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革命大批判”这门主课,让我获得了荣誉,却失去了良心

 那种社会氛围,那种生存环境,那种人与人的关系,还有我的内疚,我的忏悔,我都必须原原本本地告诉世人,否则,我就更没良心了。 ——作者

前排中间为本文作者


这是我第二次在“扪心”版面上诉说自己的心声。2012年2月5日,我已在这里发表了《曾瞎折腾小四平乡的父老乡亲,我一直深感不安和愧疚》,其中的许多细节,都是我流泪写成。其实,让我愧疚泪流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压在我心头的又何止这一块石头?我今天要说的,是我心头的最大一块石头。


  掐指算来,我的这段经历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每当想起自己屡次以“革命”的名义,横起事端,寻找名目,指令下级批斗去台人员家属的行为,仍然让我不能原谅自己。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批判和迫害,也从未与“台属”见过面,却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罪责。错了就是错了,我不想为自己开脱,因为在事实面前,任何狡辩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革命大批判”对象

  “台属”小丁


  那是1970年,全国还处在“文革”的内乱之中。那一年,我奉调到吉林省东丰县小四平乡(当时叫小四平人民公社)党委机关,当上了乡团委书记。我当年只有17岁。


  当时,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以阶级斗争为纲”,所以,我的工作的重心,就是把“以阶级斗争为纲”,贯彻到团的工作中。当时,还有一条语录,叫“阶级斗争是青年们的一门主课”。这门主课,不在课堂,而是贯彻在具体的工作中。而我上这门主课的方法,就是大搞“革命大批判”。


  我上任不久,就指令下级团组织,对一名“台属”开展“革命大批判”。


  事情发生在我当团委书记的东丰县小四平乡福盛村。那时的村都称为生产大队。这福盛村地处小四平乡东南部,距乡政府约15里路。这个村有14个屯,按当时的体制,划分为14个生产队,是小四平乡人口最多、幅员最大的村。


  由于福盛村规模大、人口多,青年自然就多,团员也多。全村的共青团员超过百名,在全乡最早建立了共青团总支部委员会,各生产队也都建立了团支部。


  自从我任乡团委书记,福盛村就是我开展青年团工作的示范村。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喊得很响,与之相应,我当团委书记的首要任务,就是“举旗抓纲”,带领青年“搞革命”,批斗“阶级敌人”。这“阶级敌人”,就是被戴上“政治帽子”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被当成“阶级敌人”对待的,还有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家属。


  当时,还有一个政治名称,叫“台属”,即国民党去台湾人员留在大陆的家属。“台属”也属于“阶级敌人”阵营的。


  这些“阶级敌人”及家属,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是社会上的、政治上的“贱民”。在各种宣传教育中,几乎所有的坏事,都归结为“阶级敌人”的“破坏”。所以,我有组织地寻找各种借口,批斗这些“阶级敌人”,都是公行在“革命”的旗帜下,而且还觉得顺理成章。


  那时的福盛村(大队)第二生产队,住着一户丁姓国民党去台人员家属。这家人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到我当团委书记的1970年,这家台属的丁姓青年,已经22岁了,村里的乡亲们都叫他小丁。我在福盛村包村和开展共青团工作中,对小丁母子俩的“台属”的身份,进行了一些了解。


  原来,这位小丁叫丁玉山,以下我都用小丁称呼他。小丁的父亲在1948年小丁出生那年已是国民党军队的上校团长。他的原籍,就在小四平乡福盛村。当时,这位丁团长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5岁,一个3岁。小丁的母亲,也早已“随军”。当时,国共两党的军队,正在关东这片土地上展开声势浩大的“辽沈战役”,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此时,小丁还怀在她母亲的腹中,小丁的父亲正率部在沈阳一带与中共的军队作战,因为战事紧,无法照顾已经怀孕的妻子,就派人把她送回福盛村,那两个5岁、3岁的儿子,他没有送回原籍,一直由自己带着。1949年,小丁的父亲带着那两个年幼的儿子,随大批国民党去台军政人员,撤到了台湾。


  再说小丁的母亲回到原籍福盛村后,于1948年底生下了小丁。小丁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见过他的父亲。虽然小丁从没见过他那个在国民党军队当上校团长的父亲,却从他出生开始,就继承了这样一种血亲关系,背上了一宗无比沉重的弥天大罪。


