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因我的口无遮拦,要了立秋哥的命

 愿立秋哥安息,愿立秋哥的悲剧不要一演再演。——作者

这张老照片(图文无关——编者注)展现了上世纪50年代初期在山东乡村的土地上勤奋耕耘的青年们。想当年,立秋哥也和他们一样,朝气蓬勃,吃苦耐劳,对未来充满希望。可因为我的多嘴多舌,立秋哥在这片土地上永远地消失了

这是我10多岁时的照片,当时正在上小学

 

“如果人人都做道德监控者,这个社会很可怕。”我的脑中总会冒出这个想法。因为,道德是用于律己的,法律才是管人的。一个社会,如果人人都做道德家,并且用自以为是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干预别人最隐私的生活,这个社会就是一个扭曲的社会,甚至会弄出一些麻烦、一些悲剧。 


  耳闻目睹

  立秋哥和春子姐“有事儿”

 

  一些传统的中国乡村社会,不知从什么朝代开始,很关注男女私情。只要是结婚的夫妻,不管是怎样的婚姻,骗婚还是包办,就都是合理的了;而婚外的男女私下接触,不管是基于什么感情基础或其他原因,就都是犯忌的了。

 

  上世纪50年代初,我正处于幼年和少年时期。那时,我经常听到的一个很神秘的词,叫“有事儿”。如果有人说,“谁和谁有事儿了”,就是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私下活动,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对于“有事儿”的人,人们不光是停留在私下议论,还可能付诸行动,即堵截和围观。不要小看堵截和围观的力量,有时能整死人,拆散好姻缘还在其次。

 

  事情发生在1956年秋天山东省德州地区的一个乡村,这里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10岁的时候,有时会听大人说话。那天,来家串门子的六奶奶跟爷爷奶奶说着说着,就贴近奶奶的耳朵——很机密的样子,悄悄说:“夜来黑下……又从……家里出来了……看见的。”“夜来黑下”是“昨天夜里”的意思。我听不全,等串门子的六奶奶走了,就追问奶奶“夜来黑下”发生的事儿,奶奶说:“小孩儿别打听这个,不是好事儿。”

 

  大人越是不让打听,我越是想听清楚。后来有一次,六奶奶又来串门子了。她跟奶奶说了些咸的淡的,最后又小声嘀咕。这次我听得仔细,她是说我们庄有一个死了媳妇的人,叫立秋(论辈分,我叫他“哥”),他和东边胡同里一个“住家”的女子如何如何了。“住家”,就是结了婚的媳妇回娘家来住一段时间。六奶奶指的是春子姐。据说,春子姐的婆家人对她不好,她男人比她岁数小很多,还打过她;她在婆家受了气,就回娘家住;她家只有一个娘,身体很弱,常病歪歪的。而春子姐的婆家,正是六奶奶的娘家。春子姐是六奶奶的一个娘家侄子的媳妇。

 

  我在那个年龄,也略知一些男女之私,或者说风月之事。因为年龄还小,我对此虽没多大兴趣,不过还是很好奇。比我略大一点的儿时伙伴们,也时常说起这个话题,有时让我听到。

 

  乡间没有多少好玩的。我吃了晚饭,就找小伙伴们“藏猫猴”,就是捉迷藏。我们经常玩到很晚才回家睡觉。我们藏的地方常常是黑黑的旮旯儿、碾棚里的碾子根儿、门洞里的大门后边、牲口棚的草料堆里。找的一方一边找,一边出招儿引人发笑;藏的一方一笑出声,找的一方寻声就能找到藏着的人了。

 

  那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和伙伴们玩得很尽兴。我们藏的一方是三个人,分开藏,藏在三个地方。我藏在了春子姐家胡同的一个碾棚里了。那个碾台下面有些凹进,正好藏身。

 

  我藏了一会儿,也不见对方的人来找。我心里正盼着对方的脚步声或说话声,这时,真的有个人过来了,可听声音却是大人的脚步声,步调比小孩儿慢。我屏住了气。

 

  那个人进来之后,在那个碾盘上坐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对着碾棚的春子姐家的院门“嘎吱”一声响,出来一个人,也进了碾棚了。这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话,我听着应当是春子姐和立秋哥的声音了。他们出了碾棚了,我蹑手蹑脚地绕着碾台转了半圈儿,想看清他们的行动。

 

  我见他俩进了春子姐家那个有门洞的院门,门就“嘎吱”一声关上了。我又听到门闩“咔哒”一声响,门关紧了。我心里当时冒出庄里的一个神秘的词——“有事儿”,他俩今天夜里肯定有事儿了。

