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哀哉小妹!大哥向你深深谢罪

 我对小妹做过的错事一直深埋在我心底,没有人知道,但时不时会啃噬我的心。 ———作者

我(后)与后续大伯母(左一)、我儿子(中)、大伯的合影,那时大伯50多岁


我二叔与我弟弟的合影


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台上,看窗外的人正在埋葬她心爱的小狗,不禁泪流满面,悲恸不已。她的祖父见状,连忙引她到另一窗口,让她欣赏她的玫瑰花园。果然,小女孩的愁云为之一扫而空,心情顿时晴朗……


  这个故事让我想得多了些。人生之旅,我也曾开错过一扇“窗”。早在儿童时代,我为了得到某种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当得不到时,我竟莫名其妙地不知所措,执拗地相信这都是别人的错。其实,我是开错了我的那扇希望之窗。在得到之前,希望寄予所希望的事物之上,越积越大;而一旦真的得不到,那种希望会随时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所代替,心灵也会随之扭曲,以至于走向极端,做出让自己悔之无及的事情来。

 

“父子”情深


像我这样一个人,是不幸而有幸的。


  我出生在双阳县(区)劝农山乡(镇)龙王村属下的一个小屯子,这是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我的亲生父亲于1948年7月去世,死时只有18岁。那时我父母结婚不到一年,母亲也只有18岁,且已经怀上了我。我于同年10月出生。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在外婆家居住。由于生活困难,我和母亲无法长期待下去,经长辈们一再劝说,我母亲才同意改嫁。


  1952年,我4岁时随母亲来到同村的邵家。继父哥儿五个,在家排行老二,我叫他“二叔”。我二叔个子不高,但很会干农活,是附近有名的车老板。不管是谁赶车打了误,都来找我二叔。他乐于助人,有求必应,哪怕正在吃饭,也会放下筷子就去帮忙。只要二叔一站在车上,大鞭子一甩,你看吧,那三匹马就会翻蹄亮掌一起使劲儿,陷得再深的车也能拉出来。


  我二叔对我特别偏爱,胜似亲生父亲。他有时下地干活,竟背着我扶犁翻地,被屯子里的人传为佳话。也有嘴尖舌快的人,提醒我二叔:“‘招拐子,养崽子,崽子长大打拐子’。你这样下去啥时是头?”我二叔听不进这些胡言乱语,任何想挑拨离间的人在他面前都没有市场。


  二叔是我童年时的保护神。邻居孩子骂我是“带犊子”、“拖油瓶”,他马上就去找那孩子家长理论,让其闭嘴;有时我晚上做噩梦也连喊“二叔、二叔”,而不是喊“妈”。二叔每次上长春卖粮回来都要买点好吃的,每次分给我的都比别人多,弟弟、妹妹们见了直噘嘴。我母亲反对说:“你不能这样惯着他……”


  邵家是村里的赤贫户,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都住在三间茅草房里,一到晚上,大家躺在炕上,唠家常、猜谜语、说笑话、讲故事。我四叔最会讲鬼故事,每当讲到恐怖处,吓得我把头藏在被窝里,生怕被“鬼”扭掉了脑袋。一家人生活和睦,尽管日子过得艰难,却也其乐融融。


  1955年,我7岁,我二叔领我到学校报名上学。我大伯(我父亲的哥哥)曾给我起名赵经纬,因我二叔不认字,老师写成邵景伟。赵经纬摇身一变成了邵景伟,名、姓全改了,一直叫到现在。


  1956年,我大妈(大伯母)和我姥姥来到我家。我大妈拿了一大兜子麻花、糖果……都是好吃的。我大伯在长春市里住,是木匠,他和大妈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要把我接过去给他们当儿子。记得我母亲当时只会掉眼泪,我二叔却连说“不行”。他说:“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离开妈怎么行?”但二叔经不起我姥姥的质问:“孩子在你这儿有什么前途?成天光着脚丫子,连双鞋都没有,你不让他上城里享福,让他在你这儿遭罪吗?”大妈更是能说会道,见缝插针地说:“孩子早晚得认祖归宗,上市里生活,别人想去都去不了,让孩子多见见世面,将来能有个出息,在你这深山老峪里见不到天日,不是坑了孩子吗?”我二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哪能说得过伶牙俐齿的大妈,只得答应让我先到市里住几天试试,不行再回来。我和母亲、二叔洒泪而别。

 

乐不思蜀


  我随大妈去长春住了五天。这五天的生活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上顿粳米饭,下顿包饺子,天天细粮,顿顿有肉。我脱下了补丁摞补丁的上衣,扔掉了露肉的裤子,穿上崭新的衣服,心里美极了。


  在市里我第一次看到了电影。记得看的是《上甘岭》。我看到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场面,听到了电影插曲《我的祖国》。我大妈领我在戏院里看了古装戏《三姐下凡》。三姐是玉皇大帝的三女儿,下凡生了杨二郎。托塔天王下界来接三姐回天宫,二郎神与托塔天王大战起来。那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使得神出鬼没,刺、劈、砍、砸,寒光闪闪;托塔天王的腿上功夫十分了得,出神入化。那打斗场面精彩极了。


  当年的东盛路,虽然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但是一到晚上则热闹非凡———有打把式卖艺的,有说书的,有说相声的,有演魔术的。记得那魔术师把两只空碗一合,对我说:“来,小朋友吹口仙气儿。”我对着碗一吹,当时就吹出一碗米来。太神奇了!


