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的心愿至死没能实现,给我留下无法补救的悔恨
父亲啊,你的愿望是多么普通,多么平常,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儿女却没能帮你实现,怎不叫人心中悲凉? ——作者
本文作者的父亲在老家菜园里留影
本文作者出嫁前的照片
“尽孝的事千万别拖着,否则你会遗恨终生。”不知这话是谁总结的,它说出了我的心声。我的父亲是2011年冬月初三去世的,终年91岁。在父亲离开故乡的11年里,能够回到生养他整整80年的那个小山沟里看上一眼,是他余生最大的心愿。按理说,在当今社会,无论财力还是运力,父亲的这个心愿真的不难实现,可父亲确实至死都没能如愿。这也让我这个做女儿的有了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心结。
幸福的一家人
我的父亲出生在吉林省九台市六台乡烧锅村。在这个三面环山、风景秀美的山村中,父亲与邻村小他8岁的母亲共生养了10个儿女,存活下来的有6个。我在家中排行老五,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一个老弟。我们都长大成人后,只有我和二姐嫁到了外地,其余的孩子都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村庄。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我家的生活比同村其他人家的生活好得多,因为我的父亲特别勤劳、特别能干。一年四季,父亲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地在生产队的副业厂做豆腐、卖豆腐,挣的工分永远是社员当中最多的。空闲时,父亲还开垦了一大片荒地,种些能换钱的农作物。母亲也很能干,父亲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母亲就用来养猪。所以,我家的日子过得挺红火。
我家的孩子虽多,但父亲对我们每一个人都特别疼爱。那时没什么好吃的,每到夏天,父亲在副业厂劳累了一天,临回家还要到苞米地转转,给我们抱回一大抱苞米秆嚼。苞米秆水分很足,嚼起来像甘蔗一样甜。为了给我们改善伙食,父亲在大冬天也要去大地里、河沟旁,给我们刨田鸡吃。他也会把大泡子的冰凿开,给我们捞鱼吃。等到春天有野菜的时候,父亲就上山给我们采些山胡萝卜,让母亲给我们炒鸡蛋吃。过年时,父亲也总会买来糖块儿瓜子等小孩们喜欢的零食。
父亲还是个有文化的人,曾念过好几年的私塾,他很早就培养我们上学才能有出路的意识,也给我们讲《三国演义》等古代故事。那时,我们家里经常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邻居都说我们家是个欢乐之家、幸福之家。
母亲去世,拄着双拐的父亲全力帮衬着老弟一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哥哥姐姐们都成家单过了。到了1983年农村分产到户的时候,家里只有我和老弟两个孩子了。老弟正在上小学,我上初三。由于人口少,家中仅分到了7亩地,加上生产队的副业厂也黄了,母亲又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冠心病。我们的收入锐减,还得给母亲看病,生活越来越困难起来。
面对生活的困窘和压力,我一度不想再念下去了,而倔强的父亲却丝毫没有气馁和退缩。他安慰我说:“不要怕,分产到户了,谁有能耐谁使,你一定得好好上学,怎么难我都要供你。你哥哥姐姐们都自愿放弃读书了,你一定得念出个样儿来给爹看。”
可就在我初三下学期的时候,踌躇满志的父亲突然得了严重的头痛病,一疼起来,这个身高185厘米的堂堂东北大汉就满炕翻滚,呕吐不止。多亏了父亲的“发小”——省吉大一院的程教授为父亲治疗了两个多月,把父亲的病治好了。
父亲回到家很快操办起了豆腐坊,和已经辍学的老弟共同操持。可仅仅过了几个月,父亲的腿又不好使了,渐渐的,肌肉开始萎缩,刚办起不久的豆腐坊也被迫停产。父亲没有再去医院看病,只是简单地买点去风湿和止痛的药,失去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父亲刚开始是拄单拐,一年以后就得拄双拐了。
父亲这个顶梁柱病倒后,家里的经济情况越来越差,到最后我连8分钱的考试纸钱都交不起。百般无奈之下,我只有退学。我退学的当天,父亲痛苦得掉下了眼泪。这眼泪饱含了父亲对生活的无奈和望女成凤希望的破灭,也饱含了父亲对无情命运的妥协。
