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唯命是从让社员们一年的辛勤汗水付之东流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37个年头。回想往事,我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内疚和懊悔。我多想再回去看看啊!很想他们。 ———作者


1973年,吉林省商业厅搞文艺汇演时,我们吉林省石油公司参演京剧《红灯记》片断“赴宴斗鸠山”。我(后排左一)演那个抓李玉和的反派人物,二排左三的崔梦云演李玉和,他后来任我们工作队的队长


我(右)是单位的文艺骨干


  时光似箭,岁月如梭,人生不经搁,转眼之间我已经68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很多岁月,且大多日子已在记忆中了无痕迹了。可我却永远忘不了1976年,那是我人生中教训最深刻的一年。

  1976年1月,31岁的我作为吉林省石油公司(现中石油吉林省公司)的一名普通干部,参加了吉林省革命委员会组成的党的基本路线工作队。 我们一行12人在工作队长崔梦云的带领下,来到了吉林省永吉县万昌公社暖泉子大队。暖泉子大队下设12个小队(一个自然屯为一个小队),我被派到一小队。

  当年正逢“文革”末尾,“四人帮”横行一时,“极左思潮”泛滥,中国的未来时刻让人担心。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不该发生的事,让我刻骨铭心,并愧悔至今。


作为工作队的一员, 我受到乡亲们的热情接待

  暖泉子大队位于九台县和永吉县交界处,因大队有一处长年流出的泉水而得名。暖泉子大队一小队虽然离长春路途不算远,但交通十分不便,从长吉北线乘车需一个半小时,到达公社后,还需要步行10公里,还需要两个多小时。好在生产队派来了一辆马车,把我接了过去。

  一路上和队长、车老板闲谈了起来。队长姓金,和我年龄相仿。看起来,他不像一般农民质朴、憨厚,而是能说善讲,很精明的样子。他待人热情,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队里的情况。 全队有40户人家,耕地40垧(旧时土地面积单位,各地不同,东北地区多数地方一垧合15亩),收入很低,全部是大苞米当家。说起生产队的贫困状况,金队长开玩笑地对我说:“带响的只有几只公鸡早晨发出的打鸣声,还有一口挂在树上的大铁锅———每当早晨上工和队里开会时,会把它敲得铛铛响。能转的就是这辆要散了架的马车。 社员们的生活处在最低水平线上。 ”

  社员们听说省里派工作队来了, 内心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屯里贴满了欢迎我的标语,不请自来的欢迎人群蜂拥而来。 金队长和乡亲们七手八脚地帮我搬运行李,把我让到了老房东刘福家。在交谈中,我得知,刘福已经60岁了, 身边有一个老儿子刚刚念初中,以农为生。 老人家听说工作队的人住他家,特地往灶坑里多加了几把柴,把热炕头留给了我。 窗外围拢了很多小孩,热闹得和过年一样。

  由于工作队刚刚组建, 我们到底担负着什么任务, 全工作队的人都等着省里的通知。

  一周后, 让所有工作队员到公社开会,传达省里有关精神。 我们的任务是:宣传贯彻党的基本路线,以阶级斗争为纲,搞好农业生产,号召农业学大寨。 同时又强调了工作队的几点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了要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站稳阶级立场,与成分不好的人划清界限,不去他们家里吃派饭。

  我是一个城里生、城里长的人,出了校门就直接分到了工作岗位, 在校期间我所学的专业是财务会计,除了工作之外,比较擅长文艺,是单位的文艺骨干。可我对农业方面的知识却是一片空白,五谷不分,在这里我所见到的都是第一次, 看见什么都有一种新鲜感。

  要说如何以阶级斗争为纲,我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在那种“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我就认为养花种草、种经济作物、打鱼摸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而鼓吹一时的白卷先生张铁生就是青年们学习的榜样。

