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活着没意思”的母亲寻了短见,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让我万分悔恨的是,我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也被母亲“骗”了。——作者

1989年末,父母与我儿子在家中合影

我们兄弟三人童年时的照片,左一是我,中间是小弟,右边是二弟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对于突然间失去亲人,如果不是亲身经历,那种痛苦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我的父母,就都是“突然”间离开了我们。特别是我的母亲,她的离去更让我们措手不及,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在我们悲恸欲绝的同时,回过头来仔细想想,母亲在寻短见之前,已经给了我们家人一些信号,却被我们通通忽略了。母亲的非正常死亡,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15年,可我至今想起,心里仍然一阵阵疼痛,为自己的不孝而深深地自责。


  疼爱:从不打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我家兄弟3人,没有姐妹,我排行老大。从我记事起,母亲身体就一直不好。我家住在长春市郊上台子村,是菜社。那时母亲在菜社上班。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基本不上班了。最让母亲难受的病是失眠症。她长期睡不着觉,如果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更是整宿不能合眼。再加上母亲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和哮喘,经常咳喘到深夜,每天只能靠安定片来维持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的失眠症更重了,每个月都要到村卫生所看几次病,不是打针就是拿药。


  尽管母亲身体不好,每年仍然要上大半年的班来补贴家用,还要忙活我们的一日三餐,侍候一家老小。母亲对我们兄弟三人更是疼爱有加,从来没打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我们怎么淘气,她都舍不得打一下。记得我六七岁时,我家攒了30多个鹅蛋,放在柜子上面的一个坛子里,我淘气时把坛子扒倒,鹅蛋都掉在地上摔碎了。可是母亲没有打我,而是哄我说:“别哭,没事,不打你,以后注意就行了。”


  母亲在菜社干活时,经常给我们带回好吃的。那时有些小商小贩在田间地头卖油炸糕,母亲碰见了就会买几块,用菜叶子包好,给我们哥儿仨带回家。我长大后再吃油炸糕,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香甜味了。


  我小的时候,菜社的收入很高,母亲当时每个月能挣三四十元钱,而且除了每月工资外,年终还能有七八百元钱的分红。每当要分红的时候,母亲总是拿出笔和本算自己能分多少钱。等到把钱拿回来,母亲就给我们哥儿仨每人分个十块八块的,让我们零花。那个年代,三分五分都能买一根冰棍,十块八块可是一笔不小的钱。我们兄弟拿到钱后,心里都乐开了花,争相去买自己渴望已久的物品。记得那时农村没电,手电筒对小孩来说是奢侈品,我用一块多钱给自己买了个能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天黑到外边玩耍,令邻居的孩子们非常羡慕。二弟则给自己买了一顶毡帽,用了两块多钱。那种毡帽是折叠式的,帽檐放下来能遮住耳朵,只露出两只眼睛,不但保暖,也很时尚。三弟则把钱留起来,平时买糖吃。


  这些温暖的记忆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可我至今都无法忘记。


  操心:苦着我们的苦,乐着我们的乐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是60后。我的小学和中学正赶快上“文革”后期,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学校组织的学工学农劳动上,没怎么学习。粉碎“四人帮”后,全国恢复高考制度,那时我还有一年就要中学毕业了,这才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我拿出全部精力学习,晚上有时学到后半夜一两点钟,可由于基础太差,最后连个中专也没考上。我不服输,又复读了一年,最终还是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


  连续两年高考落榜,不但对我打击沉重,也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的心。因为在当时除了高考,我没有别的出路。父母都是菜农,我们全家都是农业户口,农业户口是不允许报考技校和招工进城的。所以,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回菜社当菜农,我不甘心啊!所以,第二次高考结束后,我在家整整待了半年,心情焦虑到了极点,经常无故发脾气,顶撞父母,埋怨他们无能,没法让我考技校,也没法让我招工进城,给父母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尤其是母亲,那半年,她整天愁眉不展、闷闷不乐,晚上更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为了给我寻找出路,父亲硬着头皮,通过老战友的关系,把我的户口转成了城镇户口。我也终于获得了一次招工机会,在几百人中脱颖而出,考进了铁路部门,当上了一名蒸汽机车司炉工。机车乘务员分司机、副司机、司炉工,虽然司炉工在乘务员中是最初级的工种,但在外人看来,我就是“火车司机”,是特别令人羡慕的职业。至此,我终于看到了母亲开心的笑容。那是1981年,我18岁。


  紧接着,让母亲闹心的事又来了,那就是我的婚姻。我落榜后在家待着的半年里,曾一厢情愿地看中了一个邻居。她是我的小学同学,长得非常漂亮,还特别聪明。当时我们一两天就能看见对方,虽然互相不说话,可每当我见到她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就像一股泉水流过心田,一缕春风掠过脸颊,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我当时也是很大胆的,偷偷地给她写过两封信,但是都没有回音。正当我焦急地等待时,她母亲找到了我母亲。她母亲告诉我母亲,她女儿已有对象,并说我给她女儿写信让她非常生气,她让我母亲告诉我,不要再打扰她女儿的正常生活。


  当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好像一盆凉水向我泼来,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想,她如果不同意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也不会强求,为什么要通过双方家长呢?


