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的一声粗暴呵斥,导致了农民工那顺的摔伤事故

 

当时的我,如果能多一点灵活和宽容,少一点粗暴和轻率……或者让他放下手上的刷子,请他到教室里来,那该是一种多么好的处理方式! ——作者

上世纪90年代末,本文作者(中)与学生们在呼伦贝尔草原旅游时,穿着民族服装在蒙古包前合影留念


有些偶然发生的事,源自人的一念之差。如果我们在没有辨明事情原委时,不急于做出反应,而是理性地分析事由,再表明一种恰当的态度,做出应有的处理,这样就会解决得当。否则,错误的认知导致错误的反应,再导致严重的后果,对他人造成了伤害,也给自己留下了遗憾。


  “旁听生”


  每当我想起那次事故,眼前总会出现这几个字——“靡室靡……”,后面一个“家”字只写了一半。事故就在此时发生了。因为我的一声斥责,那个写字的农民工从那个三楼的窗外跌落下去。这几个字是他用手指蘸着建筑用的涂料写的,写在那个三楼的窗台上。


  事故发生在呼伦贝尔学院,时间是2007年7月的一天上午。我作为这个学院中文系的副教授,主讲语言课。当时,我正在给大一学生上课,讲汉语语音分析。


  汉语有21个声母,我板书在黑板上了:

  b p m f,d t n l,ɡ k h,j q x,zh ch sh r,z c s。 


  这21个声母我加了标点,用逗号断开了,意思是,21个声母分6组,每一组都有自己不同于其他组的特点。比如,第一组“b p m f ”,是唇音,发音时用唇。


  我讲到这里时,教室第三个窗户的外面,有个戴着安全帽的刷涂料的工人正好刷到那个窗边。那扇窗开着,他一边慢慢地刷着涂料,一边侧着头听我在教室里讲课,还不时地往教室里探一下头,扫视一下黑板和讲台上的我。


  我继续讲这一组声母的表意特征,发掘它们表意的共性。我的板书是这样的:

  b—不,别;p—心怀叵测(“叵”字加了着重号);m—没,莫,免;f—非,否,弗。


  统观这些汉字,就不难概括出共性,9个字都含有否定的意义。


  这时,窗外那个工人可能是被这个“共性”所吸引。他停下了工作,用手把持着那个窗框的下沿。他的手沾满了涂料。


  为了启发学生的认知,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古今汉语中,有没有不使用“ b p m f ”做声母的否定字呢?”


  学生中间有些相互的议论。有人举出“坏”,好坏的“坏”。我解释说,否定字是指表示“否定意义”的字,不等于负面意义的字,“坏”不算否定字。


  这时,那扇打开的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用涂料写的“无”字。我还没注意,是一个男生先看到的。“老师,有无的‘无’!”他大声说。


  我接着讲课:

  “下面,我们探究这个‘无’字。‘无’即‘没有’,表示对动词或形容词的否定;还有‘非礼勿视’的‘勿’,‘防患未然’的‘未’。古汉语有‘微’——‘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说的。这些字,在普通话里审音(审定字的读音——编者注)的声母都是‘w’,是迁就了北京人的发音习惯(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编者注)。在北京以外,多数人发这些字的音时,都用声母‘v’,就是英语‘love’、‘very’中的‘v’。从明朝到民国的官话,都承认有‘v’这个声母。


  “这个‘v’,是唇齿音,与‘f’对应,‘f’是清音,‘v’是‘f’的浊化音。”


  可见,汉语的否定字确实联系着唇音“b p m f v”。这时,学生们基本没有异议了。


  教室的第三个窗户,出现了那个刷涂料工人的身影。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白的黄的等各色涂料。他用刷子粉刷着窗外的墙面。


  我继续着讲课。为了与学生互动,我又提出一个问题:“除了黑板上的例子,由‘b p m f v’做声母表示否定意义的字,还有没有?”


  有个女生举出一个“甭”字。我认可了,告诉学生,这个“甭”由“不用”二字形体拼合而成,音为“不用”的快读合音,义为“不用”,即“不需要”的意思。“甭”和“勿”都用于祈使语气,不用于陈述。“甭”用于口语,“勿”用于书面语。


  出事了!