  新中国成立之后,“左祸”日甚,一切宽容、和谐、仁爱、文明,都淹没在“阶级斗争”、“阶级仇恨”的血火之中。小丁母子所过的日子,该是怎样一种情形,已不难想象。因为小丁父亲的特殊身份,小丁从7岁起,就陪着母亲在各种政治运动中接受无尽无休、花样翻新的批斗。这种批斗,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公行,既无什么道理可讲,也无讲道理的地方。


  陪母亲接受批斗,自幼就成了小丁的“主业”,上学读书已无可能。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中,时间来到了1962年,小丁14岁。这一年,社会上开展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运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喊得很响。一次批斗会上,“积极分子”们再次对小丁母子大打出手,横施暴虐。据传说,小丁被打急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们这么祸害人,等我爹回来,让你们脖齐!”这样一句几经歪曲、夸张,不断走板的话,从1962年起,被宣传得全乡周知,再经无限上纲,成了极其反动的“阶级报复言论”。后来,又经过几次政治运动,这个小丁和他的“阶级报复言论”,就成了“阶级斗争”的“反面教材”,既无证据材料,又无人核实地传播着。 


  我接任乡团委书记后,我的上级就把小丁以及他的“阶级报复言论”介绍给我,要求我以此为教材,狠抓“阶级斗争”。我对此自是相信和接受。至于青年“台属”小丁究竟在何时、何地、因何、对何人说过这句“阶级报复言论”,其前因、后果又是怎样的,我从未做过调查,更没有想过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秘密考验

  与“台属”有关的一场闹剧


  就在我接过小丁这个“教材”之前,在我的包村住地福盛村,曾发生过一个令人惊诧、好笑,带有戏剧性的故事。事涉“台属”小丁母子。这个故事是一个村民悄悄告诉我的。


  其实,这不是故事,是事故。这个事故发生在1969年春,地点就在福盛村。


  当时乡里派驻在福盛村包村的干部,是乡武装部长老关。武装部长包福盛村,这福盛村就成了民兵工作的示范村。当时,距中苏边境珍宝岛事件只有几个月,全国上下针对苏修、美帝、国民党的战备空气很浓。武装部长即在福盛村抓民兵工作,搞战备,说是要做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于是,他在全村发了18支配备了实弹的1956式半自动步枪。持枪的民兵,叫“基干民兵”,都是各生产队的民兵排长等干部。18支配备了实弹的枪支,分布在全村14个生产队中的13个生产队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因为二队有一户“台属”,这“台属”小丁的父亲,又是国民党军官,且在台湾是现役。


  关部长认为,二队“阶级阵线复杂”,就没有给二队民兵排长发枪。有一天晚上,住在村部的关部长与当时的村书记老徐叙谈起来。他俩坐在油灯下,研究起“阶级斗争”和“战备”方面的事。因为两人都喝了点酒,肚子和脑袋就一起热了。关部长对徐书记说:“老哥呀,你说我这18支枪发到你这18个民兵手里,你这伙儿民兵阶级立场坚定不坚定啊?要是‘老毛子’(指苏军)或国民党军队打过来,你这伙儿民兵能不能缴枪投降啊?我得考验考验。”徐书记见是上级包村干部提议,当然是支持,马上迎合说:“对,得考验考验。”


  “那又怎么考验呢?”老徐也向关部长提出了反问。关部长说:“你这二队有‘台属’。咱们就找几个民兵冒充小丁他爹带国民党军队打回来了,到发了枪的这些民兵家,挨户地缴枪。就用这个办法考验!”村书记老徐当场表示赞同。


  就这样,关部长、徐书记经过一番研究,导演了一出冒充国民党军丁团长带领蒋军还乡,收缴枪支,考验民兵的闹剧。关部长和徐书记找来几个民兵,先学着电影《南征北战》中国民党军队的服装样式,制作“国民党”军装;用树枝把黄色的帽子支起来,做成大檐儿帽;用纸壳做成“国民党”军队的肩章、胸章、符号,缝在几个民兵的衣服上、肩上、胸前。这套行头,在月光之下,倒也可以乱真。他们又找来一条绳子,把村书记老徐“五花大绑”。一行人乘着夜色,由关部长、徐书记带领,从村部出发,走了20多里村路,到13个生产队里那些发了枪的民兵家去“考验”。


