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里，姑姑也许平庸呆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点傻气，可在我的心目中，她却是那样完美慈祥可敬可爱。 ———作者

姑姑（中）晚年时与我（右一）和妈妈的合影

一转眼，我亲爱的姑姑离开她眷恋的世界已经快四年了。而当医生的我，却没能延长她的生命，也没能让她晚年过上有质量有尊严的生活，开心地享受天伦之乐，这给我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姑姑是个知足常乐、乐于助人的热心人

姑姑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她对我的爱远远胜过母爱。我出生在多子女家庭，早年父母两地生活，我出生时妈妈不得不把姑姑从农村接到家里帮着料理家务。所以，我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她把我视为自己的亲生骨肉，格外地溺爱我、偏袒我，就连父母管教我严厉点，她都能气得不说话、不吃饭。她无怨无悔地照顾我们兄妹四人十几年，而我又是她的最爱，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跟她形影不离。她回农村奶奶家住上三五个月也得带着我。不知情的人常常以为我是她的女儿，为此，她总得和别人解释一番。姑姑来我家时是24岁，她的青春就这样伴随着我的童年一起度过了。

　　等我们兄妹都先后上学了，她也在街道纸盒厂找了一份工作。她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

　　姑姑没上过一天学，解放初期参加扫盲夜校学习，能认识一百来个常见字。她很满足自己的“学识”，为能认得牌匾上的字、报纸上的标题而自豪，有时还像学前小孩似的大声朗读，以证明自己有文化。

　　年轻时，姑姑的性格很柔弱内向，不爱说话，自己的情感从不表白。可她有着一颗善良热情的心，在小小的街道工厂结交了许多情同手足的好姐妹，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会尽心尽力去帮忙。她曾连续几年给几个好姐妹全家老少做棉衣，帮忙照顾小孩、伺候老人。无论是谁，只要有事找到她，她都有求必应，从来不讲报酬。她一生都很清贫，生活得也很简单，可她总是乐呵呵的，很知足。

　　在我的记忆里，上世纪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她忍饥挨饿把节省下的口粮都送到我家，节日供应的副食她也一口都舍不得吃，总是留给我解馋。她每月几十元的工资，除了生活必须花几元钱外，都积攒起来，送回农村供养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又把积攒的钱送到一座尼姑庙里给爷爷奶奶的灵魂超度。她内心的那种执着和虔诚无人能比。

　　但是，所有认识姑姑的人都不能理解她年轻时的行为，那就是谁也不能和她谈婚论嫁。无论是谁，只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就会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也不做任何解释。我猜想，这可能是她与寺庙里的尼姑们交往密切，受她们的影响所致。或者，她也可能是把自己的爱和未来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196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年仅16岁的我初中还没毕业就成了所谓的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我下乡的事对姑姑的精神刺激很大，给我送行时她比谁哭得都伤心，让我记忆犹新。此后，姑姑的感情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我下乡一年后，在大家的百般撮合下，姑姑和她厂里的一个临时工结婚了。他是转业兵，离过婚，身边还带着一个男孩。这件事对我的精神刺激也很大，自幼我和姑姑有着特殊感情，对她的过分依赖使我在感情上根本不能接受这个姑父。所以，直到二十多年之后姑父去世，我也没叫他一声“姑父”，也从来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到姑姑家去时，对他也都是称名道姓的。

　　我这种种不肯接受姑父存在的行为姑姑并不在意，也从来没有埋怨过我。但我现在回想起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有点对不起姑姑。不管怎么说，我这种行为都是极端自私的，都是对姑姑感情生活的干涉和伤害。

　　姑姑结婚时已经40岁了。后来姑姑和我解释过，她和姑父结婚的前提条件是坚决不要孩子，她有我这一个“孩子”就够了，姑父也承诺一定不再要孩子。别人也认为姑姑这个年龄根本也不可能再有生育能力了。可姑姑命中注定该有自己的孩子，结婚两年后，42岁高龄的她竟然怀孕了！