  我又举出了两个动词,“背叛”(bei pan)、“违反”(wei fan),还举了“正反”的“反” (fan),“正负”的“负”(fu)。我说:“在古汉语中,也有用‘曼’和‘蔑’表示‘没有’这个否定意思的。比如,《法言·五百》中的‘行有之也,病曼之也。’《诗经·大雅》中的‘丧乱蔑资。’”


  这时,靠窗户的几个学生把脸侧向那个窗台,只见那个工人将手伸了进来,用食指蘸了涂料,在人造大理石的窗台上写着什么。


  我认为,这个课堂的中心是讲台,不是窗台,就毫不客气地斥责了学生:“你们几个,注意听讲!”那几个靠窗的学生坐端正了,其中有个男生又情不自禁地注视那个窗台,又看一看我。他的眼神似乎告诉我,让我也关注一下那个窗台。我并没有理会他的用意,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冲他喊了一句:“把窗户关上!”


  那个男生情急之下,推紧了那扇打开的窗,只听外面“啊”的一声惨叫,因为关紧的窗挤轧了那个工人把持着窗框的手指。接着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那个工人在情急之中猛地抽出疼痛的手,脚下没有稳住……


  这时,教室里的一个女学生急匆匆地从座位上冲了出来。她经过讲台时,对我解释了一句:“老师,他出事了!”


  全教室学生的目光都在我和那个窗户之间移动。有人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想看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又怕我嗔怪,急忙坐下了。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走到那个窗前,重新打开那扇关紧的窗,看到外面那个坠落的工人身边围满了他的工友,冲出教室的那个女生也赶到了。接着,他们把受伤的那个工人抬上了一辆运建筑材料的汽车,汽车开走了。


  吊在窗外的一个形似秋千的吊板,一头向下倾斜着。倾斜的一端拴着一只装涂料的桶。一只滚动轴刷,插在那桶涂料里。


  我觉得很是意外,再审视那个窗户,玻璃上有一个用涂料书写的“无”字,这正是我在讲课过程中要用到的一个“v”声母的例子。窗台上深灰色的人造大理石上面,有用涂料书写的三个半字——“靡室靡”和一个写了一半的“家”,这也是我所需要的“m”声母的否定义。我期待着学生能举出这样的例子。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出自《诗经·小雅》,意思是,因为北方异族侵犯,战士们野营露宿,没有房屋也没有家。还有一句常用成语,“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思是,做事情常常会有个好的开始,但能坚持到底的人很少,半途而废的较常见。出处是《诗经·大雅》。古人使用“靡”,意思同现在的“没”,都是“m”声母的否定字。


  看了窗台上这几个字,我才明白学生们被这个窗台所吸引的原因。


  我的课堂上,出现过两次意外的险情。那一次是我讲课的时候,正对着讲桌的那片天花板上掉下来一大片剥裂的泥灰。当时我刚刚离开讲桌一点儿,没有砸着我。我把眼镜放在了讲桌上,镜片被砸碎了。学生们被这个突发的事故惊呆了,都看看自己头顶的那一片天花板,发现有几处泥灰早已剥落。有个学生说:“老师,别上课了,太吓人了。”我当时倒是很镇定,说:“这座楼的施工质量太差。没事儿,该掉的都掉下来了,不会再有第二次。”学生们恢复了平静,我从容地把那节课上完。


  可是,这次意外与上次不同,把我的内心搅动得没有了讲课的思路。我从那个窗前回到讲台,说:“还有个与这节课的内容相关的例句,在窗台上写着呢,你们都过去看看吧!”


  然而,学生们好像是在维护我在课堂上的权威和课堂上应有的秩序,没有人动。我说:“你们不看也罢,靠窗的同学,请把那个句子读一读,大声读出来。”


  那个靠窗的男生站起来,说:“老师,那个建筑工人刚才写的是‘靡室靡家’。我分析,他是考虑这个‘靡’字的音和义,正好能印证老师今天讲的知识。”这个男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一丝悲凉、一丝惋惜。


  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从教室里冲出去的女生叫山丹,蒙古族。直到下课,她也没有再回到教室。


  了解和沟通


  下课以后,我叫来和山丹同寝室的一个学生,问:“今天山丹是怎么回事呢?”她告诉我:“老师,你不知道,那个建筑工人到我们寝室来过,他是山丹的高中同学。”我越发想知道那个工人的情况,再进一步询问,她把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我了。


  原来,这个工人叫那顺,是山丹的同学、同乡。他经常来学校看望山丹,资助她一些学习费用。学生告诉我:“老师,这个人一来我们寝室,就询问你的汉语课又讲了什么新内容。他对你以前讲过的汉字专题,尤其感兴趣。山丹的课堂笔记,他一字不落地看,还摘抄。”