  这一伙儿冒充的“国军”,每到一个配发了枪支的民兵家,就闯进山区农民用树枝围成的院子,学着电影中国民党军队的样子和口气,呼喊:“×××,我们是国民党军队,是丁团长的队伍打回来了!你赶快把枪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我们就开机关枪、扔手榴弹,把你家全打死!你们村徐书记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要活命你就快把枪交出来!”这时候,村书记老徐也说:“×××呀,我是大队书记老徐呀!丁团长打回来了,我都让国军抓住上绑了,你赶快把枪交出来吧!”


  这家人透过窗户能看到一队穿着军服的、戴着肩章的“国军”,又认识村书记老徐,再看也真的把老徐绑了,就信以为真,把枪和子弹从窗户扔出来。


  这一圈下来,天也快亮了,在已经到过的12个生产队里,收缴了17支枪。这一行人扛着收缴上来的枪支弹药,又来到最后一站——与二队相邻的三队。三队只发了一支枪,发给了民兵排长老薛。距这次考验一年多之后,我在福盛村包村时,有一段时间,就住在老薛家,那时老薛已经是生产队长了。这是后话。


  却说天快亮了,关部长、徐书记这一队冒牌国军来到三队,闯进老薛家的院子。他们又是如法炮制,威胁考验老薛“缴枪不杀”。老薛一家被惊醒,听明白是“国民党军队打回来了”,老薛立即把家里人拉起来,让他们趴在地上不要抬头。老薛自己衣服也来不及穿,赤身裸体,马上从柜里取出枪,压上子弹,几步从里屋跳到外屋锅台旁,蹲在锅台后抬起枪,“砰砰”向外开了两枪。然后,他向外面大喊:“MD,你们国民党打回来,我和你们拼了!”接着又“砰砰”开了两枪。


  再说外面,乡武装部长老关带着“国军”忙活了一宿,也没有遇上这么“唬”的民兵,就让村书记老徐喊话,老徐又以自己被“国军”上了绑为由让老薛投降。老薛又大喊:“去你MD,你投降老子也不投降!”然后,又“砰砰”开了两枪。看老薛如此“坚定”,关部长说了真话,告诉他这是“考验”。


  天刚亮,老薛就扛着步枪和子弹来到村部交出了枪。此后,他说啥也不干这个民兵排长了,“把我一家老老少少都吓坏了。”说起此事,他无限感慨。


  这出由乡武装部关部长导演,村书记老徐主演的对配枪民兵“缴枪考验”的闹剧,成了一次政治事故。不久,关部长被县里撤了职,调到和平铁矿“下井”去了;村里徐书记也被乡里降了职,回到他家住的生产队当了生产队长。上级处分的理由,是他们犯了“引诱犯罪”的错误。从此,发到民兵手中的枪支弹药,全部收回到乡武装部,锁在武器库中,再也没有发给民兵。


  狠抓“反面典型”

  指使大批判,效果很显著


  发生在福盛村的“考验民兵”政治事故,说不清是可悲,还是可笑,却证明了当时的干部,是把“台属”看做“阶级敌人”阵营对待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我的“阶级斗争”理念。为了在青年中推行“阶级斗争主课”,贯彻以“阶级斗争为纲”,我在各种青年工作会上,多次拿小丁说事。把小丁这个“台属”及其“阶级报复言论”,作为共青团思想政治教育的“反面典型”、“反面教材”。比如,我在全乡团的会议上多次讲到,“什么是阶级斗争?你们看,小丁和他的反动言论,不就是阶级斗争吗?”“我们同小丁这类人的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还多次在全乡团的活动中,以小丁为例,吓唬团员,要求团员提高阶级斗争观念,并把这种观念提升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觉悟”。我多次和团员们强调说:“你们看,小丁这个国民党军队团长的儿子,天天盼望他爸回来。他爸回来干什么?不就是要把我们这些党员、团员‘脖齐’,来个斩尽杀绝吗?”