  为了搞好农业生产,一开始我做的工作是到各家各户找社员们谈心,了解队里的生产、收入、分配等情况。

  我了解到,生产队打下的粮食,扣除一年分给社员的口粮外,留下的资金和种子已经为数不多了,每年要靠银行贷款才能买上化肥和种子。 如何把农业生产搞好,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


引水入田、 引水上山的大会战以失败告终

  在工作队到来之前, 也就是1975年的秋季,在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下,全队40垧耕地已全部由旱田改成了水田。 平地的池埂子已经打好,坡地的梯田也已经修好。

  1976年4月,春播即将开始,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引水入田、引水上山。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把离小队二十多里地的石头口门水库的水引过来,谈何容易?

  公社决定借现有的沟渠引水。 因为暖泉子大队的其他一些小队,本来就有水田,灌溉用水都从石头口门水库引来, 沟渠是现成的, 我们只要把人家沟渠里的水引过来就行了。 这就需要新挖一段连接我们屯耕地的沟渠。而这段沟渠至少有四五里地,仅靠我们小队的人力物力, 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巨大的工作量是相当困难的。于是,公社号召搞一场修渠挖沟大会战, 要求暖泉子大队的全体社员共同参与, 就是硬要把水引过来。“上至拄棍的,下至懂事的”,都要来挖沟修渠。

  这场大会战就在事前毫无论证的情况下开始了。 这种干法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大干苦干加蛮干,没有一点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经过一周左右的大会战,沟挖通了,渠修好了。可是,水刚一引过来,沟就塌了,渠就堵了,水根本入不了田,也上不了山。 这场修渠挖沟大会战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眼看着就要错过农时了,广大社员都紧锁双眉,唉声叹气,急得直跺脚,气得直骂娘。

  受埋怨最多、挨骂最厉害的是金队长,因为他是生产队的带头人。金队长感到很委屈,免不了发几句牢骚:“学大寨没错,但也得根据自己的情况,因地制宜啊!这事我压根就不同意,可上边和工作队硬要这样干,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个‘七品芝麻官’负不起这个责任……”

  金队长说的没错,这事不怪他。在大会战之前,我和他曾一同去公社参加动员大会。动员大会一结束, 金队长就向我提出反对意见。 他认为,已经到春播时节了,劳动力紧张,没有闲人去挖沟修渠;还有,挖沟修渠得占用很多耕地,耕地面积会受影响;另外,一小队坡地多,适合种苞米,原来种的也都是苞米, 社员们没有种水田的经验和技能。 总之,他觉得种水田不可行,挖沟修渠除了瞎折腾人,啥用也没有。可我根本听不进金队长的意见,作为工作队的一员,我能做的就是一切都按上级指示办。所以,我对金队长下了死命令:“这是上级精神,你必须照办。 ”

  当公社、大队知道我们小队引水失败、人心波动的情况后,把责任都推给了生产队长;并不时地上纲上线,说生产队长没带头把活干好,就是不成心学大寨,还把责任往上边推,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求我必须把生产队长撤掉。

  我心知肚明,金队长是个称职的好队长,在一小队里还没有能代替他的人。 如果把他撤了,我又什么都不懂,想要搞好农业生产就更没指望了。可是迫于公社的压力,我又不得不把队长撤掉。 无奈之下,我只得偷梁换柱,把生产队的副队长给撤了。 反正公社只说让我撤队长,没说到底是撤正的还是撤副的,我就抓了副队长这个“替罪羊”,蒙混过关了。

  可如何选出新的副队长又碰上了大难题。全队40户人家,是两大姓,一半姓金,一半姓李。姓金的推荐金氏家族,姓李的推荐李氏家族,来了一个一半对一半,五五平分。 无奈之下,我在违背民意的情况下,将一位新搬来的外姓农户———一位转业军人死拉硬拽地推上了台,让他当上了副队长。


