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轻生,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多少年来,受苦受难、命运悲惨的母亲的影子,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对母亲的不孝也成了我一生中心灵最大的创伤。 ———作者
照片中前排是大哥、大姐,后排是我和小妹
人们常说,“七十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世上只有妈妈好,母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不敬不孝母亲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在少年时就对母亲犯下了这样的罪过,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柔弱的母亲全力呵护自己的孩子
1914年,母亲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里。她自幼丧母,外祖父巴不得把她早点嫁出去,免得在家吃闲饭。在张作霖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母亲嫁到了离四平市15里地的一个段姓农民家里,也就是我家。
母亲身材瘦小,瓜子脸,眼有神,脸色粉红,长得好看。母亲的性格尤其温柔,见人说话脸就红,且话语不多,慢声慢语,总是望着人家的脸,像乞求、像商量。村里有个大胖子男人,对谁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唯独见了我母亲就用温和的语气说话,生怕吓着她。比如他对我母亲说:“大媳妇,吃饭了吗?你的咳嗽病得治治。大犟子又打你了吗?哪天我骂他去。”大犟子是我父亲的外号。
母亲三十多岁就生了我们兄妹四人。因家里贫穷,农活又多,母亲生完孩子没满月就下地干活,数九寒天还去拣柴火,时间长了就得了咳嗽病。那时也买不起药,母亲咳嗽止不住就吃根胡萝卜压一压,心热了就吃块冰解一解。
可柔弱的母亲却百般呵护着儿女。母亲从不打骂我们,无论我们犯了多大的错。漫长的黑夜里,我们躺在炕上入睡前,母亲都要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兔子啊、狼啊、善良的老爷爷啊,使我们在童话中安然入睡。寒冷的冬天,我们围坐在火盆边,母亲给我们烧土豆、崩爆米花,让我们在快乐和满足中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
母亲自己不识字,可她喜欢我读书,只要看到我在读书,她什么活也不让我干,还咳嗽着耐心地帮我包书皮儿,用微弱的话语嘱咐我:“小秋啊,好好念书……才有出息。”
母亲对自己的咳嗽病从来不在意,舍不得买一片药吃,可我们要是有个小病小灾,她却如临大敌。我小时候母亲没奶水,我是喝高粱米汤活下来的,体质很虚弱,时常感冒发烧。我9岁的时候又得了头痛病,疼起来直撞墙。母亲吓坏了,一路咳嗽着背着我去找老中医看病。母亲哭着对大夫说:“我家穷,就这几个钱,可我小儿子头痛得厉害,怎么办啊?”老中医的小屋很简陋,收入也不好,可他却安慰我母亲说:“孩子,别哭,不管钱多少,我给他治就是了。”老中医往我太阳穴上贴了两块膏药。还真灵验,我的头痛就此减轻了。
为了让我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母亲给我剃光了头发,只留旁边一小撮,说是好养活。
记得我10岁那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母亲领我去逛庙会。庙会上人山人海,可热闹了,有唱戏的,有耍杂技的,有扭秧歌的;还有卖糖人的、卖小葫芦的……净是好吃的。母亲给我买了糖人,我拿着它蹦蹦跳跳地上了大庙。我看到了“十八罗汉”,好高大好威风啊!还看到了“十八层地狱”、“小鬼下油锅”。母亲说:“那些坏人死了都下地狱、下油锅,咱可不能做坏事啊!”