 

  我又在那个碾棚里藏了一会儿,对方的两个人就进来了。他们从碾台的两边包抄过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嘴里还学着猫叫。他们把我捉住了。

 

  看时候不早了,我们就不玩了。回家的道儿上,我心里总是有春子姐和立秋哥的身影。他俩“有事儿”了, 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听他俩私密地说话,俩人挺好;听来家串门子的六奶奶和奶奶嘀咕,好像也不好。

 

  多嘴多舌

  引发众人堵截和围观

 

  回到家里,六奶奶还在我家,她正和奶奶说些串门子的人常说的话题,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爷爷喝着茶水,很少搭话。奶奶也没有六奶奶话多。六奶奶说话有个特点,一会儿声大,一会儿声小,声小的时候说的可能是私密话儿,有时候凑到奶奶的耳边说。我听到了一个词——“住家的那行子”。“那行子”就是“那个人”的意思,有些贬义。她莫非是说回娘家住着的春子姐?随后,我又听到一个词——“半掩门子”。这个话我也大致知道,是说女人家的大门关得不严,常有外边的男人进出。

 

  我那时10岁,真是不懂事,就冒出一句:“六奶奶,我都看见了呢!”六奶奶转向我:“山子,你快说!啥?你看见啥了?”

 

  爷爷、奶奶吃惊地看着我。爷爷还佯装咳嗽了一声,我也没领会爷爷这一声咳嗽的暗示,就把刚才在碾棚里藏着时看见的,都说出来了。

 

  六奶奶对奶奶说:“你看,孩了都看见了,我可不是有的没的瞎说吧?这俩行子,再不治治他们,咱这个庄不就乱了群了?”

 

  说着,六奶奶就急匆匆地走了。奶奶用指头戳了我的脑门一下,责备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啥都说!”爷爷说:“你们看吧,老六家的早就憋着气呢,恐怕要闹出事儿来。”

 

  当真如爷爷所说,不大一会儿,就有人来敲我家的门。二叔、三叔他们住在南屋,他们开的门。叫门的人和他们嘀咕了几句什么,他们就兴冲冲地跟人家出去了。我忐忑着、好奇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跟奶奶说:“我也出去看看。”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老二老三也真是的,去凑什么热闹呢?唉!”

 

  奶奶也睡不着觉了,领上我去了前街。奶奶指着东边的胡同口说:“你过去,叫你二叔、三叔回家来。”

 

  我过去了。春子姐家胡同的前街出口,集中了不少人,有说笑的,有打闹的,有蹑手蹑脚往胡同里深入几步、又蹑手蹑脚回来的。我在人堆儿里穿来穿去,发现了几个刚才一起捉迷藏的伙伴,他们也兴奋着,在人群里跑来跑去。

 

  我回来告诉奶奶,这堆儿人里有谁和谁,就是没有二叔和三叔。

 

  奶奶又领我到了后街。春子姐家胡同的后街出口,也是一大堆人。我过去了,找到了二叔、三叔。他俩正和大人们说话呢,说的啥我也叙述不出来,当时也没听明白,只看见他们有说有笑。

 

  我这时才明白了,因为我刚才跟六奶奶说出了捉迷藏时看见的,六奶奶立即采取了行动,一时人找人,竟发动了这么多的村民,堵在了这个胡同的前、后两个出口上。立秋哥啊,你可怎么出这个胡同呢?

 

  二叔和三叔也不怎么理我,和二叔说话的一个人还驱赶我:“去去去,快回家去。”

 

  我回来告诉奶奶,二叔、三叔都在那边,先不回来。奶奶“唉”了一声,对我说:“都是你嘴无遮拦,啥都往出说,弄得全庄都不得安稳。”我和奶奶回家了。

 

  后来,我长大一点儿,知道了我们庄在男女关系上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无非是男女相悦,私下接触。庄上的人对这些事很敏感,喜欢私下议论、谴责,也采取这种围堵的方式,惩治羞辱当事人。参加围观堵截的人,也不都是出于维护道德风气的目的来的,多数人是图个热闹。从他们谈笑风生的兴奋劲儿,就可以透视他们的内心。

 

  这种围堵别人的人,私下里蝇营狗苟的也有。不暴露就是好人,暴露了就是坏人。

 

  闹剧收场

  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后来发生的事,我是从大人们的话里知道的。立秋哥在那个夜晚从春子姐家出来,就看见了前街出口的人群了。他又折回,往后街走了几步,也是一堆人。看出不去了,他就进了那个碾棚,在那个冰凉的石头碾盘上睡下了。