  “哦,他应该上大学,怎么不考大学呢?”我说。


  “肯定是经济方面的原因。他和山丹都是西部地区来的。山丹说,她家那地方吃水都很困难。缺水的地方,农业不会有好收成。”学生说。


  “山丹回来,让她到我办公室找我。唉!不知道那个工人伤得重不重?”我说。


  事故发生以后,我有些寝食难安,心里也愧疚得很。我对学生了解不多,总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一代人,没想到还有像山丹这样的贫困学生。对于那些来城市找机会挣钱的农民工,我曾经认为他们是学习能力差,或不想升大学的一群人,哪里知道,他们中间也有想升大学却没钱交学费的人。像那顺这样的农民工,他们大多数刚刚步入成年就进城打工,许多城里人不做的工作、有危险的工作,他们全部承担了。


  这之前,我讲的汉字专题是我的自开课,不在系里的教学计划之内,也没有统一的教材,所以,我讲什么内容,随意性很大。我想,只要有一部分学生感兴趣就可以了,并不奢望每一个学生都来听这个专题课。


  让我意外的是,除了课堂上来听课的学生,竟还有课堂以外的一个工人,对汉字分析有着极大的兴趣。如果那顺能直接找到我,向我讨教汉字知识,我会很认真地讲给他一个人听。然而,一个建筑工人——农民工,和一个大学教师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什么,应该是不同阶层之间的阻隔吧!我对农民工知之甚少,概念化的认识太强。而大学教师对他们来说,则有一种神秘感,让他们敬而远之。


  再上这门汉语语音课的时候,我一进课堂,先扫了一眼在座的女生,没有看见山丹的身影。我联想到那个摔伤的工人,教室的第三个窗户仍然开着,再也不会有一个工人出现在那里了,不知道他能否痊愈如初。我在那堂课里讲的内容有些零乱,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窗外那个戴着头盔的半个身子。这只是我的幻想,这座楼体的墙面涂料已经刷完,建筑工人也都撤走了。


  下了这节课,我去询问和山丹同寝室的那个学生,山丹回来没有。她告诉我,山丹回来过一次,取走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几本书,又回医院去了。我又询问了山丹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她的电话,我决意去那家医院看望那个摔伤的农民工——那顺。


  那家医院住院部的大门边,有个小卖部,卖礼品、鲜花和水果,我买了一些水果。我进入那个电梯间,恰好碰见山丹和一个工人推了一个滑轮床进来了,床上躺着的应该就是那顺。山丹见到我,很惊喜地说:“老师,你来了!”躺在滑轮床上输液的那顺向我看了一眼:“老师,你怎么来了?”他对于我的到来,有些意外,有些欣喜。山丹说:“那顺刚才做了透视,断骨对接得挺好的。”


  到了病房,山丹告诉我,那顺有两处骨折,左胫骨和左侧的两根肋骨,还有轻度的脑震荡。我告诉那顺:“这次事故,责任在我。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冒昧地喊学生关上窗户,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那顺却说:“是我不该打搅老师讲课。在此之前,我看过山丹的课堂笔记,这些知识都是很新鲜的,书上也查不到。出事那天,我正好刷那座教学楼的外墙。你们那间教室外的墙面本来不是我刷,是山丹用手机短信告诉我她所在的教室,我才临时和工友调换了位置……”


  “你为什么不参加高考,读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呢?”我说。


  山丹抢先替那顺解释说:“他参加高考了,也考取了,因为没钱交学费,就耽搁了。我家和他家情况一样,也供不起大学生。我俩约定好了,他先打工挣钱,让我先上,等我有了工作挣了钱,他再上大学。”


  我听明白了,山丹和那顺是同乡、同学的关系,还有更近一层的恋人关系。这几年,经济发展了,有些家庭收入多了,但是上学读书的费用也提高了,仍然有少数上不起大学的青年,尤其是在贫困的乡村。


  面对面授课


  那顺躺在病床上,期待着一个和我对话的机会,这是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我称赞他的好学,说:“你想到的那个‘靡室靡家’的例句,很典型。还有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成语,‘靡不’连用,是个双重否定。《诗经》中用‘靡’,相当于现在的‘没’。”


  那顺进一步和我探讨,说:“老师,‘b p m f v’这五个唇音声母,把古今汉语的否定词都覆盖了,那么,其他几组声母呢,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情形?”