又是一场大会战, 把水田又改回了旱田

  旱田改水田失败了,公社、大队又下令把水田再改回旱田。

  把水田改回旱田,也不容易。40垧地, 要把已经打好的池埂子全部推掉, 工作量相当大。

  眼下芒种已到。俗语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季节不等人啊!大队就号召再搞一场大会战,这次参加者是大队的全体民兵,都是壮劳力。 一小队一下子来了百十号人,可忙坏了金队长他们。虽说来的人不计报酬,但出于人情总得供顿午饭啊!场院里架起了两口大铁锅,每人按一斤半下的米,多年不用的水磨派上了用场,做了几板大豆腐,勉强维持了午饭。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水田又改回了旱田。但种什么又成了难道。大队说荞麦生长期短让种荞麦。 当时广大社员就提出了反对意见,说荞麦伤地,今年种完明年种什么也不长。 但我说,不种荞麦种什么都来不及了,地里不能绝收。看我坚持按大队的指令办,社员们也就不再持反对意见了。 因为当时大队的态度强硬, 同时又往不好好学大寨上扯,还往阶级斗争这根线上拉,大家都怕惹火烧身。

  那个年代,什么都往阶级斗争这根线上拉。像金队长没有带头把沟渠修好,对上级的决定不满、发牢骚,被说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社员们不听话,让种啥不种啥,也被说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农村如此,城里更甚。 记得我在参加工作队之前,我单位办公室有一个同志,他用钢笔在办公桌上随意写了“我万岁”三个字,被另一个同志发现,报告了公安局。 公安局火速赶来办公室做笔迹鉴定,如临大敌。 这个同志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转眼间就成了阶级敌人,大会批小会斗。还有更戏剧性的一幕,也是在我们单位。 有个姓王的普通职工,他在批斗走资派包正权经理的大会上,大声喝问包经理:“你有错误为什么不承认?人人都会犯错误, 毛主席还犯错误呢,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话音未落就引起轩然大波,他当即被挂上了现行反革命的牌子,批倒批臭。 他本来是个“根红苗壮”的工农群众, 却因为一句话成了现行反革命,顷刻间从天堂到了地狱。 现在看来极其荒唐,跟笑话一样,但在那个年代,因言获罪的事比比皆是,屡见不鲜。

  地是种完了,苗也出来了,可是苗没出齐,秧也不壮啊! 尤其是梯田里,因为黄土被翻出来了,黑土不见了,一棵苗也没出,只有几颗生命力极强的野生麻孤单单地立在那里……

  社员们看到这一凄凉的场面,哭都哭不出声来。

  作为工作队的一名队员,我是这些错误指令的执行者。其实,我也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我所做的,并非是我想做的。 可我又不能不按上级的精神办,我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当时我真想当一个逃兵,一走了之,不当这个工作队员了。

  “这哪里是省里派来的工作队,这分明是坑农害农的害民队。”在田间地头,大街小巷,社员们看到我,表情呆滞,当初欢迎我的笑脸不见了,议论多了,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我,甚至都躲着我,不愿意看到我。

  失败的事实摆在面前,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我错了,心如刀割一般,是我的错伤害了大家。

  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当我连声对大家说“对不起”时,有些社员表示理解,有些社员却不吃我这套:“你的一声对不起就能换回我们一年的收成吗? ”

  年终结算下来了, 这40垧地打下的粮食,按社员们的话说,仅够鸟吃的。 社员们一年的辛勤汗水付之东流。 这在城里叫亏损,在当地农村叫“倒刨”。“倒刨”的意思是:春播时,农民需要向银行贷款,买种子买化肥,等到秋收卖粮时再还贷款;如果农民交不上公粮,就还不上银行的贷款,就欠了银行的钱。

  我无脸面对这一切,但又很无奈。为了在社员们面前挽回一点面子,我向大队、公社反映了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公社最后决定划拨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一小队作为补偿。 虽然大队、公社口头上一直不承认他们指挥失误,但心里还是有数的。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回想起这一年里难忘的日日夜夜。