从此,父亲、母亲、我及年幼的老弟团结在一起,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多灾多难却不失温暖的家。25岁那年,我带着对命运的不甘、对父母和老弟的眷恋,不情愿地嫁到了邻乡。老弟也在我婚后的第3年,在哥哥姐姐们的资助下成了家。
老弟婚后一年,弟媳生下了小侄儿。可是谁成想,刚刚有些盼头的日子却因母亲的突然离世而再度陷入困顿。母亲得的是脑出血,她去世的时候小侄才出生100天,而父亲已经72岁了。
母亲没了,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老弟当时的生活并不宽裕,好在他继承了父亲勤劳顽强的基因,特别能吃苦、能干活。他先是买了三轮货车,后是四轮货车,每天辛苦奔波,到外面跑运输挣钱。弟媳在家忙地里的活儿,照顾小侄儿的任务就落在了父亲身上。可想而知,父亲双腿行动不便,照顾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该有多么困难。可看着可爱的小孙子一天天地长大,父亲再苦再累都高兴。为了能多帮老弟一把,顽强的父亲即使拄着双拐也几乎干遍了家里所有的园田活儿和家务活儿。一家人的苞米,堆成了小山,父亲不用机器打,硬是一个人用手搓完。每当我回家的时候,都看见父亲在菜园或山坡上忙碌着,其中的一些活儿不得不爬着、跪着完成。比如,他硬是在家后面的山坡上开出了一块二三亩的荒地。虽然辛苦,但父亲的精神很好,我也很高兴。还好,除了腿,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了。
怕拖累儿女,父亲三次寻短见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也许日子还能平静地过下去。在小侄儿5岁那年的初春,也就是1998年3月里的一天,父亲拄着双拐到树上给小侄儿拴秋千的时候摔倒了,致使大腿骨摔了很长的一个裂纹,不得不卧床,麻烦也随之而来。父亲卧床后,我们姐儿仨轮流去照顾他。大姐离得近,去得多些;二姐家在吉林市,每次来,得先坐三个多小时的大客车到九台市,然后还得步行六七里山路,下午一点才能到;我家离父亲家有三十多里地,每次去照顾父亲都得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还得带着孩子。我们每次都给父亲洗衣、换床单、洗头洗脚擦身体,之后还得抓紧往回赶,非常地忙碌和辛苦。但我们姐儿仨毕竟不与父亲住在一起,不可能照顾得那么周到,很多时候,照顾父亲的责任还得由老弟和弟媳承担。而老弟又长年在外跑运输,在家的时候不多;弟媳忙完地里又忙家里,有时无暇顾及在西屋卧床不起的父亲。有一次,弟媳出外干活,没有回家吃晚饭,致使父亲半夜十一点都没吃上晚饭,水也没人送。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多了,父亲就觉得自己成了儿女的累赘,不愿意再连累儿女了,他想到了死。
于是,在父亲卧床三四个月之后,趁没人在身边时,他竟然连续自杀了三次。一次是用床旁边装食品的塑料方便袋包住自己的脑袋,想要窒息而死。他把自己裹得都晕了过去,醒来才发现自己还活着。还有一次是在床边用枕巾“上吊”,因为没有系紧,没死成。
父亲真是历尽了磨难,腿坏了,整天卧床不起,脚趾又溃烂了,全身起了小水泡,一挠就出黄水,奇痒难忍。由于我家离医院比较近,打针看病方便,老弟就把父亲送到了我家,治疗了十多天,病情才基本稳定了。由于我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公公婆婆都认为老弟送父亲来是想让我给父亲养老的,所以他们对父亲都很冷淡。更出格的是,他们趁我不在,对父亲讲了难听的话,致使父亲拄着双拐默默地走了,被我的邻居看见通知了我,我才把父亲追了回来,并一再地安慰父亲:“有我待的地方就有你待的地方。”
因为这事,我背着父亲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可又能怎么样呢?耳不聋眼不花的父亲和我一同听见了我公公指桑骂槐的话:“人没用就死了得了,活着有啥用啊?”见我和丈夫吵完,又和公公理论,面对这样的环境,并不糊涂的父亲怎么能待得下去?老弟又把父亲接回了家。