  那时市里有小人书店,一分钱看一本。我看了好多本,有《李逵下山》、《燕青打擂》、《汉王东征》等,看得我爱不释手。


  我大妈还领我逛商店,我要吃什么就买什么。我大妈逢人便夸我:“这孩子可聪明了,汉语拼音背得呱呱叫,古诗张口就来。你往北一指(大伯家北面有个煎饼铺),他就知道去买煎饼;你往南一拱嘴儿(大伯家南面有个麻花店),他就知道去买麻花。”有一次我和院子里的小孩打架,我大妈也夸我:“你听,我们孩子骂人多好听,脆生生的。”


  这五天里,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不用再放猪了,不用再挖野菜了。一时间,我竟忘了远在农村,体弱多病,为我牵肠挂肚的母亲,忘了对我恩宠有加,百般呵护的二叔,真是人往高处走,鸟奔亮处飞啊!我被大妈抬举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竟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大妈是地球上最关心我的人,是我最应该依靠的人,我要给她当儿子,我要到极乐的地方过日子。所以,我最终选择进城与大伯大妈一起生活,户口也迁到了大伯大妈的户口本上。

 

兴尽悲来


  我在市里上学以后,我二叔家的人对我都很关心,他们都特意到长春来看我。这本是人之常情,却引起了我大妈的反感,平静的生活掀起了波浪。一次我农村的大伯大妈(二叔的大哥大嫂)过来看过我之后,我大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以后农村再来人,不许你接近!”我愕然了,这是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法回答,只能低头不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次,我在外面玩儿,我大妈给我5分钱,说:“你上小人书店看书去吧。”我乐不可支地跑到书店,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过后才知道,原来我农村的三叔三婶(二叔的三弟三弟媳)来看我,结果扑了个空。也不知大妈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回去对大家说:“这孩子不理我们,躲得远远的,我们再也不去了。”我二叔生气地说:“能有这样的事吗?不可能啊!”


  三叔三婶来过不久,有一天我走在放学的路上,有人告诉我说:“你大妈告诉你放学到同学家写作业。”我不知其中奥妙,就去同学家了。作业很快写完,我回到家一看,农村又来人了,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我二叔。此刻我早把大妈告诫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不顾大妈的阻拦,径直扑向我二叔怀里,哭了起来,连说:“二叔,我想你了!”这一切,都被我大妈看在眼里,恨在心上。此后,我大妈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1957年春天,我大妈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这孩子长得太好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炯炯有神;粉红的小脸圆乎乎的,人见人爱。我大妈欢天喜地,乐得合不拢嘴,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大伯也心满意足,更加卖力地干他的木匠活儿。他为养家糊口起早贪黑,不舍昼夜,小日子过得充满生机。从此,我大妈也有了骄傲的资本,再也不用担心我大伯张罗和她离婚了。


  有了小妹,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对于我来说,好景已经到了尽头。自从有了小妹,我大妈对我开始“挑肥拣瘦”,说什么:“你姓赵,跟人家老邵家人亲近什么?”她还逢人便说:“这小子太不听话了,你让他向东,他偏向西,你让他打狗,他偏骂鸡。”我清楚地记得,我爷爷来我家看我和小妹,我大伯让我爷爷多住几天,我大妈背着爷爷唠叨说:“这年头粮食不够吃,一帮吃闲饭的,木匠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粮食没了,将来喝西北风啊?”我当时虽小,但对大妈的话很敏感,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多余人。大妈一旦和我来气的时候,就对别人说:“我家木匠就是损种,没有土豆找个茄子提溜着,隔层肚皮隔层山,人家将来长大了还能养活他呀,想得美吧!人家还有妈呢,人家还有二叔呢……”自从有了小妹,大妈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背着大伯对我横眉立目,令人胆战心惊。我失去了往日的光环和待遇。令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大妈对我节衣缩食,不但不再给我买衣穿,还不让我吃饱饭。记得大妈对我约法三章:早上一个不大的苞米面窝头儿,中午没饭,晚上随便吃。为啥晚上随便吃?因为大伯在家。


  我每天饿得饥肠辘辘,度日如年,晚上都是含泪回家。晚饭的时候,我都是敞开肚皮吃。我大妈对我大伯说:“孩子不能吃得太多,像个大肚蝈蝈似的多难看。”有一天晚饭,我一连喝了6碗粥,我大伯父见状问大妈:“孩子中午没吃饭吗?”大妈一时语塞,应付大伯说:“今天我和孩子中午都没吃。”同时,大妈示意我不要说出真相。

 