  社员们把热乎乎的、 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大米饭端到我面前。 应季的各种蔬菜给我炒上几个。整日里问寒问暖。尤其是杀年猪的时候,把我请到家中,白肉血肠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 农村的活我不会干,他们就手把手地教我。 铲地、割地的时候,都抢着接我,生怕我累坏了。一幕幕温暖的场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们是多么朴实、善良、勤劳的农民啊!在他们眼里,我是省城来的,是有见识的人,对我抱着很大希望, 指望我能带他们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 可我却辜负了他们,不但没有把他们领上富裕路, 反而把他们折腾得更穷、更苦了。


工作队撤点,我始终惦记着乡亲们

  1976年底,工作队撤点,至此,我整整在一小队工作了一年。我回城后,始终惦记着那里的乡亲们,总想回去看看。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见他们。直到1991年,也就是我离开暖泉子大队15年之后,我才鼓起了勇气, 下定了决心,利用几天假期回到了那里。

  经过一番乔装打扮, 我准备来一个暗地探访, 其实就是想看看那里的情况,了却多年心愿。 可我刚一进屯就被乡亲们认出来了, 都说当年的工作队来了, 那股热乎劲, 与我当年来时一样让人感动。 乡亲们把我迎进了家门, 拉在炕头上, 倒上一杯热茶,唠起了家常话。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好多、 好多话, 但我感受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当年的小李如今变成了老李,过去的就算过去了, 你办的错事不怪你, 是一条错误的路线害了你, 害了我们大家,过去的老皇历不提了。 ”

  乡亲们带着我沿街道两旁一 一介绍:新房盖起来了,树成荫、柳成行了,各种机械运转起来了, 缺吃少穿的日子都已成为过去, 生活越来越好了, 暖泉子真正暖起来了。

  看到这一切,我深感不虚此行。 为什么同样的人种同样的地,而结出的果实却不一样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好政策给这里带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就是说,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今天的暖泉子大队一小队;没有好政策,农民就会穷一辈子。只有政策好了,农民才会富起来,并代代富下去。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朴实厚道的乡亲们原谅了我, 可我却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瞧瞧我那一年都干了什么事啊,可把乡亲们坑惨了。

  反思过往,我的错误在于: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我是上级错误指令的执行者,也是上级错误指令的代言人。公社、大队脱离实际瞎指挥,我则不分青红皂白,盲目执行,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和主张。

  我本是庄稼活的门外汉,上级让我咋干我就咋。 而上级犯了官僚主义、教条主义的错误,不因地制宜,不讲科学种田,不结合生产队的实际情况,盲目指导农业生产,结果造成了折腾农民、粮食不够吃、缴不上公粮的严重后果。我作为一名省里派来的工作队员,主要是来搞好农业生产的,可我却对农业生产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 又不懂装懂,听不进群众的意见。 可谓是:上级喊一我喊一,上级喊二我喊二,对上级唯命是从,结果损害的是群众的利益。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37个年头。回想往事,我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内疚和懊悔。是我的过错,坑害了乡亲们。 我多想再回去看看啊!很想他们。

  李永革


“扪心”征文

  “扪心”作为一个词,《现代汉语词典》这样解释———“摸摸胸口,表示反省:扪心自问;清夜扪心。”

  “扪心”在这里是一个版面,“忏悔录”是我们给它设置的重要栏目。这是一个以“心灵的自我鞭笞”为最终定位和品质追求的栏目,推崇“没有反思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和“吾日三省吾身”的价值观,通过作者对于自己心路历程的关注和再思考,以忏悔的方式完成自我人格的升华,从而宣示“人性的光辉,忏悔的力量”。

  ■征文要求

  1.3000字以上。

  2.内容真实,语言朴素,反思到位(不必担心文笔不足,编辑会根据您的口述为您整理文字,来稿请务必留下电话,以便与您联系)。

  3.欢迎广大读者来稿(请自留底稿,稿件不退还),一经采用,即付稿酬,发表的时候可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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