　　可我的傻姑姑啊，她并不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在她妊娠七个月时，还到我家帮我妈拆洗被褥，料理家务呢！谁知第二天夜里，妈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来人说姑姑在医大二院生孩子了。妈妈怎么也不能相信，前一天还没看出来姑姑肚子有怀孕迹象，怎么会突然生孩子呢？爸爸妈妈急忙跑到医院，可在病房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姑姑了。医生也急得够呛，抱着体重只有三斤多的早产儿也不知所措。医生想不明白，刚刚生完孩子几个小时的产妇怎么能不见了呢？

　　还好，姑姑家就住在医院附近，我爸爸妈妈过去一看，姑姑自己竟然静静地躺在家里睡着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苍天有眼，我的表弟———这样小的早产儿，竟能长大成人！他也给姑姑的后半生带来更多的希望和更多的磨难。

　　姑姑“尊严”地活着，心中的幸福指数不比任何人低

姑姑性格坚强刚毅，多么艰难困苦的磨难她都能挺得住、想得开。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岗失业，后来又婚姻失败妻离子散，别人都替她犯愁苦恼，她反而劝解别人说：“不蹲监狱就好，有自由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为了不给儿子增加负担，退休之后几十年，姑姑一直含辛茹苦地捡废品去卖。这也是一件让我非常纠结的事，所以她总是千方百计地瞒着我、躲着我，尽量不让我看到她捡废品。每当我们为此发生争执时，她总是理直气壮地对我说：“不偷不摸砢碜啥？别人也不知道我是你姑姑，不会给你丢人的。再说，我捡破烂也不全是为了钱，我这是在锻炼身体呢，想多活几年。”每当听到她这样说时，我的心里就酸溜溜地很不是滋味，但也只能随她意愿了。

　　邻居们都很喜欢她的为人，为了省事，把家里的废品也都送给她。她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就回赠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的东西，价格远远超出她得到的废品。她总是乐此不疲，并从中得到极大的满足。每当有邻居见到我，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这些“傻事”时，姑姑都会笑呵呵地对我说：“老话说得好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压我一寸，我让你一分……”她说得还真在理。

　　她见我不阻止她捡废品了，就兴高采烈地和我讲述她捡废品的趣事。比如有人看见她一个老太太，到处捡废品怪可怜的，就送给她好吃的东西，可她从来也不收，还认真地和人家解释她不穷，好吃的东西她都有，她还有“老保”，就是在家闲得难受。

　　比如还总有人随便扔给她10元或50元大票就走，她都追着送还给人家。她跟我讲起这些事的时候，还用很不屑的口吻对我说：“他们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才不稀罕那点小钱呢！”我亲爱的姑姑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乐观地、幸福地、尊严地生存着，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差。

　　而我对姑姑所能做的，只是在她生日、母亲节等一些大日子里，带她到饭店或商店，吃喝一顿开开眼界。她总是百般推托：“我可不能去给你丢脸啊！”可回到朋友、邻居圈里，她就手舞足蹈地描述着自己都看见“从没看过”的什么什么了，还吃到了“说不出名”的好吃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姑姑晚年糊涂事越来越多，我却没往心里去

姑姑劳苦出身，身体真是特别好，很少生过病，根本就没打过针，也很少吃药。偶有头疼脑热，她从来都不和任何人说，自己挺一挺就过去了。我当医生后，有一次她的脚踝骨扭伤，红肿好多天都不能下床走路了，表弟才不得不告诉我。我给她开了许多“跌打丸”等跌打损伤药，让她外敷内服，很快就痊愈了。几年后的一天，她拿个小药盒对我说：“我胃不舒服吃两丸这药就好，特别管用，你再给我买几盒。”我一看这竟是“跌打丸”，也早就失效过期了，她却当胃药吃了，竟说“特别管用”！她还说，我给她的叫“锁门户”的白药片也可好使了，只要她浑身难受，吃一片就好，她自己去药店也没买到。我猜了半天才想到是“索密痛”，就是人们最常用的去痛片。唉！气得我哭笑不得。我埋怨她：“这么点小事你就问问别人呗。”她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和你说你都笑话我，和别人说不更说我傻吗？”对怕伤自尊的姑姑来说，类似这样的事在她晚年生活中表现得越来越多了。我还以为是她年纪大，头脑糊涂了，是很正常的衰老现象，就没有重视起来。