母亲还特意把我领到“十不全”和尚泥塑面前,让我在“十不全”和尚身上摸咸菜疙瘩,乞求神灵保佑我别有天灾病祸。
那时在农村,当人们已经有了几种病又添了新病时就说:“咳!又添彩了,简直成十不全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十不全”的祀像,我国很多地方都有,仅东北就有多处。不过,各地塑造的形象大不一样,锦州青岩寺的“十不全”是个神医,哈尔滨极乐寺那个“十不全”是个富态的官员,我看到的“十不全”则是个瘦小干枯、面貌丑陋、额头贴着膏药、脖子上挂了一串咸菜疙瘩、拄着拐的病人。无论怎样,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都认为:“十不全”是一个给人们带来康复和健壮的人,他是一个宁可把别人身上的疾病揽到自己身上的好人。也就是说,病人如果虔诚地祈祷,他就会舍己为人,把疾病接过去,使你身体健康。至于他身上挂着咸菜疙瘩,或是贴着膏药,这是因为人们认为挂咸菜疙瘩可以治疗哮喘,膏药可以治疗风湿。母亲对此深信不疑。
每年的六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几乎家家断粮,吃野菜、喝榆树钱粥是常有的事。我的生日正是在这个季节。记得母亲总是给我煮两个鸡蛋,叫我趁热吃了,说:“我老儿子是属兔子的,兔子满屯蹦跶得回老窝,我老儿子将来有多大能耐还能回来。”
日本投降前夕的一个寒冷的冬天,屋外下着小清雪,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房屋四下透风,内墙和窗户纸都上了霜。母亲总像背上背块凉冰似的,蜷缩在有点热乎的炕头上,在破旧的薄被下瑟瑟发抖。可当我嚷着“妈,我冷”时,母亲就把我搂在被窝里,用她多病的、瘦弱的身体为我取暖,使我感到这个世上只有母亲是温暖的。
那时我家总吃橡子面。我大便时肛门撑破了,母亲就用温水给我洗。冬天冷,我的破鞋不禁穿,冻得“前面五瓣蒜,后面紫茄蛋”,母亲心疼我,到处拣破布给我一条条地拼成“条条鞋”,并用梳理的苞米叶子垫在“条条鞋”里,使我的脚暖和了许多。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很多同学都穿上了用缝纫机做的带兜的“制服”,我不懂事,哭天喊地地吵着要“制服”,母亲流着泪说:“咱家穷,做不起啊儿子。”后来母亲用更生布给我缝了个带兜的衣服,哄着我安静下来。
父亲暴力、外祖父不管、我不懂事,母亲的日子熬不下去了
每年“三八国际妇女节”时,我就会想起母亲。旧社会,黑咕隆咚万丈深,妇女被压在最底层。出嫁的女人有名字也不能叫,要姓夫家的姓,叫什么李王氏、段杜氏,或者叫老李家的、老段家的。妇女是锅台转,被丈夫随意打、随意骂,丈夫也可以随意休妻、随意纳妾。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打骂母亲是家常便饭。父亲打母亲,让母亲跪在地上,树棍子都打断了,吓得母亲“妈啊”一声,太可怕了。一次父亲用炉钩子刨母亲,母亲实在受不了了,第二天往区公所(国民党时期)跑,要去告父亲。父亲追上了,一脚把母亲踢到水坑里,肋骨断了一根,两三个月才好。即使到区公所也没人管这事,那个年代丈夫打妻子不受法律约束。有时母亲因挨打受骂、受苦受累,想去娘家待几天,可姥爷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常常往婆家撵。母亲无奈,只有流着眼泪回去,还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娘家的方向……
有一年,四平还没有解放,父亲打骂母亲后把被子底下二叔给的几元钱拿走,找他的姘头去了。
母亲受苦受累,挨打受骂,又被丈夫遗弃,致使她咳嗽越来越重,骨瘦如柴。后来晚上睡觉躺不下,跪在炕上,成宿咳嗽,大口吐痰。父亲也不给母亲找大夫看病,甚至连看也不看母亲一眼,长期跟姘头在一起生活,还生了孩子。
后来,四平解放了,我家分了地。哥哥当年十五六岁,只大我5岁,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整日在田间劳作,还去木匠铺当学徒,都累吐血了。父亲在村里同姘头开了个豆腐房,有时我们也能吃块大豆腐、喝碗豆腐脑。粮食打下来,父亲却回来了,是来借豆子的,我母亲失望地哭了。父亲高声说:“过几天还你,哭什么?”