  我解释说:“一组声母对应一组近义字,这在语言理论上是可以讲通的。只是汉语的唇音和否定的对应,最典型。其他几组声母有类似,但不够典型。比如舌尖前音的三个声母‘z c s’,对应着古汉语的三个近指指示代词:兹(zi),此(ci),斯(si)。‘兹’用于特别强调的语气,‘斯’用于感叹句中,‘此’较普通、较常用,没有特定的色彩。‘兹’、‘此’、‘斯’,都是现代汉语‘这’的意思。不过,古汉语表示‘这’的意思还用‘是’和‘之’,声母是‘sh’和‘zh’两个舌尖后音,和舌尖前音很接近。”


  “‘ɡ k h’呢?也能表示同义字吗?”那顺又问。


  这是一组舌根音声母,我还没有认真思考过。我思索了一会儿,说:“‘干’——‘干燥’的‘干’,声母是‘ɡ’。‘渴’——‘饥渴’的‘渴’;‘枯’——没有水的井叫枯井,草木缺水会枯死。它们的声母是‘k’。‘涸’——‘干涸’,河道、池塘等没有水了;‘旱’——天不下雨。它们的声母是‘h’。干、旱、渴、涸、枯是同义字。可以说,汉语里‘缺水’这个意义,用舌根音‘ɡ k h’表示。”


  那顺很认真地听我举出例字,并在纸上一一记录下来。这些年的教学,我愿意教给学生一些自己认为有用的知识,有些是统一教材中没有的,或者是和统一教材里的观点不一致的。我常常遇到一些不被理解的情况,比如,有人认为我讲得多余,是一些无用的、不在考试范围内的知识。与那顺面对面的交流,给了我一些安慰。现实中还有像那顺这样的青年,以追求知识为终极目的,没有任何功利色彩。我为他对知识孜孜以求的精神而欣慰、而感动。


  粗暴呵斥的背后……


  我的那声粗暴的呵斥,导致了农民工那顺的摔伤事故。这件事情实属意外。当时,我的心里很乱,觉得那顺坠楼,责任在我。作为一个青年农民工,那顺的这种求知热情真的少见。他以这样偶然的方式,参与了一节课的学习和讨论,而且表现出了很好的知识基础和敏锐的思维能力。当时的我,如果能多一点灵活和宽容,少一点粗暴和轻率,或者把他参与课堂的举动看成是对我的教学的支持,或者让他放下手上的刷子,请他到教室里来,那该是一种多么好的处理方式!


  我看待一个社会群体,经常使用一个约定俗成的成见,以为农民工是社会底层人士、弱势群体,他们没有文化,举止粗俗。而大学课堂是传承文明、研讨学理的象牙塔。农民工和大学课堂,不会有什么关系。我这种自以为是的成见,自然会让我轻视那些社会底层的人们,并无视他们的智慧和能力。


  曾经,农民、工人都有着骄傲的社会地位,被认为是先进、优秀的社会成分,不少家庭以自己的子女是农民、是工人为骄傲。但在我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不少人的思想观念、价值观、世界观开始逐渐转变。以钱为本、以钱为纲、以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的思想开始蔓延。回顾我自己的经历,也曾沦落到社会最底层。我从下乡的牧区回城,也做过临时工,而且是很苦很累的粗活儿,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上大学是恢复高考以后,做教师是大学毕业以后。我本来不该轻视这些社会底层的人,然而,就因为自己的经济实力增强了,而开始看不起这些经济上还处在弱势的群体,甚至从看不起发展成为一种歧视。我知道,歧视人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但真正落实到自己头上时,又会不自觉地露出具体的歧视行为。比如,我的那声粗暴的呵斥。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农民工”的评论文章,在深有感触的同时,也深深地自责。文中说:“……因为农民工没有好的社会保障、社会福利,农民工在城市显然‘低人一等’,成为城市的‘二等公民’,自然他们外出办理各种事务时都会受到排挤、受到歧视。在我们的身边,特别是在城市之中,确实存在着对农民工各方面的歧视。在地铁上,一些市民不愿意坐在穿着简陋、携带大包小包的农民工身边。在教育方面,不少城市家长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与农民工的孩子一起读书。总而言之,城市市民总想和农民工划清界限,不愿和农民工多接触交流,觉得和农民工的过多接触就是贬低自己的身份。种种实例可以证明,对农民工的歧视确实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我们的身边。”


  不同阶层的人们,真该多一些包容和理解,少一点成见和隔膜。


  近年,“农民工”这个阶层,借助一些艺术展示平台,出现了像“旭日阳刚”那样很有天赋的音乐组合。如果能给他们设立一些文学和科学的展示平台,或许会涌现出很多杰出的人才,使他们有机会追求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梦想。


  谷胜太

标签: 农民工 包容

作者:喃喃 分类:其他 浏览:1293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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