没过一个月,我又去看父亲。我骑车到时已经九点多钟了,家里没别人,就他自己在床上躺着,没有任何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到跟前仔细一看,才发现父亲的脸上、脖子上、耳朵上、手和手臂上全都是黑紫色的,而且叫他也不应声。我吓坏了,忙把大姐和二哥叫来。大姐曾当过赤脚医生,认识乡医院的医生们。大姐忙打电话找到乡医院的一名好心的大夫,给父亲打上点滴,连续打了三天两夜。这一次寿衣也穿上了,棺材也抬来了,可仁慈的上帝还是没有收留父亲,他醒了过来。父亲醒来后我们才知道,他又是自杀。他听说往血管里打空气就能死,就用针管往自己的血管里打了好几管空气。事后,父亲对我们说:“不怨你们,我就是活得太累了,太没用了,不想再拖累你们了。你们还救我干啥啊?我真想死啊!可是咋死不了呢?”父亲深深地叹气,同时,一滴浑浊的老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因为父亲一直想寻短见,怕他在老弟家再有什么闪失,我们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商量解决的办法。父亲到底由谁家照顾更合适呢?当时二哥(七个月之后,二哥不幸意外身亡)主持了这个家庭会。二哥想让父亲去他家住,可是我们考虑二哥家是新盖的房子,只有两个屋,一个屋只有一铺炕,而且一个屋住着二哥儿子一家,另一个屋住着二哥夫妻俩,没有父亲居住的条件。大姐也想让父亲去她家住。但大姐有严重的心脏病和高血压,自己照顾自己都困难,而且大姐家几代人居住在一起,根本没有父亲住的地方。大哥和大嫂觉得父母把土地和房子都给老儿子了,对父亲的事一直敬而远之,没有参加家庭会。
二姐把父亲接走,80岁的父亲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二姐的公公听说了我父亲的事,对我二姐和二姐夫说:“亲家辛苦了一辈子,6个儿女还养不活一个老父亲吗?你们把他接来,不就是多盛一碗饭吗?”二姐二姐夫丝毫没有犹豫,第二天就从吉林市打车过来,把老父亲接到了他们的家,而且这一养就是11年。
我再去看父亲的时候,他已经精神饱满、红光满面了。身体也胖了,以前的裤子都穿不了。他自己一个屋。屋里有彩电、收音机、衣柜。床头上有水果、牛奶、果汁……什么都不缺。
平时,父亲可以自己出去活动了,还能自己坐轮椅逛集市呢!集市离二姐家也就是二百米左右,遇到上下坡总有人帮他。他总跟我说:“小会啊,这儿的人真好!谁看到我都帮忙。”
父亲有时还能帮二姐做些简单的家务活儿呢!比如,烧水、热饭、洗衣服,闲不住的父亲总是自己找活儿干。二姐家还养了几只鸡鸭和一只小狗、一只小猫,父亲每天都想着喂它们。父亲特别喜欢猫,我曾给父亲照过一张他抱着猫的乐呵呵的照片。
我去看父亲时,他总是跟我说:“真没想到我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天天像过年似的,鱼啊肉啊哪顿都不断。我这是到了天堂了。”
看父亲过得这么好,我从心底里感激二姐和二姐夫的无私和伟大。要知道,父亲的所有财产——房子和土地都归老弟所有,他们可什么也不图啊!
父亲不但勤劳善良,而且道德修养极高。一次,他坐着轮椅逛集市的时候,捡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一千多元钱,还有各种卡。父亲硬是等在原地不敢走,把裤子都尿了,直到失主找回来。过后,我笑着问父亲:“你为什么这么做?”父亲说:“我遇到困难时,无论大人、孩子,无论男人、女人,都伸手帮我,我也帮不了人家啥,做人总得知恩图报啊!”
父亲还是个特别爱国的老人,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是:“这个社会好,政府什么事都想着老百姓,种地不要钱还给钱。中国这么大,能建设得这么好不容易啊!”他一生饱经沧桑,最恨的是日本鬼子,他总提醒我们说:“不能当亡国奴,那滋味不好受啊!”他还评击美国太强势,说美国“哪儿的事都要管,欠联合国的会费也不还”。
父亲的心事是回家
看父亲在二姐家过得幸福快乐,我真的很开心,可父亲的心事却被我忽略了,直到他老人家90生日那天,我才深深地体察到了父亲的心愿。
能顺利地度过90岁生日的老人毕竟不是很多,这确实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可是那一天,儿孙满堂的父亲身边,围绕的还是我们姐儿仨,其余的子孙一个也没来。
生日宴很丰盛,可我们吃得并不开心,因为父亲那失落的眼神揪得我们的心很痛。饭后聊天的时候,父亲对我和大姐说出了他纠结了很久的愿望:“我想着腿好了,就可以回家。你们都忙,不能总麻烦你们来看我。我寻思着今天老家能来人,那哥儿俩应该来啊……”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泪光闪现在他那有些浮肿的眼中:“你们给那哥儿俩打个电话,让他们把我接回去。我总得回家啊!”