  有了这次经历,我参加工作后也看上过同事,但是一想起以前被拒绝的事,再也没敢追过别人,也错过了很多机会。时间很快过去,一转眼我都28岁了,这时我身边的同学、同事一个个都结了婚,有的孩子都满地跑了。我着急了,也只是在这时,我才注意到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她才四十多岁啊!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亲整天无言无语,整宿地睡不着觉,全都是为了我,为我的婚事着急上火。我暗下决心,必须在当年完婚。我通过各种关系开始相亲,终于与一个小我6岁的农村女孩成了家,这才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事。


  我二弟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汽制造厂当了一名技术管理干部。他虽然也是28岁结婚,但是母亲却没有为他操一点心,因为他长得帅气,工作又好,好找对象。


  在我们哥儿仨当中,最让母亲操心的就是我三弟。三弟小我10岁,当时我父母考虑要一个女孩,可是偏又添了一个男孩。尽管如此,父母对三弟还是比我们哥儿俩更偏爱。也可能是父母对他的娇生惯养,才导致了他后来的不争气吧?本来三弟很聪明,小学在学校排前三名,最后考入一所重点初中,全家人都以他为荣,盼望他能考入一所重点大学。但是,上初中以后,他就开始不好好学习了,不是跟女同学谈对象,就是跟男同学打仗,结果毕业只考上了一所三类高中。在高中阶段,他根本就不学习了,有时还逃学,总算是把高中毕业证拿到手了,却连高考考场都没敢进。本来,他高中毕业时政策变了,菜农子弟可以考技校,也可以参加招工考试进工厂,但他却连考两次技校都没考上,最后招工进了一家“大集体”。在这期间,他又跟一个女孩处对象了,两人没干一年就双双辞职去了南方。一年后两人回来,女孩就跟他黄了。这以后三弟又去南方闯荡了几年,也没挣到几个钱,回来就和一帮酒肉朋友吃喝玩乐,最后一个钱也没剩下。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他决定不去南方了。由于干临时工怕累,做买卖手里没钱,他就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一天也不和父母说一句话,饭好就吃。


  噩耗:非正常死亡


  1997年5月6日中午,我突然接到一个老邻居打来的电话,说我母亲出事了,在仓房内自缢而死!


  等我赶到时,一切都已成事实。我一下子瘫在地上,过了几分钟后,站了好几次才站起来。这时亲属也陆续赶到,开始料理母亲的后事。“老天啊,怎么会这样?”我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母亲才62岁,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她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大孙子(今天两个孙子都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呢!再说,她还有70多岁的老伴需要照顾,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待事后全家人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回想、反思时,才觉得母亲的非正常死亡,早有蛛丝马迹,大家或多或少都得到过母亲的暗示。特别是作为长子的我,对母亲的死,更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母亲能选择这条极端的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内心该是怎样的苦难和孤单啊!而我作为她的长子,却没能体味到母亲的悲哀,也没能化解母亲的痛苦,而是任由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的鞭挞,不由得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狠狠地扇着自己的嘴巴……


  征兆:活着没意思


  母亲的这种极端做法早有征兆,却一直没有引起家人的足够重视。


  早在母亲去世的五六年前,她就有卧轨自尽的苗头。由于母亲镶了全口牙,但不好用,一嚼东西就疼,这让母亲感到非常难过,当时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母亲一时想不开,一天早晨突然换上了一件新衣服,匆匆离家出走了。母亲的这种异常举动幸亏被父亲及时发现,告诉了我二弟。最后,父亲和二弟在火车道旁找到母亲时,母亲正等着火车开过来。我家离火车道很近,大约有500米远,走五六分钟就到。见他们找来,母亲说:“你们别管我,我活着没意思,太遭罪!”事后,我领母亲上医院看牙,通过拍片,发现牙床里有半颗牙没拔净。那次,我只领着母亲看了牙科,没有想到去精神科看看,忽视了母亲这种异常行为的根源可能是患上了抑郁症。