  不仅如此,一旦来了新的政治运动,或者安排团的工作,我都指令小丁所在的福盛村团总支,“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中小丁的阶级报复言论”,对小丁开展“革命大批判”。


  上有所好,下必投之。由于我按照“阶级斗争为纲”指令下级批判小丁的“阶级报复言论”,每当乡团委召开工作会议,汇报工作时,福盛村的团总支书记,或是其他参会干部,也投我所好,向我汇报他们如何贯彻“以阶级斗争为纲”,如何“联系实际”,按照我的要求对小丁开展“革命大批判”;团员、青年们如何从中受到了教育,效果是如何如何好,等等。因此,我自然是对福盛村团总支表扬不已,并且向当时的县革委会政治部群工组——后来的东丰县团县委,汇报了福盛村团总支“抓阶级斗争,促青年工作的经验”,以至于福盛村团总支早早成了县、地区、省表彰奖励的优秀基层团组织,成了共青团工作的“先进集体”,多次在县召开的大、小会议上介绍“经验”。  


  小丁这个“阶级斗争”的“反面教材”,是我从上级接下来的,不是我制造的。我虽然多次指令下级,即福盛村团总支对小丁开展“革命大批判”。然而,我头脑中的革命狂热,连同掺杂着的做官欲望,都不曾完全泯灭我做人的良知。我阻止了所有把小丁押到乡里、带到各村批判、批斗的“更革命”的要求。并且,我责成福盛村团总支,“革命大批判”只针对小丁一人,不要牵连小丁的母亲。而且,我把对小丁的“革命大批判”,确定为“政治思想上的斗争”,不许搞武斗、游斗,也不许捆绑、挂牌。我也从来没有参加过小丁的批判会。但是,把小丁作为青年工作中的“反面教材”,在团组织和青年中对小丁搞“革命大批判”,却全是由我指令、指使的。在我之前,无数次的批斗,已经让小丁心力交瘁,我的“指令”、“指使”,却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仁爱启蒙

  从搞大批判转而营造青年林


  因为福盛村团员、青年数量多,工作先进,我有很长时间,包村住在福盛村的农民家中。有几段时间,我住在福盛村三队和十三队农民家中。这两个生产队离小丁所在的二队很近。一日三餐,我轮流到农民家吃“派饭”,饭后和他们唠一阵家常。日子长了,许多大爷、大伯、叔叔、大娘、大婶都向我讲了小丁母子的苦难。我明白了他们的心意,他们是要我以善良之心对待小丁母子。渐渐地,我也觉得以往那种抓住传言中的只言片语,就无限上纲,搞人家的“革命大批判”,实在不得人心。所以,从1972年开始,我就把福盛村这个共青团工作示范村的工作重点,转到了组织青年营造“青年林”——绿化荒山上,再也没有做过批判小丁,或者批判其他人的指令。福盛村团总支带领青年营造“青年林”,取得了很好效果。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青年们绿化的成片荒山,已开始成林。福盛村团总支因营造“青年林”,先后受到吉林省林业厅和团省委、国家林业部和中央的表彰奖励。上世纪70年代末,电视机还比较紧缺,团中央和林业部还为此奖励给福盛村团总支一台电视机。


  风雨沧桑

  我的内疚,我的忏悔


  1974年春夏之交,上级一纸调令,把我调出山乡,到东丰县县团委工作。


  岁月匆匆,许多经历与往事,随着环境更新和岁月更迁,已化作一缕思绪,走进了历史,走入更深的思考。


  1990年春,我在担任双辽市委副书记期间,突患重病,在省城长春住院治疗一阶段,未见好转。这年3月,当地机关派人把我送到北京解放军总医院,住院、确诊、治疗。在办理入院手续时,我曾工作过的小四平乡福盛村的几位乡亲,听说了我病重的消息,来北京看望了我。


  我向他们问起了当年那个“台属”小丁和他母亲的情况,几位乡亲马上告诉我说,“哎呀,兄弟,你是不知道啊,小丁的父亲找到了!”“他们兄弟已经见面了!”“他们父子就要团聚了!”