父亲想回老家,之所以不和二姐说,是因为怕二姐他们多想。我和大姐把父亲的想法对二姐说了之后,二姐叹了一口气:“咱爹的心还在老家啊!他时常说梦见了村中那好喝的泉水,还有副业厂的豆腐房,还梦见家里房前屋后的树被风刮折了……”
历尽艰辛、磨难、孤苦,到了今天,当我问起父亲:“如果回去再遭罪,你后悔不后悔?”父亲仍然坚决地说:“不后悔,那是我的家……”
父亲想家,想着生他、养他80载的那片土地啊!他总跟我叨唠:“我腿咋不好呢?要是好了的话,我走着都能回去。”
一次,我问父亲:“如果让你回去,你想让谁送你啊?”父亲说:“不能让你二姐他们送,家中及村里人该说三道四了,就得麻烦你了,你把我送回去吧!我死也得死在家里啊!你要是不能送,我就自己坐轮椅回去。这年头儿好人多,走到哪儿都有人留宿,饿不着我。走几天后我一定能到家。”
父亲有一个从老家带到吉林的小木盒,那是母亲在世时保管所有证件用的。一次我给父亲整理床铺的时候,在父亲的枕头下发现并打开了它,其中一张皱巴巴的纸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这纸上到处画着圆圈或三角。我随手要扔掉,父亲急忙阻止了我。我说:“这有啥用啊?”父亲用手点着纸上的圆圈和三角说:“咱家那儿宽敞,这里能盖个大棚,那里能盖个猪圈,猪圈旁边还能打口井……再受穷就怨人了。”我恍然大悟,父亲未了的心愿和抱负都植根于老家了。
父亲从收音机中对当前的形势和社会的发展都很了解。2010年12月,他知道了长吉两地预计在2011年1月10日通城铁动车的事。他就推算着,从吉林市到九台市的动车要是通了,20多分钟就到九台市了,然后再走几十分钟,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父亲想回故乡的迫切心情,真可谓是:“风筝飞起孩提梦,落叶归根思故乡。”
我们姐儿仨都非常理解父亲的想法和心情,可是我们又不知怎么和父亲说才好。父亲哪里知道,他之所以回不了家,并不是交通方面的问题,而是大哥和老弟是否接纳他的问题。其实,我已经和老弟沟通过了,可他一口回绝了:“现在不行,把爹接回来,我媳妇就得和我离婚,让爹再等等吧!”
我也和大哥沟通过了,大哥还是提父亲的房子和地的事,可父亲的老屋已被老弟翻盖成了富丽堂皇的大瓦房了。
无奈之下,我们姐儿仨与父亲百般周旋,一次又一次地欺骗着善良的父亲,不是说老弟的房子没盖好,就是说老弟不在家,再就是冬天冷,等开春再把他送回家。。
我得跟大哥和老弟商量好再让父亲回去啊!所以我总是让父亲再等等。
父亲去世,回家的希望成为泡影
这一等就是几个月后父亲病重了。当二姐打来电话,我忙三火四地赶去的时候,父亲已是瘦弱不堪了,饭已吃不下,只能喝点水维持生命。但父亲的神志还是很清醒,念叨着想见他的儿孙们。我去后的第三天,大哥和老弟终于来了。我对父亲说:“你看,大哥和老弟来看你了!”父亲要我扶他起来坐一会儿,大哥和老弟来了他很高兴。父亲看着他们,很明确地说:“我想回家!”可大哥却小声地嘀咕着:“你都这样了,还回啥家啊!”
此时,大姐已经来侍候父亲七八天了。我对老弟说:“爹的病已经很重了,我们轮流护理吧,你那边反正也是农闲季节,二姐他们照顾了这么多年,也该我们尽点心了。”哪知老弟冷冷地说了一句话,让我震惊不已:“你孝顺你侍候吧!就你事儿多!”在父亲的病床前,我强忍着怒火,流着泪说:“你连‘人’字的两撇都不配,不用你!”
当时,父亲听了我们姐弟的争吵,他紧闭着的双眼中一滴浑浊的老泪滑落在面颊上。见此情景,我锥心般地难受。父亲啊!都怪女儿,千不该万不该,在你弥留之际,又跟老弟吵架,把你的心又重重地伤了一下。我拽起被角给父亲盖被的时候,又看到了父亲肩头那圆圆的两个大肉包,那是父亲长年为了多挣工分,在副业厂卖豆腐时挑扁担压出来的。而站在床边的大哥、老弟,难道你们一点也不记得是父母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又为你们娶上媳妇的吗?