殃及池鱼


  一个星期天下午,当时正值夏季,小妹有五六个月大了。我大妈吩咐我说:“你在家好好哄孩子,我去买菜。”谁知大妈一走,小妹便哭起来,我怎么也哄不好。


  因为中午没饭吃,我已是十分饥饿,心烦意乱,面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越看越来气。我心想:事情就坏在你的身上,自从有了你,世界就不美丽了;是你给我带来了痛苦,是你给我带来了灾难,是你取代了我的位置,是你剥夺了我的幸福!我饿成这样都没哭,你却哭个没完没了!于是,趁大妈不在,我长期积压的怒火此刻暴发了,对着小妹的大腿内侧狠狠地掐了一把。


  孩子顿时哭岔了声,险些背过气去。也许她已痛到了极点,那哭声让人撕心裂肺,毛骨悚然。我望着无辜的孩子,看着她委屈的小脸儿,晶莹的泪珠,一阵负罪感顿时袭遍了我的全身。多么可怜的孩子啊!我的遭遇与孩子有什么关系?我把孩子抱起来,到外边去晒太阳。我亲吻着她的小脸,连说:“小妹别哭了,大哥再也不掐你了;如果再掐你,我烂手指头!”


  我把对大妈的恨,发泄到一个只会以哭反抗的襁褓里的小妹身上,我真的做错了,这也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课。正是:“今生不幸遇大妈,哭得眼睛差点瞎。心中怨气没处泄,小妹无端挨了掐。”

 

悔恨终生


  1957年年底,我放寒假回到农村的家,把大妈对我不好的事跟家里人说了。我二叔再也不能沉默了,找我外婆大闹了一场,不顾我大伯的坚决反对,为我办理了户口和粮食关系,把我从市里接回乡下。记得我当时在一面街小学念二年级,学习很好,转学时班主任胡老师很舍不得,哭着说:“这孩子回农村念书白瞎了。”


  不管怎么说,我又回到了母亲身边。“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这话千真万确。在市里一年,我虽然受尽了委屈,但有时也想小妹,想她可爱的模样。我走的时候,小妹已经开始在大妈的怀里牙牙学语了,特别爱笑。


  有些错误,生活从来都不再赐予改过的机会。


  一转眼,时间过去了16年。其间,我和大伯一家断绝了一切来往,原因有二:一是我二叔坚持不让我去市里见大伯,怕大伯再把我留下;二是赶上“文革”,我大伯成分高,是富农,我二叔怕我受牵连,影响前途。我的人生轨迹与城里的大伯也没有任何交集。我在农村高中毕业后,当上了一名教师,后来结婚生子,过着平淡幸福的小日子。直到1973年秋季,在我大妹的结婚宴席上,我才和大伯不期而遇。我看见大伯和后续的大伯母领着4个孩子———两男两女,我小声问大伯:“我小妹来了吗?哪个是?”只见我大伯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小妹在你离开后,4岁那年因病不治夭折了。”接着,大伯又说:“你原来的大妈不会侍弄孩子,有一次,她站在炕边上,孩子张着小手向她扑去,她却鬼使神差地躲开,孩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摔出了毛病。孩子4岁那年又得了中毒性痢疾,没能治好。孩子没了,我也和她离了婚……”


  我现在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我的小妹、母亲、二叔、大伯、大妈、后续的大伯母都已先后去世,但当年多愁善感的母亲、勤劳质朴的二叔、背着工具箱的大伯、反复无常的大妈、宽厚善良的后续大伯母,仍在我眼前挥之不去,特别是对深受委屈的小妹,印象更深。我对小妹做过的错事一直深埋在我心底,没有人知道,但时不时会啃噬我的心。多亏贵报这个栏目,使我有了一个倾诉的平台,找到了一个向小妹忏悔的途径,我要把埋在心底的话留给世人。


  我千不该万不该掐小妹那一把,也许小妹早就不疼了,可我一想起这事儿就心疼。灵魂的煎熬远比肉体的创伤更让人恐惧,那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疼痛。如果小妹还活在世上,我就不这么闹心了,可老天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她竟然那么短命,我连向她当面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我那狠狠一掐,对只有短短4年人生的小妹的杀伤力该是多么巨大!那是她来到人世间经历的最可怕、最痛苦的一刻啊!这是我这辈子干得最缺德的事,我对不起小妹,请小妹饶恕我这个不懂事的大哥吧!


  中华民族有勤劳、勇敢、善良的传统美德,有“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现在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当我们在电视里看到幼儿园的老师虐待儿童时,我们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能将施暴者生吞活剥;一旦他们受到法律严惩,我们无不拍手称快。当我们面对幼稚的孩子,天真的儿童时,深知他们需要哺育,需要关爱,需要呵护;而我却对那么幼小的小妹施以“暴力”,怎能逃得过良心和道德的惩戒?怎能不陷入深深的内疚和忏悔?我那个在世上仅活4年的小妹,竟遇上了我这样一个无情的大哥———虐童的人,小妹是何其不幸,我又是何其残忍!


  愿所有活着的人啊,都能问心无愧地活着,尽职尽责地活着,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邵景伟


留言列表
发表评论
来宾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