  原来,小丁的父亲撤到台湾之后,把当年带到台湾的两个孩子抚养大。后来,小丁的父亲官至中将,于上世纪80年代初退出现役。他开办了一家公司,并且在好几个国家办起了分公司。1987年之后,海峡两岸人员来往陆续解冻,小丁的父亲与小丁母子恢复了联系。就在几位乡亲来北京看望我的前几天,小丁的两位哥哥从台湾来到福盛村慰亲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丁哥哥到达福盛村的前三天,他们饱经苦难的母亲,带着对亲人的无限期盼病逝了。小丁的两个哥哥到达东丰县后,拒绝有关部门派车,乘长途公共客车,行程一百多里,赶到小四平乡福盛村车站,下车后又一步一磕头,磕了二里路,一直磕到他们母亲的灵前……  


  此时的我,心痛已极,惭愧已极。我想到了福盛村绝大多数善良的乡亲们。在福盛村,有许多善良的乡亲,为了保护小丁母子,默默地付出了很多。想当年,我曾几次去福盛村二队,想看一看从未谋面的小丁母子俩,也有帮助他们之心。可我每次都被乡亲们和队长拦住,他们以小丁母子“上山干活儿去了”或“不在家”为由推托,不让我见他们。想必他们是以这种方式,阻止我这个团委书记节外生枝,再找小丁母子的麻烦,保全小丁母子安定的生活。如果不是众多乡亲们的保护,试想,就凭传说中小丁的那句报复言论,他遭受迫害的后果,或许还要严重得多。


  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句口号一气儿被喊了十几年的日子里,福盛村的父老乡亲,对小丁母子捧出了善良仁爱之心。而我,又对小丁母子俩做了什么?我连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让我至今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是,我也曾有随意说出只言片语,差点被人抓住“反动言论”的险遇。那是“文革”刚开始,我还在小学六年级读书。课后,同学们议论“左、中、右”派,我说了句:“我们中国是左派,苏联修正主义是中间派,美国是右派。”我因此被人抓住了把柄,说我是美化“苏联修正主义”,要对我“揭发批判”。想要诬告我的,是我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同班同学。现在想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就连十几岁的小孩子,都成了挖空心思揭发、诬告别人的告密者,真是可悲可叹。当时,还是我及时反击,抓住了那个同学作文中的把柄。他把“革命先烈前赴后继”,写成了“革命先烈前赴后断”,我警告他,如果他敢诬告我,就拿他作文比试,这才防止了我的“反动言论”曝光。我本应抵制“左祸”,可是我为了追赶“革命”的时髦,不辨大义,反而助纣为虐,积极参与针对“台属”的迫害。这使我万分难过,羞愧不已。


  好在两岸亲人已经走动起来,我在自责的同时,也为小丁兄弟的团聚高兴。


  我对乡亲们表示,论年纪我比小丁小5岁,算来小丁是我的兄长。当年,我被“革命”迷失了本性,倒行逆施,指令下级对小丁开展“革命大批判”,这是我的一种恶行,在良心上永远不安。我请福盛村的几位乡亲,代我向一直未曾谋面的小丁致歉,并表示等我病愈后,一定回乡去看小丁。    


  后来,经手术治疗几个月后,我回到了工作岗位。这时我工作的双辽市,与我下乡当知青并参加工作时的东丰县,因行政区划的变动,早已不属一个地区了,相距也在500里外,工作联系很少。1991年春,我带领双辽市19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到距双辽市千里之外的柳河县参观农村多种经营生产。柳河县与东丰县相距不远,我特意绕道200里,赶到东丰县小四平乡福盛村,打算请村干部带我去小丁家看望他,当面向他表达我的愧疚之情和忏悔之意。


  山是故乡秀,人是故乡亲。20多年过去,福盛村的书记、主任,竟然还是当年的老朋友,乡亲们大多还认识我。他们告诉我,再要看小丁,那就难如登天了,小丁已远走高飞,被他的父亲、哥哥们接走了。根据当时台湾的法规,大陆的人不能直接到台落户入住。因此,小丁被他的父亲安排在他家所开的菲律宾分公司,小丁本人已在几个月前到了菲律宾。我真是忏悔无门,徒对青山愧疚多啊!


  现在,我也渐渐地年老了,我有义务把真相留下来,并且真诚地忏悔和反思。我的经历,是一代中国人的经历。那种社会氛围,那种生存环境,那种人与人的关系,还有我的内疚,我的忏悔,我都必须原原本本地告诉世人,否则,我就更没良心了。


  石薪


标签: 内疚 忏悔

作者:喃喃 分类:其他 浏览:1408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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