1950年春,父亲的一位哥哥从外地一路风霜来到四平看我们。大伯四十多岁了,头戴狗皮帽子,打着绑腿,一进家门看到我们母子的凄惨状况,叹着气,一腔怒气去找父亲。可天老大,父亲老二,谁也管不了他。见父亲坚决不回这个家,大伯无可奈何地走了,也带走了我们的希望。
1951年,18岁的哥哥在四平农业机械厂找到了工作,当学徒,能挣20块钱。哥哥第一次开工资就买了点大米孝敬母亲。可母亲舍不得吃,都换成了高粱米,气得哥哥直哭。
榜样就在眼前,可我当时却不知道向哥哥学习。一天,夜幕降临了,哥哥让我去饼铺给母亲买一张大锅饼,可我怕天黑不敢去,哥哥气得踹了我一脚,我才不得不去了。
我的不懂事最终成了母亲轻生的导火索。
1952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我起床后看到母亲还跪在炕上,头顶着枕头吃力地咳嗽。见我起来了,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唤我的小名:“小秋,给妈上水缸刨块冰解解心热。”见哥哥姐姐当时没在家,没人做饭,我小声地嘟囔着:“冰、冰,又是冰,有啥用!”我心想,我还饿着呢,没人给你刨冰。于是我被也没叠,一赌气跑出去玩了,没去给母亲刨冰。
过了几个小时,我回家进屋一看,姐姐抱着母亲坐在炕上,娘儿俩流着眼泪。原来母亲喝了卤水,不想活了。母亲喝完卤水胃里不好受,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儿后就进屋趴在炕上,姐姐回来发现了。了解这些情况后,我的饥饿感全消,吓着浑身直发抖,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坏了!我气着母亲了。此后,母亲全身浮肿,躺不下,坐着遭了一个月罪。姥爷知道了,领我去一家诊所,让我给大夫磕了个头,大夫交给我一支“撒利汞”,是一种强效利尿药。依当时的医疗条件,这种药就算好药了。我回家给母亲用上了这种药,母亲的浮肿消得很快,可以躺下了。但这种药只能一时缓解浮肿,对于全身中毒导致的各器官的衰竭,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所以,母亲躺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并逐渐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直到停止呼吸,死时全身青紫。我们兄妹号啕大哭,却无力回天。
1953年阴历三月五日是母亲的祭日。那天老天爷都在为母亲鸣不平,发怒了:七八级大风刮得天昏地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家草房的草也被掀掉了……
母亲去世时只有39岁,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想念母亲,几十年来眼泪已哭干
母亲去世,我也懂事了,努力学习考上了当时四平的唯一中学,总算为母亲争了口气。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领域的扩大,我越发感到内疚。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早。我曾在报纸上看到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她妈妈尿毒症卧床不起,稚嫩的小女孩拣废品卖钱,侍候她妈妈大小便,洗头擦身,洗衣做饭,被人称为妈妈的“妈妈”,真是感人至深。可母亲去世时我都十四五岁了,还不懂事,也不知道孝敬母亲。虽然母亲被父亲虐待和遗弃,又贫困多病,可我要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起码还有点慰藉,有点盼头。由于我的不孝,使母亲没有盼头了,于是就选择了服毒自杀,了却她痛苦无望的人生。
多少年来,受苦受难、命运悲惨的母亲的影子,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对母亲的不孝也成了我一生中心灵最大的创伤。虽说人生谁能无过,但我劝人们不要像我一样犯这样的错。
我曾有一张母亲抱着我的黑白照片,而我的其他手足都没有,可见母亲对她老儿子是多么疼爱!哥哥见我一看照片就哭,怕我把眼睛哭坏了,偷偷地把照片烧了。到了晚年,我的眼泪哭干了,就剩下心里难受了,有时口含安定药片才得以缓解。
人岁数越大,对童年、少年的事记得就越清楚。有一天,我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剧烈咳嗽声惊醒,醒来后发现是我在咳嗽,我把自己咳嗽醒了。我惊觉:我对母亲的错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有人劝我:“给你妈烧点纸祭奠一下吧。”我想,“活着不孝,死了乱叫”有啥用,我还是把我这个抱憾终生的错说出来吧,也不怕家丑外扬了。能减轻我心灵的伤痛更好,不能的话,至少也能给年轻人当个反面教材。
小秋
■读者反馈 由《“看青”时的一件事,罪不在己,其责难推》想到的……
