字,可以领多份薪水。
我们进城没有住处,就由我干姑父和干奶奶出面,主要是为照顾我上学方便,在天主堂办的润化小学旁边马家菜园胡同里的一个小院住下。这个小院的房东是一位留过日、伪满洲国时期在法院当过承审(那时是审判庭的成员)的人,他家还有他的小太太和娇女儿。后来因为在此居住过程中,我同房东小太太的娇女儿为“汉奸”这个事产生争吵,矛盾越来越深,我们不得不搬离了这个小院,到仍离润化小学不太远、产权属于天主堂的一个院里居住;而这个院与当时的国民党县参议会参议长家是隔壁,正是他家的一些小日本孩儿,引起了我与大妹的冲突,最终导致大妹的死亡。这一切都有前因后果,容我一点一滴地说清楚吧。
承审院里的冲突
先说在承审院里的冲突。承审院是马家菜园胡同最里边的一个独门独院。后来得知,这是承审为迎娶一位说大鼓书的艺人为小太太而特意购置的小院。院里有花坛,有养鱼的水池,还有假山,很漂亮。我跟承审的娇女儿凤翅常坐在花坛前的石桌旁听她妈妈为我们两个小孩唱大鼓书《明五义》。我清楚地记得五位义士的名字:老大粉面玉哪吒常吉———常彭英,老二郭启龙,老三李环,老四康亭,老五胡奎。老五胡奎手持一根铁棍,勇猛无比,因为意外落难,来到高财主家。为混口饭吃,他只好教其傻儿子高尽忠练棍棒武艺。他没心思多教,只胡编乱造地教了三招。第一招叫“通报姓名”,一边说着“高尽哪忠”,一边照着对方脑门打去。打不着再来第二招。第二招叫“玉带横腰”,说着把棍棒朝对方的腰部扫过去。第三招叫“磨肘棍”,都打不着,就开始瞎扒拉一通,扒拉赢了就算胜,扒拉不赢就算输,落荒而逃。
我也学会了这三招功夫,没事儿就拿根小木棍,对着小凤翅练这三招武艺。有时练“玉带横腰”和“磨肘棍”时,她也不生气,只当我逗她玩,哈哈一笑而已。我俩结下疙瘩是另一件事引起的。因为她爸爸在伪满洲国法院当过承审,日本投降后,国民党进朝阳不久就开始抓汉奸。那天他们一家人正在花坛边上坐着,闯进来几个人把她爸爸抓走了。据说,当时抓承审的人没带手铐来,就用临时找的铁丝将承审的双手拧绑在一起。因拧得太紧,时间又长了点儿,承审双手的血液流通受到影响,放出以后,手背不通血脉,没有血色,很吓人。因此,他不论冬夏,总戴一副手套。背地里,人们叫他“手套承审”。
因为抓他那天院门没上门栓,他很轻易地就被抓走了,放出后,他家院门总是上栓,如有来人问明身份才开门。我念小学时,放学以后有同学来找我玩,总是因为叫不开门,败兴而归。为此,我常常遭同学抱怨。所以,我对小凤翅家整天关着大门的做法非常不满。我在学校学了首儿歌:“小擀杖,两头尖,日本走狗是汉奸。汉奸不是人,卖国卖祖坟,一天抓住了,扒皮又抽筋。”有时我就当着小凤翅的面唱。
她虽然比我小,但她爸爸被抓的情况她也清楚,认为我这是在骂她。她把这事告诉她妈妈,她妈妈就找我妈妈。我妈妈就只好打圆场说:“大嫂,您还不知道吗?我当家的跟你们家大哥一样,也给日本人干过事。他是按学校教的瞎唱着玩儿。”就这样,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后来我同学来找,小凤翅不但不给开门,还把人家数落一顿,我得知后很是生气。放学后回到院里,正碰上小凤翅在踢沙口袋玩,我就压低了声音又唱起了那首痛骂汉奸的儿歌。她听后连沙口袋也没捡,就跑回家哭了起来。她妈妈见娇女儿委屈得这样,哪肯忍让,领着孩子又找上门来,十分气恼地说了我一通。我妈妈为了表示道歉,也是出于无奈,竟破天荒地照我头上打了两巴掌。凤翅母女也许觉得出了气,就回自己屋了。
这两巴掌实在让我难以接受。我也算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哪能受此委屈?就号啕大哭起来。正巧这时我那一向脾气暴烈的老爷爷到我家来送代乳粉,看见我在啼哭,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斥责一顿。我更感到委屈,继续啼哭,哄也哄不好。为这事我干奶奶还特意来过承审院一次,说是来赔礼道歉。我干奶奶刚到我家还未等去承审家,承审小太太就闻讯赶过来了,见到干奶奶又是鞠躬又是施礼地把我闹得发愣。我干奶奶对她说:“我这干孙子不懂事,惹得你家小姐生气了,我替我干孙子给小姐鞠躬赔礼。”我干奶奶说着,就站起来鞠躬,这竟让一向高傲的小太太急忙跪在地上向干奶奶磕头,并连连说“不敢当”,直到我妈妈上前把她扶起为止。可见,我干奶奶不是个一般人物。