　　这种糊涂的症状，在她老伴去世后就更加明显了。钥匙挂在脖子上找不到，她就在楼梯口坐等到半夜，邻居帮助开门；经常走丢找不到家，附近熟人把她给送回来；在家打不开门，她敲着门几个小时也出不来。还有，本不爱说话、不善表达感情的她，见到熟人就唠唠叨叨地讲述着解放前农村生活受苦挨饿的往事，讲述着现在政府好有“老保”不上班还开支的美事，什么大米白面、鸡鸭鱼肉不断，天天过年，好像全世界她是最幸福的人。一见到我，她就更没完没了地说起我童年时天真浪漫的趣事，总是骄傲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出息，太了不起了，太厉害了……”好像全世界我最伟大。

　　姑姑这种种迹象表现得越来越严重。回想起来，初期姑姑的生活还能自理，只是一些行为、一些语言不能让人理解。可到了后期，她的生活也已经不能自理了。

　　2009年春节，我将她接到我家过年。前几天，她还很高兴地和我老妈唠唠叨叨聊天，几天后她就吵着要回自己的家。她还趁着我不在家时拿菜刀砍门，把我老妈吓得直哆嗦，都说不出话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她大小便失禁，强烈的自尊心使她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也坚决不肯在我家待下去了。

　　我可怜的姑姑，她让我揪心地痛，让我左右为难，我怎么也不可能再把她送回空荡荡的家里啊！大正月，我走遍附近的大小敬老院、老年公寓，总算选择了一个条件环境相对好点，距离我家也比较近的敬老院。我与院长交流沟通得很融洽，我们互相配合着直接把姑姑送到了敬老院。我对姑姑说，她家搬迁了，房子都拆没了，这儿是我自己开的小医院，她去吃住都不花一分钱，谁对她不好我都可以马上开除。她就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住了进去。她那种得意和自豪的表情让我好长时间都彻夜难眠，难过不已。

　　转眼过了一年多，姑姑也很适应这个环境了。她能按时有吃有喝，身边有人陪伴，冷暖有人照顾，我心里就踏实了许多。看到姑姑干干净净，脸慢慢地红润起来，精神状态也好了，我想，这样下去姑姑的晚年也算幸福了。我隔三差五去看看她，给她换换衣服、洗洗头、洗洗脚，她都会很高兴地一遍一遍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她还双手作揖，反复地对我说：“谢谢！谢谢！”那情那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想起了心里就很温暖。

　　姑姑不幸去世，我的内心愧疚难安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我去看姑姑，见她躺在床上，满脸委屈，气呼呼地也没吃饭。我千方百计地询问为什么会这样，她胆怯地告诉我说，护理员打她了，还掐她的胳膊。我问清原因，又和同房间的老人核实一下情况，就去找院长投诉。院长一再解释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然后我们又一起找到护理员来到姑姑面前核实。这时，姑姑却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怎么问也不说话了。我猜想，她是真害怕了，后悔不该告诉我这事，不想给我找麻烦；她还怕我真把护理员开除，她心里过意不去。总之，就是谁问啥她也不说话了。这件事不了了之。

　　可谁也没有想到，她这一躺下就再也没起来，整个人的精神头就垮下了。我看一连几天她都不吃不喝不说话，就请附近卫生所的医生看了看，没诊断出啥病，就说身体太虚弱了，打几天点滴看看再说吧。这是姑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点滴，也是她最后一次打点滴。

