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为自保,我不敢与大舅公开往来

 大舅啊!你生前白疼了我一回! ——作者

后排中间为本文作者


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我的灵魂发生了严重的扭曲,做出了难以理解的错事。为了保全自己,在大舅病重期间,我不敢公开去探视;在他含冤受辱时,我不敢为他申冤昭雪;在他生活极端困难和生命垂危时,我未能有效地救助和护理。大舅在绝望的情况下,寻了短见。我愧对大舅的疼爱,时时受到良心的谴责。


  大舅对我的爱,含有怜悯和宽纵


  如今,大舅去世已有38个年头了,可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有两个舅、三个姨,他们对我都很好,特别是大舅。


  我6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我失去了母爱,是大舅用一颗滚热的心温暖了我。大舅对我的那种爱,是一种特殊的关怀和照顾,含有对我这没娘孩子的怜悯和宽纵。有了大舅的呵护,我简直成了小皇帝,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无所不做,无所顾忌,甚至连老虎的尾巴也敢摸上一把。反正惹了祸,有大舅罩着呢!


  我家和大舅家虽隔一道岭,有6里地远,却隔不住我的心。一有空儿,我就跑到那儿去野。去大舅家里玩,是我最快乐的事,这不只是因为那里有疼我的大舅,还有两个小伙伴——我的姨兄韩景波和我的表弟锁子。锁子是大舅的儿子。


  1948年春的一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临走时还嘱咐我们,要看好家,别鼓捣火之类的东西。我从小就怀有叛逆之心,大人越不让动的东西越想试试。听说大舅家里有盘放电影用的胶卷,上面有电影的镜头,特别好看,趁大人不在家,为什么不找出来瞧一瞧呢?于是,我和韩景波、锁子三人举着麻秆火(当时农村没有电灯和手电筒之类的照明工具)沿着粮囤周边找了起来,终于在粮囤的一角找到了那盘胶卷。当时我心一激动,手一哆嗦,麻秆上掉下一个火炭。说时迟,那时快,胶卷遇到火,“腾”地蹿起一股火苗,一直蹿升到房箔上。


  农村的房箔都是高粱秆编制的,见火就着,立刻响起“劈劈啪啪”的燃烧声,传出一股焦煳味。眼看姥爷用一生汗水换来的5间大草房就要毁于一炬,我们三个淘气包全蒙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幸亏大舅和其他人及时赶到,扑灭了大火。房子没烧落架,但是房箔却由高粱秆的黄色变成了炭黑色。多危险呀!


  当天,我躲到四姨家,好几天不敢见大舅,我以为他会臭骂我一顿,可等了好几天也没动静。大舅一句也没批评我,反倒把和我一起惹祸的儿子锁子大骂一顿。锁子不服气,顶嘴说:“为什么他惹的祸,你却骂我?”大舅严厉地说:“你不能和他比,他没有妈妈,又是客人。”


  大舅的家,是我进城的免费旅店


  1952年,大舅和老舅先后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他们的家也都搬到了长春。城里两个舅舅,我去的次数最多的还是大舅家。我每次去,大舅都拉住我的手,问寒问暖,待我像亲生儿子一样,从没嫌弃过我这土里土气的农家孩子。就连我继母进城,也喜欢去大舅家。他认亲,为人平和,把我继母当亲姐一样待承。从此,大舅家也成了我进城的免费旅店,愿意待几天就待几天。


  我14岁的时候,因家穷辍学,沦为放牛娃。我一身破衣裳,灰头土脸的,羞于见人。可大舅从不嫌弃我,我去他家串门儿,临走时,他还要买几件衣服和好吃的给我带着。


  我16岁的时候,那是个春天,我又去大舅家串门儿,本来想给他带点礼物,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东西。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人都在挨饿。看没啥好拿的,我就从地里挖些苣荬菜带上。进了大舅家,我想把“礼物”拿出来,又羞于出手。大舅见我犹犹豫豫,欲拿又止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说我太外道,伸手打开我的包,把苣荬菜掏了出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大舅是那么喜欢家乡的野菜!他把苣荬菜洗净后,蘸着大酱,大口吃着,吃得很香。我看饭桌上摆着的都是苞米面饼子和咸菜之类的小菜,比我家的伙食也强不了多少。后来我才知道,大舅表面上好像很风光,其实家里很拮据。四口之家,都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姨兄还在他家寄读念高中。他的手头很紧,为解燃眉之急,已卖了三四次血了。他怕我多心,从不在我面前提卖血的事,总说他在城里过得很好,让我缺啥少啥就吱声,千万别见外。每次送我走的时候,他都嘱咐我:“有时间常来看看大舅,大舅想你呀!”