参议长隔壁小院里的抽打事件
为这事,我家觉得再住在这里很难把关系处下去。又是我干奶奶出面,把天主堂旁的一处小院要下来,我家住了进去。这个小院原是电话局的一个小官住着,他搬走以后一直空着。它的隔壁就是县参议长的院,两院之间有道矮墙,中间有个小角门,我家住的这个院里有洋井(一种小小的抽水井。大概是因为这“井”的机件是外来的,称它为“洋井”),参议长家用水就到这个院里压水、提水。后来才知道,到院里来压水、提水的是一些被收容的小日本孩儿,他们大多是女孩,最大的才六七岁,是等待安排遣返回日本的,暂时住在参议长家空厢房里。同这些孩子们住在一起并照顾他们的,还有个日本阿姨。她有时也过来和孩子们一起提水,帮助参议长太太(是日本人)和佣人一起浇院子里的花草,并侍弄菜园。
我们家在这里平静地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的事端是我大妹来朝阳引起的。
说起我这个大妹,我就非常难过,因为我从小就是吃着本属于大妹的母乳长大的,可她居然因为我的一顿抽打而突然生病死去!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我妈妈与我爸爸结婚后第三个年头才生下我,不想第四个年头又生下了大妹。大妹满月时,姥姥来探望,看到妈妈一起侍候挨肩儿两个孩子,还要照顾爷爷开的药铺、操持家务等,实在太劳累了,就回去跟二舅母商量,看能不能把大妹接过来抚养。因为二舅母不久前生下一个小女儿,不料未出满月孩子就生病夭折了,现在奶水还很充足,如果她能把大妹抱过来抚养,真是两全其美。二舅母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心地善良,又非常孝顺,我姥姥跟她一说,她就满口应承。于是,大妹刚出满月,就被二舅母接过去了。从此,大妹吃着二舅母的奶,在姥姥和二舅母身边长大,也沿袭了姥姥和二舅母勤劳善良、乐于助人的一切美德。我们离开了原来的家搬到朝阳,她依然在姥姥家生活,直到解放战争爆发以后,各地方都不平静,姥姥唯恐大妹远离父母发生什么事不好交代,就把她送到朝阳县城我们的新住处。
我妈妈在大妹被抱走第二年又生下小妹,当大妹到朝阳时,小妹也已经7岁了。记得大妹是抱着一个在当时很少见的漂亮娃娃回来的,可见她深得姥姥和二舅母的厚爱。到家之后,大妹眼里总是有活,看到有什么活就干,除了给我洗背心给小妹洗袜子、手帕外,大人的活她也抢着干。妈妈觉得大妹没在她身边长大,十分过意不去,一般不让她干活,可她却总是抢着干。到洋井上压水、提水本该是我干的活,她也抢着干。她不但帮我去压水、提水,而且参议长院里的小日本孩儿来压水、提水,她也上前帮着干,我说也不听,拦也拦不住。有一次干奶奶来了,见大妹既有礼貌又能干活,就夸奖她是个好孩子。特别是当干奶奶听说大妹与兄妹同样分的小食品,总是吃一点留一点给小妹吃时,更为感动,说大妹从小就知道尊老爱幼,长大成家后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我对此很不以为然,就告了她一状,说她还帮小日本孩儿干活。不料干奶奶对此并不反感,倒说起那些小日本孩儿也真是可怜,帮帮他们也应该。从此,大妹再去帮他们压水、提水,有时还跟过去帮他们浇花侍弄菜园,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后来因为她帮小日本孩儿干活我发了火,并动手抽打她,是有特殊的前因后果的。
我家搬出承审院以后,承审家的小凤翅也进了天主堂的润化小学,在我的下两个年级。我在学校里有时也能见到她,但我们谁也不理谁,像素不相识似的。有一天刚下课,我在操场上玩,居然有几个女生围上我,说我欺负小孩。我不承认,她们指着旁边的小凤翅说:“你敢说你没欺负过她?”我本想辩解,可我想到“好虎架不住群狼”,我肯定干不过她们,只好忍气吞声转身离开。