　　姑姑卧床一个多月以后，迎来了她入住敬老院的第二个春节。那是2011年，过年了，亲朋好友看望她时，她还有点兴奋，可人走了她就紧闭双眼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了。我怎么劝她都不听，我感觉就很不好，几乎天天陪伴着她。她明白时恋恋不舍地摸着我的手，眼角流着泪，仍然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正月十五家里有客人，一整天我也没去，晚上打电话，护理员说姑姑挺安静的，没啥事不用惦记了。姑姑一定以为我太累了，不愿再让我为她操劳了，自己想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气。夜里十一点多钟，电话铃声把我惊醒，凭心灵感应，我觉得姑姑不好了。果然是敬老院的电话，说姑姑大口喘气，大睁眼睛，好吓人啊！我打车几分钟就赶到姑姑床边了，她看见我好像还明白似的，笑了笑，呼吸也变得平稳了。我带去冰淇淋，试着喂她吃，没想到她竟急不可待地大口大口吃，吃得很吓人，一会儿一大盒冰淇淋就吃没了。这时候，我表弟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她很欣慰地看看她的儿子，有意识地摇摇头闭上眼睛。我心里慌慌地安慰她说：“你最亲的人都在，我会照顾你儿子的，你放心吧！”我想她一定听明白这句话了，只见她的眼角清晰地流下一行眼泪，大喘几口长气，很平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平静地走完了她的一生。姑姑没有太多痛苦，没给任何人增添麻烦，安详地离去了，同时，她也给我留下了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姑姑咽气那天，伤害她的那个护理员也在值班，她很想帮我们料理姑姑的后事，我没客气地拒绝了她。我想，就是姑姑胸怀大度肯原谅她，我也不会原谅她欺负大脑痴呆的83岁老人的行为。

　　其实，我在谴责别人的同时，内心更多的是怪罪和痛恨当医生的自己。我是姑姑的最爱，是她一生最引以为傲的精神支柱。可恨的是，我一直以为姑姑的诸多反常行为是人老了大脑退化的自然现象，从来没给她吃一片药治疗过。还是在姑姑去世一年后，我才知道她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主要表现为渐进性记忆障碍、认知功能障碍、人格改变及语言障碍等神经精神症状，严重影响社交与生活功能。我也才知道这种病症初期完全可以用药物减缓病情发展。如果我早一点了解这些知识，完全有能力提高姑姑晚年生活的质量，使她能更有尊严地活着。可是，我醒悟得太晚了。

　　不知是我对姑姑爱得不够，还是姑姑总是有意不麻烦我，回想起来，我对姑姑的关照总是慢半拍。

　　我记得很清楚，1993年的春节前，我去看望姑姑。进屋只见地下堆着许多该洗的床单、被罩、脏衣服，姑姑却痛苦地躺在床上。她一看我要帮她洗衣服，惊慌失措地下床收拾衣服不让我洗。无意中，我发现姑姑换下来的内裤上血迹斑斑！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有这种出血现象呢？我首先想到了“宫颈癌”。我惊恐万分，再三追问，姑姑才说：“都十几年了，一干重活，一用力气，下身就掉出来一个东西，总不回去就能磨出血。”我硬逼着把她拖到医院，经检查，是“重度子宫脱垂”，现在临床上都很少有这么严重的症状了。

　　我坚强的姑姑、傻气的姑姑，她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竟然默默地忍受了十多年妇科病痛的折磨。我马上请我的临床老师———妇产科的权威医生———亲自主刀，为我姑姑进行了手术。当时我的老师都很惊讶，这么严重的病情竟能挺了十几年才治疗。现在想起，还让我心如刀绞。我这个她最疼爱最亲近的侄女，枉为妇科医生，竟然十多年都没有发现姑姑的这种病！因为我的粗心和不孝，让姑姑多遭了十几年的罪，我怎能原谅自己？

　　我越来越思念善良勤俭淳朴刚强坚毅自尊的姑姑。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中，姑姑的阳光个性和宽广胸怀尤为显得难得。她的一生虽然很贫穷，可她心中的幸福指数却永远高高在上，活着乐观，死得安稳。在旁人眼里，她也许平庸呆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点傻气，可在我的心目中，她却是那样完美慈祥可敬可爱。她是我的至爱亲人啊！而我这个当医生的侄女却没能使她的晚年活得更“尊严”。每当想起，我的内心深处就隐隐作痛，愧疚难安。

赵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