 

  那些围堵胡同的人等得不耐烦,就有人深入胡同里面侦察,发现了碾棚里在石头碾盘上睡着了的立秋哥。坏主意谁都会有。有人就从井上提了两桶凉水,轻手轻脚地进了碾棚,“哗”地把两桶凉水泼向了那个碾盘,泼完就跑了。    

 

  这个围堵事件,就这么结束了。立秋哥经过那个夜晚的羞辱,还有凉水浇身,病了半个月。有人说是伤寒,也有人说是“绞肠痧”,总之,立秋哥得了治不了的、要命的病,半个月后就一命呜呼了。

 

  和立秋哥相好的春子姐,是回家侍候她有病的娘的。出了这些事儿,她对这个庄也就没有丁点儿感情了。她把病着的娘接走了,接到她家去了。后来她娘去世,是春子姐的儿子和别的近人送回来的,发送在她家的老坟上了。春子姐竟然没有回来发送她娘!

 

  深入思考

  恶意围观,贻害无穷

 

  后来,我离开山东老家来到蒙古族地区,和一位在草原上长大的同事说起过小时候我们庄上对立秋哥和春子姐偷情的惩治方式。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异,他对我们庄上人的行为方式很不理解。他反复地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啊?”他说的一句话挺有道理:“隐私人人有,过错人人犯,恶意地惩治未必有用。”

 

  立秋哥的不幸遭遇,时时在我的记忆中浮现。许多年以后,我回了趟老家,又到春子姐家那个胡同里看了看。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春子姐家的老宅扒了,别人在那块地上重建了房。我找到了那个碾棚的大致位置。碾棚早没了,人们也不用碾子了。

 

  我出了胡同,走过一片空地,有一个水塘。在水塘边上,我看见了那块丢弃已久的石碾盘。它在水塘边倾斜着,由于长期的风吹日晒、雨水冲刷,有些地方已经风化。这个碾盘上发生过的事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

 

  老家的许多人已经过世。我因为怀念一些人,只能到他们的坟上走走,算是一次追悼。立秋哥的坟,我记得在村子南头一块地的西南角上。我去找那个坟,可是没有了。我问起那个坟,村民告诉我“早就平了”。“文革”中平过一次坟,平坟的运动过去后,有后人的就在原来的地方又堆起坟头。立秋哥没有后人,平了就平了,没有再堆起来。

 

  当初因为我的一次多嘴多舌,引发了一场村民们自认为正派、正当、正义的围堵事件,后果是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后来我核实过,立秋哥死时只有36岁。

 

  对别人的过错,善意的处理,宽容的态度,适当的方式,是应该考虑的。而报复性的惩治,刻意的羞辱,闹剧式的围观,收获的是恶果和悲剧。

 

  我当年10岁,阅历尚浅,且不明真相,可我却是这场悲剧的摇旗人。正是在我的“引导”下,六奶奶才鼓动村民对立秋哥实行了堵截和围观。立秋哥的死,我脱不掉干系,并悔恨至今,也成为我心中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其实,立秋哥的悲剧,至今都在上演。恶意围观这类事情,在我们身边多如牛毛。比如,围观跳楼者。围观者将跳楼当成肥皂剧,将跳楼者视为表演者。眼见悲剧即将发生,他们不思救人反倒比当事人更激动。有人尖叫怪笑,有人手舞足蹈,更有甚者,还有人大呼“要死快点,别磨叽了”。假如跳楼者得救无碍,看客们则一边悻然离去,一边惋惜这结局没啥看头,不遂人愿。

 

  眼见他人不幸还要往人家的伤口上撒把盐,这样的看客,与我们庄往立秋哥睡着的碾盘上泼凉水的围观者,同属一丘之貉,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恶意围观者。

 

  面临不幸时,惟亲身经历,否则难以感同身受,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确实不能替代当事人而只能是“看客”。所以,作为围观者,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站在客观的立场,冷静地做好看客。对于该批评的,不遗余力。对于该一分为二分析的,也不遗余力。对于该表扬的,也可以不遗余力。对于那些恶意围观者的憎恨,更应不遗余力。

 

  近些年网络勃兴,流行一句话叫“围观改变中国”,此围观是指心忧天下、心怀善念、以推动社会进步为己任的那种围观和关注,绝不是指怀抱看客心态的冷漠围观甚至恶意怂恿。否则,“围观”非但不能将我们引向一个正派、正直、正义的道德制高点,反而会让我们跌出社会道德的底线。

 

  愿立秋哥安息,愿立秋哥的悲剧不要一演再演。    

 

  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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