  就在母亲寻短见的前半年,父亲还对我说过母亲的另一个异常行为。父亲发现母亲经常出现在外面的仓房里,东瞧西看的,好像在踅摸什么。父亲发现母亲这种异常行为之后,把仓房里的绳子、刀子之类的危险物品都藏了起来。我听说这种情况后,也只是一听了之,并没有引起重视,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反而认为父亲多虑了。


  三弟从南方回来在家待着啥也不干的一年时间里,我每次回家,母亲都跟我说起三弟,唉声叹气,愁肠百结,为三弟担心着急。母亲说:“他在家啥也不干,也不出去找工作,30多岁了也没人给介绍对象,这可怎么办啊!真愁人啊!”这期间,我发现母亲话语明显见少,目光呆滞,我以为是她长期服用镇静药物引起的副作用,也没太往心里去。“活着没意思”,我每次回家,母亲都这样对我说。由于母亲以前也经常这么说,我也没多想,总认为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在母亲去世的半个月前,我单位为母亲办理医疗保险时用了她的手戳,我办完后回家把手戳还给母亲时,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高兴,而是淡淡地说:“我要它也没啥用了。”我说:“大队不是每月还给你开30元的劳保钱吗?都得用手戳领啊?”母亲又说:“没用。”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双膝跪下,对母亲说:“妈!你可不要做傻事啊!”母亲把我扶起来,对我说:“我不能走那条路,那样对不起你和你二弟,也对不起你爸。我死了,他可怎么活啊?你放心吧!妈不会走那条路。”


  让我万分悔恨的是,我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也被母亲“骗”了。其实,这一次,母亲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暗示,我也感到了什么,可是我还是没有任何行动。我本应该领她去医院看看精神科,最起码也应该跟我姨和舅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来劝劝母亲……我的肠子都悔青了!仅仅一周过去,母亲就出事了!当时我怎么都没想到母亲会自杀! 


  我二弟因为母亲的死,心灵也受到了很大刺激。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牙疼,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就在外面摸黑溜达,有时疼得直撞墙。他上医院看时,医生说,不是龋齿,是火牙,是由一股急火引起的。


  母亲的死,三弟哭得最凶。有一次我们哥儿仨和父亲一起吃饭,不是那么“懂事”的三弟突然泪流满面,他端起酒杯,说:“这杯酒是敬妈的,我向妈赔罪。是我把妈气死的,连邻居都这么说。我是罪人!”至此,三弟已经泣不成声。


  母亲走后,留下年迈的老父亲。父亲是个老革命,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对母亲的离去,老父亲也深感内疚。父亲每次出去买东西都骑自行车,回来直接放仓房里,这次却鬼使神差地没往仓房里放,而是把车就近靠在墙边了。父亲对我说:“我回家时将近中午,进屋没见你妈,还以为她上邻居家了,就没去找,而是自己热了点饭,又喝了口酒。吃完饭后还没见你妈回来,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就去外面找,在仓房里找到时,你妈身上还有点热乎气……”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整天都在唠叨:“我那天怎么就没先进仓房呢?”父亲恨自己发现得太晚,他认为如果能在第一时间进入仓房,母亲的命或许能救回来。


  母亲去世7年之后,2004年5月26日,父亲突发脑出血,也是突然离开了我们。两位老人都在突然间离去,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有,上苍也不给我们孝敬、侍候他们的机会。


  教训:别让悲剧重演


  母亲刚去世那段时间,我经常梦到她,三天一小梦,五天一大梦。梦中母亲总对我说:“我没死,我还得侍候你爸呢!”我醒来也觉得母亲没死,精神恍惚,脑袋里都是母亲的身影。母亲去世前,我是沈阳铁路局长春机务段的火车司机,已干了17年。母亲的离世,对我的精神打击很大,每天都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开车时精神也不能集中,总是溜号。那是母亲去世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我当时走班拉的是货车,列车限速是80公里,当时列车运行至下坡道,时速是76公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采取制动措施,列车就会自动超速,从而引起紧急自动停车的严重后果。可由于我精神溜号,没有采取任何制动措施,多亏副司机提醒,才避免了一场事故的发生。如果紧急自动停车,将造成后续列车的连续晚点,给铁路运输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由于这件事,我决定不再承担乘务工作,自动请求调离了这个令人羡慕的高薪岗位。


  我自曝家丑,重揭伤疤,公开说出这个故事,一是想借这个版面,表达我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和忏悔之心,希望母亲在九泉之下能原谅我们对她的忽视和不孝,让母亲的灵魂安息;二是也想提醒和奉劝与我经历相似的读者朋友,趁父母还在,好好孝敬吧!特别是要多关注一下父母的异常行为,千万别忽略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要不然,也会和我一样,悔恨终生啊!


  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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