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愧对母亲:我们不是没时间,是没良心

  试问:母亲有福吗?福在哪里?命好吗?好在哪里?眼看着母亲古稀已逾,步履蹒跚,白发如雪,老泪纵横,我们五个儿女,却不能在她身边朝夕相伴,端茶送饭,欢声笑语,回忆从前。我的心有些凉,不敢设想我们的儿女将会比我们做得更好。 ———作者

 

我工作的地方在西北边陲的塔城市区,母亲却常住在准噶尔盆地内的奎屯市区,有段时间,母亲居住在乌鲁木齐市区的弟弟家中。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我每年见到母亲不过三五次,也是匆匆相见,惶惶而别。有时探亲,母亲话匣子刚打开,兴高采烈地说东道西,激动不已地指点江山,一阵儿提起了过去,一会儿说起了现在,我根本就不忍心突然地离她而去。但这时接到通知,思来想去,工作在身,不走又不行,万一误了公事,担当不起,还要惹母亲生气,就狠着心走了。

 

  其实对一个国家干部而言,凡事不能完全随心所欲,遵守机关制度是最起码的,也是母亲一贯要求我们的。母亲经常叮嘱我们:“你们都是公务员,这份工作不容易,责任重大,不要偷懒,不要犯法,要好好学,好好干……”所以,多少年来,我每次探亲都是怀着万分急切的心情,盼望着快一点见到日夜挂念的母亲。可是,真正见到母亲,看到她老人家一切都好,声音还是那么洪亮,思维还是那么清晰,行动还是那么灵活,家务还是能做那么多,我又放心了,说不上半天话,就又要急着离她而去。

 

  当我真的上车要走的那一刻,看到母亲神态、表情、话语上细微的变化,我心里都非常难受,很不是滋味。但我毫无办法,只有强忍着心里的疼痛,挥别亲爱的母亲。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那繁忙的工作,才忍痛割爱,让我快点回去的。

 

  当我坐上汽车,走在回程的路上,内心冲突迭起,久久不能平静。我有时甚至会想,还是个体户自由,想干啥就干啥,想在哪就在哪,不用考虑考勤,不怕调来调去。

 

  我默默地说:母亲,人家都羡慕你,说你命好,丈夫当局长,儿女当干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其实,母亲吃的苦、受的罪,又有多少人知道?

 

回乡那一幕,我们像难民一样


  就说十年动乱,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回乡下老家那一幕吧!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坐上托里县供销社采购年货的敞篷货运汽车(是个老解放,托里县唯一的一辆汽车,詹乐洪叔叔开的),我和弟弟妹妹坐在驾驶室里,母亲和哥哥坐在车厢上边的货物上。我们都穿着棉大衣,盖着大厚被子。

 

  因为山路崎岖,路况不好,汽车出了县城就在庙尔沟的山里转来转去,绕来绕去,像个老牛车爬坡一样,哼哼唧唧,匍匐前进,一会儿费劲地爬到山上,一会儿慌张地冲到山下。就这样,我们顶风冒雪,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三天多才到乌鲁木齐。

 

  记得中途还在沙湾县等两个县的旅社各住了一夜,好像住的都是土房子,烧的都是铁炉子。说是旅社,其实就是一个大路边的车马店。进了屋子,一个大通铺上铺的全是麦草,我们母子五人啃了一些窝窝头,喝了一些白开水,就挤在一个大被子里过夜。

 

  后半夜天真冷,把我们全都冻醒了。寒风吹动着大棉布帘子,猛烈地撞击着大木门,好像是有坏人要钻进来一样,我们心里都很害怕,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父亲虽然人在乌鲁木齐,可当时形势很紧张,派性闹得很厉害,父亲又是一个“当权派”,不能乱说乱动,不能请假出门,就跟我们说他工作很忙,所以没有亲自送我们到火车站。父亲委托他在铁路上工作的一个亲戚,叫谭一平的叔叔(他是人民警察),把我们亲自送上火车。

 