  怕受株连,我否认与大舅有亲戚


  1968年春天,我从部队复员,被安置到长春市工程机械厂。工厂与大舅家同在东盛路上,中间隔着吉林大街,他在路西,我在路东。可是,我与大舅虽然近在咫尺,却不敢走动了。


  说来话长。我到工厂报到后,便急不可待地去大舅家。我已有6年没见大舅了,很是想念,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他家早已不在我小时常去的那个麻家大院了。人家房子是越住越大,而他家是越住越小。我东问西找,终于在东盛路与一条小巷的交会处找到了大舅家。


  这是一个矮小简陋的简易房。我隔着窗户,看见大舅坐在火炕上,双手抱着头。听见门响,见是我,大舅露出久违的笑容。6年没见,大舅简直变了一个人,背微驼着,眼睛有些混浊,头发全白了,瘦削的脸上,添了许多皱纹,还不时地咳上一阵,憋得脸通红。大舅年轻时,原本是个帅哥,如今已变得老态龙钟。大舅母站在地上,腰间扎着一条旧围裙,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见此情景,我的眼睛不禁有点湿润,心里有些悲凉。这是我朝思暮想的大舅吗?一问才知道,这些年,他厄运缠身,先是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被列为遣送下乡的对象。下乡,农村不接收;返城,户口和粮食关系已被注销,他成了悬在半空的“黑人”。那个年代,没有粮食关系,就断了口粮,一家人正在为糊口的事儿发愁呢!再加上他肺气肿病又犯了,每天都在苦苦地挨日子。


  大舅见到久违的我,似乎看到了希望。他有一肚子冤屈要对我诉说,并寄希望于我。


  说来大舅真是够冤的。那是解放初期,大舅和老舅先后在长春找到工作,并把家安置在市里。在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时,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主管户口的村长(当时户口归村政府管理)马某非要大舅家“表示表示”。大舅认为,此乃正常迁入,理应办理,无须送礼。马某收不到礼品,就卡着不办。见村长欺人太甚,年轻气盛的老舅给上级写了一封检举信。马某受到上级查处,差点丢了村长的职务,便对大舅一家怀恨在心,并伺机报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给大舅罗织了一个“窝藏坏人”的罪名,说他曾窝藏当过土匪的姑夫。此乃无中生有,大舅当然不承认。马某为了打击报复,聚齐了几个村民的手戳,加盖在所谓的证实材料上。大舅百口莫辩,被不明不白地定为包庇土匪的“反革命分子”。


  虽然大舅多次申辩,却无人受理,反而说他要“翻案”。他以为我是复员兵,又是党员,说话能比他有力度,或许能替他申冤平反。


  当时正处于“文革”时期,强调“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弄得人人自危。我怕大舅的事连累上我,对帮他申冤平反的事含糊其辞,躲躲闪闪,还极力避免让厂里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纸包不住火。街道“群专队”的人见我这个复员兵经常出入大舅家,感到情况异常。因为大舅是他们监管的对象,理应“门前冷落车马稀”,突然有人频频光顾,似乎不正常。于是“群专队”就派人偷偷进行跟踪,而我却蒙在鼓里。一天,厂“革委会”政工组的王主任找我谈话。王主任是个政治嗅觉特别灵敏的人,是靠造反一步一步提上来的。他一找我,我心里就在打鼓。他拐弯抹角地套问我的“社会关系”,问我东盛路是不是有个亲戚。我顿时明白了,我探视大舅的事可能被他发觉了。我当时正在政工组工作,是王主任的属下。那时要求政工组成员必须社会关系“清白”,政治立场“坚定”。我如果承认了与大舅的亲戚关系,轻则说我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重则被清出政工组。


  那时曾流行一句话,叫“亲不亲,线上分”,分不清界限,就是阶级立场不坚定。当时有不少人,因为立场问题而被贬。我厂有个姓李的复员兵,因查出他岳父是地主成分,而被清出了政工部门。


  我当了那么些年兵,不就是为了复员后能有个工作吗?我不能失去我赖以生存的工作。于是我对王主任说:“我在那儿绝没有什么亲戚。”他又问:“那个姓张的(指我大舅)是你什么人?”他的眼睛紧盯着我。我脱口而出:“他是我的老邻居。”他显得十分关心地对我说:“他有严重历史问题,你以后要少和他来往啊!”