我是《新文化报》“扪心”栏目的热心读者。这个栏目所写的大都是以前那些年代发生的真实故事,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看了都很有感触,尤其是看了11月29日刊登的《“看青”时的一件事,罪不在己,其责难推》,更是让我感慨万千。联想到自己下乡时的经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也有着和那位知青相似的一段经历,也让我非常纠结和自责……
那是1969年,我们从长春来到德惠县五台公社的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第二年秋收打场时节,队里派我们知青看护场院。全队收割回的庄稼全都拉到场院里进行加工脱粒,除分给社员定量的口粮外,剩下的全都上缴国家。那时粮食产量很低,每年分给社员的毛粮(玉米、谷子、高粱等)才400斤左右,多数人家都不够吃。所以,一到庄稼成熟时,小偷小摸的事经常发生。
我们知青一来,这个看青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身上:一是我们都是单身一人,这里没有家眷和亲戚,二是敢说敢管,不怕得罪人。当时队里派我和另外一名同学看场院。我们两人前半夜、后半夜轮流值班。那时队里场院都是在村子边缘,一是占地大,二是比较安全。
看青的活儿,看起来挺清闲,但责任大又很无聊。晚上一个人待在小窝棚里,周围寂静无声,黑夜里数着星星盼着天亮,有时困意袭来又不敢睡。
刚开始时我们还很认真,时不时地在场院内巡视,时间久了就有些松懈了,有时溜到附近的社员家闲聊消磨时间。下面我说的就是多年来一直无人知晓、在我心底埋藏至今的一件事。
当时队里所有的庄稼全都收割完运到场院后,就开始进行打场脱粒工作了。那时还没有机械自动脱粒的设备,玉米、大豆、高粱等全用马拉石磙反复碾轧后收成堆,再用木锨、筛子过滤后就是半成品粮了。在这个时节尤其更要我们加紧看护。一般情况下,每天打完场的粮食都尽量在天黑前装袋入库,但有时也因为量大留在院里一部分。开始几天我还守得挺紧,可时间长了又冷又困也时不时地往附近社员家跑。我去的这家是和我们男知青处得最好的一个车老板家,我们都叫他“老孙二哥”。我们刚来时就是他赶着马车接的我们。他性格直爽大方,对我们很主动热情。他的家离我看的场院很近,我成了他家的常客。
有一次,在一天晚上,他弟弟来场院找我上他家去一趟。当时已经是10点多钟,村里人吃饭早,劳累了一天大多都已入睡。场院里还堆着一堆没筛完的高粱,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去了。到他家一进屋便闻到一股肉香味。老孙二哥热情地迎了上来:“来,兄弟,你从来没在我家吃过饭,今天杀了一只鸡,咱哥儿俩喝点。”那时集体户的菜无非是土豆、萝卜、白菜,一年到头很难见到荤腥,平时到他家也只是吃点瓜子、爆米花之类的东西。见我站着不动,他硬是把我拉上炕。盛情难却,我也不客气了。
我们哥儿俩你推我让地吃喝起来。这时,他的父亲老孙大叔过来说:“孩子,你喝好,别客气,我已吃过了就不作陪了。”他说完就走了。这时,老孙二哥的小妹小兰也过来了,为我盛饭让菜。说起这个小兰,她还是队里的妇女队长,比我小一岁。论长相、论性格,她都让我们户里的男生另眼相待。
长话短说,当晚酒足饭饱,我回去迷迷糊糊直到天亮,倒也平安无事。
后来,如此这般有过三四次,我都被叫去老孙二哥家喝酒吃好的。直到有一次我才发现这里的秘密。那天晚上在他家闲聊时出去解手,在房后正碰到老孙大叔背着大半袋东西,一看沉甸甸鼓鼓囊囊的就是粮食。见到我,他慌忙跟我打了声招呼就过去了。这时我心里完全明白了,但我回到屋里像没事一样。临走时小兰又往我兜里装了一口袋瓜子。
说到这里,故事就要结尾了。问题是,从这以后我又给了他们好几次机会,因为每一次我离开时都在粮食堆周围做记号,等回来时就发现被人动过了。不过一大堆粮食几千斤,少个百八十斤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事情过后,我们各自都心照不宣。他们家人对我更是热情关照,只要听说我回家,总是给我拿土特产等东西,我也是盛情难却,照收不误。而我和小兰,此后的感情也有所发展,但遭到我父母的强烈反对,加之那时有知青回城的消息,我俩的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回想起来,我和小兰的事如果我稍一主动就会必成无疑。
如今这事已过去40多年了,我认为我应该有所悔悟。我用生产队的财产换来精神和物质的享受,怎么说都是严重失职和极其不讲究。今天公布于众我也了却了一桩心事。我对这件事的评价是:他们有错,我也有错,而且我错在先。如果我看得严,如果我看到时能及时制止,事情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自私和觉悟低。任何时候,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千万不要做,不然你自己都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愿接受大家对我的批评和指责。
纯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