  由于火车上人多没有空座位,白天我们就挤在烧水房外那一小块地方打闹玩耍,母亲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我们几个孩子,总是怕晃荡的列车夹伤了我们的手脚。有时候看见打水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排队拥挤,又吵又闹的,母亲又怕烫伤我们落下残疾,就把我们带到旅客上下车的通道门口处稍站一会儿,让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叫我们靠在自己带的行李上稍微休息一下,不要惹事。晚上困得不行了,挺也挺不住了,母亲抱着弟弟妹妹靠在行李上迷糊一阵子,我们大一点的孩子,就钻在别人的座位底下美美地睡上一觉。天亮了,肚子饿了,我们才爬起来,找母亲要吃要喝,你争我夺,哭哭笑笑,打打闹闹。

 

  这一路上十分危险,非常艰难,大人缺吃少喝,孩子哭喊不停,一个大人带五个未成年的孩子,举目无亲,顾此失彼,走了三天三夜,就像走了一年。我们终于熬到了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咸阳火车站。

 

  那时从火车上下来,我们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队伍一样,大的领小的,母亲抱幼的,带上破衣服,背上烂被子,手里拿着吃饭的碗筷、喝水缸子,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就坐上一辆人力三轮车,我们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晚上,走进了一个小村庄。

 

农村生活,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


  从新疆回到关中农村生活,我们一无所有,非常艰难,有几次家中断了口粮,我们差一点和母亲沿街乞讨。别人看我们家孩子多,借机想要买孩子,母亲一个也不卖,自己硬是咬着牙把我们五个孩子养大成人。这些难处母亲从不跟远在边关的父亲讲,她知道“文化大革命”让父亲心烦,怕给他火上浇油。母亲也不跟娘家、婆家人说,她知道农村人过得都很穷,怕为难亲戚朋友。母亲更不向生产队要补贴,知道集体的东西不能随便伸手,怕别人提意见指责。那时,父母夫妻分居,我们父子分离,千斤重担,都得母亲一肩挑。

 

  记得我们刚回农村不久,由于不适应当地的水土,我们几个孩子都病了,母亲也病得很重。她得了脚气,两个脚流血流脓,不能下地行走,不能照看我们的日常生活。为了给我们做饭、熬药,她爬来爬去,忙上忙下,结果伤口被细菌感染了,她痛得在家里大声哭喊。先是医生王宗西来了,给她动了手术,打了消炎针,后来母亲的脚气才慢慢好了,可以下地干活了,来家帮忙的姨奶奶就回自己的家了。母亲又开始继续照看我们几个有病的孩子。我们每一天的吃喝拉撒,睡觉起床,看病打针,换药吃药,又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

 

  看着我们的病情,母亲痛在心里,难在脸上,想给我们增加一些营养,补一补身体,却没有办法,没东西啊!三顿饭除了苞米米查子、红薯,还是苞米米查子、红薯,白馍馍、肉菜过年能见一点就不错了,所以我们的病老是好不了。当时物质特别贫乏,买什么都要票,甚至有票也买不上,城里都是这样,农村条件更不用说,庄稼收成不好,副业一点没有,大部分老百姓都为吃饭穿衣发愁。

 

  母亲除了给我们设法做上三顿饭,还要加班加点做衣洗涮,缝缝补补。她天天白天按时下地干活挣工分,夜里坐在小油灯下干家务,忙里偷闲,就给我们几个上学的孩子蒸馍馍,好让我们第二天带到学校按时吃上。

 

  我们刚回去时,是寄宿在爷爷家里的。一天天过去了,爷爷家的草房也坏了,我们没有地方住了,加之我们五个兄妹慢慢长大,一间房子也住不下了,怎么办?我和哥哥就到处跑,四处打游击,哪里有地方就到哪里住一晚上。我记得曾经先后住过六奶奶的茅草房,有时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住过二伯用来养牛养马的饲养室的大通炕,常常是氨气熏人,呕吐不止;住过生产队夏收和秋收用的大仓房,四处跑风,寒冷刺骨;住过大队部的广播室,无门无窗,特别吓人。我们多想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啊!