大哥和老弟只待了两个多小时就回家了。就在他们走了三四个小时后,父亲就离世了。
父亲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只是微睁着双眼,嘴张得大大的——他临终前一定有什么要说的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父亲啊,女儿读懂了,你那半睁着的双眼,是在找寻着不在身边的儿子们,而你的口型分明就是在说一个“家”字啊!
在父亲的棺材旁,望着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纸彩电、纸冰箱,我痛断肝肠。我跪倒在父亲的灵前深深地忏悔。我恨自己无能,无法接父亲在身边照顾。我恨自己在交通四通八达的今天,没能让老父再看一眼生他、养他80载的并不遥远的故乡……
父亲去了,老弟来了,把车也开来了,小侄儿的车也开来了,抬棺材的车也来了,来接父亲回家了!
父亲的灵柩车只在村外停了一会儿,等拜辞的乡邻到了,就径直朝墓地开去。大哥和老弟家的大门外都撒了一圈的灶灰。此时此刻,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父亲啊!你是闭上眼睛之后才得以回家的。11年了,这里的变化有多大,你知道吗?还是让女儿告诉你吧!
当年印着你无数足迹的泥泞小路已铺上了红砖。你跪着开垦的那二三亩土地正在休养生息,想必来年的收成一定很好。你哄大的孙子已成了高中生,只可惜你已经11年没看到他了。你住过的三间老屋已翻盖成四间富丽堂皇的大瓦房,你栽下的许多树木已成了大瓦房的栋梁。院子也平整,通向院子的路也很直,院门也漂亮。可你这位故人却无法进得厅堂……
父亲啊!你在这老屋辛勤劳作,打拼了几十年,最后,你却被一捧灶灰(乡俗,家里有人死了,灵柩路过家门口时,院门口都要撒上灶灰,目的是防止鬼魂进家)隔开,绕道走向坟墓了,你连看一眼自己家的权利都没有。
回家!父亲啊,你的愿望是多么普通,多么平常,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儿女却没能让你实现,怎不叫人心中悲凉?
走吧,父亲!你去的是天堂,那里有上帝的温暖和母亲的照顾,真的不必留恋世上这个回不去的家。
深深的自责占据了我的心灵
在我责怪大哥、谴责老弟的同时,也在深深地责怪自己。我就没有责任和义务把父亲接到家里来侍候吗?答案是肯定的。可是,我前怕狼后怕虎,怕公公不愿意、怕丈夫不支持,怕自己的小家不安定……我为自己寻求一万个的理由,推脱自己对父亲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也许我确实是家事繁杂,无力给已经老去且残疾的父亲一个舒适的养老环境;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环境变了,从嗷嗷待哺的雏鹰变成了展翅飞翔的雄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用不上父亲了。在我的心目中,老迈的父亲的位置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关注最多的、顾及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小日子。从这一点上看,我与我的大哥和老弟,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我和他们一样,总是讲自己条件差,没时间、没能力照顾父亲。说到底,还是没良心。
面对我的虚伪和懦弱,父亲难道就不伤心吗?特别是父亲的最后几年,他一直希望我能与大哥、老弟好好沟通,让他回家。可是,我却总是带着怨气与大哥和老弟谈起此事。往往是,还没等他们说完不让父亲回家的理由,我就气得摔了电话。所以,我应该承担与大哥和老弟沟通不利的后果。父亲最终没能实现回家的愿望,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一辈子都卸不掉的包袱,就是对父亲的愧疚。虽然,父亲最后的11年在二姐家过得很好,但老人要回家的愿望是人类落叶归根的基本要求,我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呢?退一步讲,纵使大哥和老弟两家都不能去,我就在老家给他租个房子,让他自己住,再找个农村人侍候他,让他一天有个热炕睡,三顿饭有人给做,也能满足他的归根之心啊!可是,我没有做到。我只是不停地找大哥、找老弟,怨天怨地,就是没怨自己做得不够、做得不好……
自父亲去世后,万般的羞愧、内疚、憋闷,让我每每心慌气短,今天借这个“扪心”栏目把心里话说出来,真是长舒了一口气。
我也想借此敬告天下子女: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们已人到中年,父母也老矣,我们如果不抓紧时间早尽孝道,将来就会留下终生的遗憾和无法补救的悔恨,到时不仅情理不容,就是自己也不会饶恕自己。比如我,没能帮父亲实现回家的愿望,不仅无法面对辛苦一生的父亲,更不好向已经千古的母亲交代。至于说社会评价、亲朋谴责、众人议论、晚辈效仿等,种种后遗症都会像噩梦一样纠缠自己一辈子、影响自己一家子,甚至让我们的后代们都无法抬头,无颜见人。
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