可我心里却憋了一股气,正好遇上一位家住马家菜园胡同时的同年级同学,我住承审家院时我俩每天放学走一条路。他是后妈,在家很受气,有时候饭都吃不饱,有时还挨打。我挺同情他,就常把带的饼干、烧饼给他吃。那天他正拿着用柳条拧的口哨吹着玩,我也想吹一下,他却不肯,还跑掉了。我当时真是气上加气,觉得他太不够朋友了。我知道参议长家院里有棵柳树,我想等放学后折两根柳条拧一大把口哨,第二天让他见识见识。放学后我到参议长家院里折柳条时,竟被小日本孩儿的阿姨说了一顿。我虽然有了柳条,心里却不痛快。拿着两根柳条回到家,还没等我拧口哨,几个小日本孩儿又来压水、提水了。而我大妹呢,又去帮忙了!我就更来气了。大妹帮完忙累得满头大汗回来,我就向她吼道:“你闲的啊?手痒痒挠墙根去!”不料大妹竟敢反驳我说:“干奶奶都说了,该帮帮他们。”小妹在一旁也帮腔证实:“干奶奶是说过。”我听后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是汉奸!”我说着,抡起手中的柳条朝大妹的手背上抽了几下。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大妹,这次或许被抽疼了,或许觉得委屈,居然流下眼泪哭了。我也没当回事。
当天晚上临睡觉时,大妹竟没说一句话就倒在妈妈身边睡了。第二天天刚亮,妈妈早起去干活,我睁眼一看,发现大妹呼吸特别困难。我问她咋回事,她只是指着喉咙喘粗气,说不出一句话。我赶忙跑到院里找妈妈。妈妈进屋摸摸大妹的头,又给她号了号脉,赶忙跑出门,到旁边天主堂办的博爱医院请来几位“洋姑奶子”(是当地人对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女医护人员的称呼)。洋姑奶子用听诊器放在大妹的胸口听了听,扒开大妹的眼睛、口腔看了看,给她打了一针,又喷了不少药水,最后摇摇头走了。她们刚走不一会儿,大妹就咽了气。我记得那是1947年的夏天,大妹只有9岁。
大妹之死是亲人永远的痛
记得送走大妹的第二天,那些小日本孩儿又来压水、提水,但是他们把水都压满了仍不走,还不时地向着我们住的上房屋里看着。我发现后以为他们有什么事,就告诉了妈妈。妈妈正为大妹的死哭着,听我一说忙擦了眼泪走出屋门。只见那些小日本孩儿列成一队向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有的还流了泪,然后才提起水桶默默离去。这个场面很长时间在我眼前晃动。
大妹之死,最受打击的是我妈妈。多年来没能好好照顾大妹,刚到身边不长时间就永远地离去,作为母亲,又懂一点医术,也治好过不少病人,可自己的孩子得了病,却没能及时发现和医治。
为大妹的死,姥姥和二舅母听到信儿后都得了一场大病,干奶奶也掉了眼泪,我们全家人也都是再也见不得院里的一切,一看见洋井也会触景生情,难过得受不了。不久,我们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搬到了离城墙和护城河很近、离天主堂比较远的头道胡同居住。
关于大妹的死,我一直认为是我抽打她造成的。虽然,妈妈说大妹的病得的突然(至今也不能确定大妹得的是什么病,洋姑奶子说是喉痧,妈妈说可能是心脏的问题),跟抽打没关系,可我在内心深处却一直非常难过,觉得自己是致大妹死亡的罪人。那天也该着,不顺心的事都赶到一起了,真是连憋气带窝火,可再咋样,我也不该对大妹蛮不讲理啊?我真是悔青了肠子。
多年以后,我几经辗转到长春参加工作,再也没回过那个地方。但这件事给我的教训却永记心中。我不断地责备自己,为自己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滥施暴行为感到耻辱与悲哀。我始终记着,凡是比我年纪小、职务比我低的,我都尽量厚待,绝不亏待他们,就好像大妹总在不远处看着我似的。可惜,大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一直感到遗憾。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从一本画报上看到一幅图片,是一个扎着羊角辫、抱着漂亮娃娃的小女孩。在我眼里,那个漂亮娃娃跟大妹当年刚回来时抱着的娃娃很像,而小女孩的神态和表情也跟大妹差不多。我就买回一本,还觉得不够,就把这张图片拍下来,洗印许多份,当书签夹在我经常阅读的每本书中保存着。
大妹,哥哥对不起你,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余金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