 

  那时母亲四十岁左右,身体好,力气大,不怕苦,不怕累,一年四季我们都没见到她好好休息过。我们五个孩子上学吃饭背干粮,穿衣穿鞋洗衣服,都要靠母亲给我们准备好。有时哪个孩子得大病了,母亲就带上到处去求医问药。开学了交不上学费,父亲工资又没有寄到,母亲就带着我们四处去借。记得最艰难的就是磨面、绞水。磨面的活不是太重,就是脏,费时间;绞水累得厉害,小伙子都怕。黄土高原都是深井(大约三十丈),绞上来的水,要倒在一个大木桶里,用粗木杠子慢慢抬回家里,再转到自己家里的大水缸中。母亲经常就和男人一样,干这种体力活。磨面、绞水,一周一次吧,其余时间给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母亲从不让我们干,怕影响我们长身体。我们只看见她忙碌,没看见她休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没日没夜,没完没了,这一干就是十年。我们长大了,她也老了。

 

  母亲说:“现在想起来,那十年咋过的,农活咋干的,五个孩子咋长大的,都有一些后怕,不敢想……”多亏母亲那时年轻力壮,不怕吃苦,不然顶不过去,熬不出来,五个孩子谁要给谁都是有可能的,或者把我们留给爷爷奶奶,母亲自己一走了之,也能说得过去。但是母亲没有这样做。

 

  那时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苦,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穿的。我都上了初中,母亲才攒下钱给我买了一件绒衣,让我打篮球的时候穿上风光一下。考虑到我们正在长身体,需要一些营养补充,母亲就偷偷养了几个土鸡,每天收上鸡蛋就存起来,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平时给我们换一些韭菜吃。到了孩子们生日那天,一个人一个鸡蛋,寿星才给两个,母亲一个也不吃,只是继续忙自己的家务事。有时母亲赶集去卖掉一些麸皮,买回油盐酱醋辣子,用一毛钱买上五个水果糖,给我们一人一个解馋,她自己从来也舍不得吃……

  

回想起来,那时母亲真了不起。风来了有母亲去挡,雨来了有母亲去遮,苦来了有母亲去吃。我们快乐母亲高兴,我们难过母亲伤心,我们进步母亲鼓励,我们淘气母亲宽容。那时我们一刻也离不开母亲。

 

总讲工作忙,没时间,说到底,就是没良心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也算是成人了,一家一个小圈子,都围着妻子儿女转来转去,说说笑笑,欢欢乐乐,却很少有人随时想到、看到母亲已经老迈无力,行动不便;又有谁想过母亲头疼脑热不在身边,卧床不起子女不在跟前,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咋过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咋熬的?试想过去,母亲一个养我们五个,一个不少,一个不残,都长大了;再看今天,儿女媳婿十个人,孙子孙女九个人,却养不好一个善良的老人……我们简直是无地自容、无颜做人啊!


 

  话说今天,丈夫西去,母亲一人孤居,只有过年过节大家才能走到一起,母亲无比快乐的日子,也就短短几天。试问:母亲有福吗?福在哪里?命好吗?好在哪里?眼看着母亲古稀已逾,步履蹒跚,白发如雪,老泪纵横,我们五个儿女,却不能在她身边朝夕相伴、端茶送饭、欢声笑语、回忆从前,我的心有些凉,不敢设想我们的儿女将会比我们做得更好。

 

  扪心自问,我们不能天天陪伴母亲,是因为工作忙、事务多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尽量挤出一些时间和母亲多见一次面,说说她爱听的往事,说说她关心的杂事,说说她操心的大事呢?我们总是讲工作忙、没时间,说到底,还是没良心。说实话,我们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什么时候都离不开母亲了,更没有母亲那种精神———什么时候都是一丝不苟地哺育几个孩子,我们的心变了。一针见血地讲,是我们考虑问题总是一事当前,先替自己和妻儿打算,总想不亏老人就行了,从不顾及老人的内心感受,往往还拿母亲叫我们赶快回去好好工作做为挡箭牌。


  让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父亲离开我们之初,母亲一时不能适应,思想有好多迷惑,心里空荡荡的,儿女又天各一方,都不在身边,她感情脆弱到了极点,总是泪眼模糊,内心伤痛难愈。可她又不愿向我们倾诉,怕影响我们的工作,我们又是那样粗心大意,没有想到、也没有察觉到、更没有体谅到此时此刻母亲心里的痛。今天想来,我们对不起母亲,让她大大地失望了、灰心了、受煎熬了。可是我们善良的、坚强的母亲又一次走过来了,她和过去一样高兴、开朗、大度,并没有责怪我们。


  母亲,我们错了!从今以后,我要从我做起,再也不会让您孤单、失望。

 

王文火

 

 

 

标签: 母亲 良心

作者:黑白世界 分类:亲人 浏览:1209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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