  在王主任与我谈话的10多分钟里,先后有三个人向他汇报工作,他正在忙于抓“清理阶级队伍”的大事,无暇顾及我这类小事,所以话没说完就忙别的去了。我的“社会关系”这件事,被暂时搁置下来,我侥幸过了这一关。


  打那以后,我调整了探望大舅的时间,改白天为黑天,利用夜幕做掩护,看谁还能发现我?尽管我每次去都特别小心,还是有人发现了我。我厂铆焊车间有个姓侯的老师傅,家就住在大舅家那个胡同。他认识大舅,也曾碰见过我。一次,他问我:“你在东盛路是不是有个亲戚?”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忙说:“没有,绝对没有!”侯师傅见状,没再深问。且不说侯师傅如何多事,单说我为了保全自己,竟连自己的亲舅都不敢承认,让现在的人无法理解。倘若让疼我爱我的大舅知道了,他不知该有多伤心呢!


  大舅最艰难时,我前怕狼后怕虎


  大舅在政治上备受压制,抑郁痛苦,在经济上得不到常人应有的待遇,无处买粮,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日子很不好过。而且,大舅年龄刚过半百,就病魔缠身,患有肺气肿和心力衰竭等多种疾病。每到冬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总是大张着嘴,脸憋得通红,喘不上气来。


  人在困难的时候,都希望得到亲人的关照。大舅的大儿子锁子在外地工作,回来一趟不容易,大舅盼我常去看看他。见我总是选择黑天来,而且次数越来越少,大舅心里便猜出了八九分。一次,他把我叫到炕边说:“三(我的小名)儿啊!你别听那些人给我栽赃,大舅是清白的,根本没有窝藏当过土匪的姑夫……”大舅逢人便说起他那不白之冤,絮絮叨叨,有点神经质。


  为了躲避“红袖标”们的监视,我还是选择夜间来访,这样“安全系数”更高一些。大舅自被打入“另册”,列为遣送下乡的对象后,在城里就被断了一切计划商品的供应,就连煤炭供应本儿也被收回去了。入冬时,我偷偷地给大舅买了一吨煤,本应卸在他家门口,又怕被别人发现,却卸在了距大舅家约半里地之外的东盛路的一个胡同口,让大舅母推着手推车推了大半夜。


  我真是个胆小鬼啊!要不人家怎么给我起个外号叫“刘小胆”呢?“文革”那场浩劫,凭空冒出了一批无所顾忌、胆大包天的造反派,也滋生了一些像我这样不顾亲情、怕这怕那、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胆小鬼。


  那是1974年的一天,大舅母突然来找我,哭着说:“三儿啊!快去看看吧,你大舅不行了!”我连忙跟着大舅母赶到大舅家里。此时,大舅正在炕上翻滚着,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叫声。我一问才知道,大舅不堪工厂和街道的轮番批斗,忍受不了无粮挨饿的滋味,更抗不住疾病的折磨,趁大舅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喝了一瓶焊铁用的“水”。那“水”是一种烈性有毒易燃的液体,具有很强的腐蚀性,即使滴到铁皮上,都会发出“滋滋”的响声,何况人的胃肠?直烧得大舅满炕打滚,其痛苦之状,惨不忍睹。


  说起来,这件事也怪我。在此之前,大舅就流露过轻生的念头。他曾在我面前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这顶帽子啊,这辈子怕是摘不掉了,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免得连累你们……”我当他老人家只是随便说说,发泄一下情绪,没想到,他真这样做了。都怪我对他关心不够。假如我能常来劝劝他,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假如我能丢开个人荣辱,帮他上访,为他仗义执言,让他看到冤案平反的希望,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假如我在生活上多关心他,多帮他解决缺粮少吃和缺医无药的问题,减轻他的饥饿和病痛,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绝路。亲朋疏远,无依无靠,特别是像我这样他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也躲躲闪闪,前怕狼后怕虎,让他感到世态炎凉,心寒彻骨。在异常的痛苦中,哀莫大于心死,他终于走了极端。


  大舅含冤而去,本想一了百了,可现实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我的大舅母及家人仍然是“黑户”,跟他享受一样的“待遇”:没有粮食供应,没有煤炭供给,什么也没有……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大量的冤假错案得到纠正,大舅的不白之冤也得到昭雪。那顶压得大舅及家人喘不上气来的大帽子终于摘了下来,大舅母和全家人重新获得了普通公民应有的待遇,吃上了商品供应粮,生活开始有了基本的保障。


  大舅去世后,他的灵柩被安放在老家。虽然我每年清明都回老家祭奠父母,而大舅的坟地与我父母的坟地只有几里路,可大舅去世后的38年里,我却没有为他老人家上过一次坟,烧过一次香,更谈不上祭奠。大舅啊,你生前白疼了我一回!老话说,“外甥是狗,吃完就走”,这话在我身上可真是一语中的。事实上,我还不如那知恩图报的狗呢!

  刘三


标签: 外甥 黑户

作者:喃喃 分类:亲人 浏览:1307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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