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我做错3件事,伤害了4名学生

 虽然每写一个字,我的身心都承受着痛苦的折磨,但我必须趁我还明白的时候,向被我伤害过的学生们真诚忏悔。——作者


  我叫张广新,做过近四十年的小学教师。我热爱这一行,真的没干够,但岁月不饶人啊!2007年10月,我到了退休年龄,不得不离开所钟爱的事业,到松原市投奔在那里工作的子女们,享受天伦之乐。


  回顾这几十年的教育工作历程,我在白城地区大安县丰收乡富胜小学和新富小学连续教过5个毕业班,其余那些年都从事领导工作。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的大部分工作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认可,也受到了当地政府的多次表彰,还得过多个市、县级颁发的荣誉证书。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完美的人,但我对自己的评价并不高。我的工作很努力,这不假,却够不上很优秀,离“完美”更是有着很大差距。比如说,为了提高自己的教学声誉,我不择手段地做过3件超常规的事,影响了4名学生的健康成长。这些事,在我的心底留下了大片阴影,不去想总浮现,至今都无法走出来。就像我这条老寒腿一样,每逢气候变化,就要疼上一阵子,有时疼得入心入脑。


  坦诚地说,我退休这些年,每逢年节都想故地重游,看看朝夕相处的老同事、会会朝思暮想的老乡亲。可每次想要回去,总怕碰到被我伤害过的学生及他们的家人,真怕他们当众让我难堪。今天,我鼓起勇气把我做过的这些错事写出来,也许我的心理阴影会变小,心头压力会减轻。


  起绰号,使学生丧失自信心


  1974年6月,历时半年左右的“批林批孔”运动接近尾声,学校也在抓紧恢复正常教学,狠抓教学质量,也有人称之为“智育回潮”(1973年,邓小平同志复出,当了国务院副总理。他上任伊始就紧紧锣密鼓抓教育,各级教育部门纷纷积极响应,并根据各地实际制定各种措施狠抓教学质量,较短时间内取得了明显成效。后来,有人把当时全国上下轰轰烈烈抓教学质量的做法叫做“智育回潮”。1975年底,“四人帮”把“智育回潮”当成邓小平同志的罪证之一对其批判并把他又一次赶下台)。为了响应上级号召,调动“老师教,学生学”的积极性,大安县教育局采取了层层排榜的措施,将各个学校、各个年级,按成绩高低排名次,并在各级政府门旁或校内外人群集中的地方,大张旗鼓地张榜公布。每逢期中、期末考试结束,整个社会总要就排榜的名次议论一阵子,教师、学生的压力都很大。


  当年我28岁,在富胜村富胜小学教毕业班,既当班主任又承担语文、数学双科教学任务。这也是我从教以来教过的第3个毕业班。由于前两个毕业班的学生优劣差距不大,我的教学工作得心应手,成绩总是保持在全丰收乡同年组前几名。乡教育组还组织各村小的高年组教师,听了我的两次观摩课。得到听课教师的充分肯定和赞赏,我的脸上很有荣光。可这个班的学生整体素质却比前两个班差许多,特别是有两名女学生,语文成绩还算可以,数学成绩就甭提了。有些题,虽然我反复讲解,可她俩总是似懂非懂,一经考试,分数很难进到两位数。在全镇9所小学的同年组十几个教学班的评比中,我教的这个班,如果把这两名女学生的成绩算在内,平均分数总会排在榜尾;如果把她俩的成绩抽掉,就会排在中游,这让年轻的我在同行中总觉得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1974年上学期期中考试后,在发考卷、讲评成绩、总结不足的班会上,我说到这两名学生时,情绪很冲动,讽刺她们说:“你俩的分数加在一起没超过20分,还不如你俩在考场上睡着了,一道题也没答呢?”说着,我把这两份试卷狠狠地摔在地上。由于我没把握好自己的嘴巴,又信口开河地说:“你俩在这个班就是个‘白搭’!”


  我的话,惹得全班同学哄然大笑。见这两名学生红着脸,撅着嘴,像是嘟囔着什么,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俩还觉得委屈吗?全班同学的成绩受你俩的影响,整体荣誉都丢了!”我还用手狠狠地指着她俩说:“从今天起,你——叫‘赵白搭’!你——叫‘李白搭’!”瞬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投向她俩,这两名学生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哪里想到,班会散后,全班学生从此不再叫她俩的名字,而是专门叫她们的绰号——‘赵白搭’、‘李白搭’,而且这绰号没过几天就蔓延到整个学校。有些学生不但在校内对她们直呼绰号,在校外也习惯性地称呼着,她俩无地自容,想躲都躲不开。


  开始的几天,我认为这绰号对她俩在学习方面能起到鞭策作用,在精神上给她俩施加点压力,也许会成为她们学习的动力。其实不然,我发现这两名学生在众辱之下感到非常难堪。她们上课不爱抬头、在校园内遇到老师也不敢正面相对。同学们有说有笑,她俩却沉默寡言,无论是课间活动,还是上学、放学,两人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我还逐渐发觉,她俩的学习状态也发生了变化,神情忧郁、精力涣散,完全失去了学习兴趣,不但数学成绩没有丝毫提高,连语文成绩也滑了下来。看她俩早晨迟到次数增多,一度有辍学的念头,我意识到了是绰号起的负面作用。怕她俩无法承受绰号的压力,真的不想念书了,我就多次找她俩做思想工作,鼓励她俩抓紧用功,好好学习,有不会的问题找我补课。可任凭我说得口干舌燥,她俩就是不做声,让我觉得很无奈。其实,她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知肚明,这都是绰号惹的祸。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我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非常后悔。


  这一年,她俩连忍带躲,总算是熬过去了。毕业离校这天,可能是她俩最盼望地一天吧?在欢送会后,两人羞羞答答地走出教室,手挽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校园。也许因为学习成绩差,认为前途渺茫,也许怕这个羞辱人的外号再在其他地方蔓延,总之,她俩都没有步入中学。当年,这两名学生只有十二三岁。


  我后来听说,叫赵丽(化名)的这名学生随家搬进了城里,叫李霞(化名)的这名学生,家住在邻乡的富国村,成为养猪大户。她施用的是现代养殖技术,每年出栏生猪几百头,很多养猪专业户都去她那里参观学习。


  1992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骑着摩托车路过李霞家门口。本想进院看看李霞养的猪,可“绰号”二字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觉得自己对不起学生,没脸见她,只是悄悄地看看猪舍的外围,没有进院。同年8月,李霞由于忙事业,把儿子小龙送到住在我们学校后院的娘家照顾,小龙的姥爷把孩子送进我们学校读书。说句实在话,为了抹去叫他妈妈绰号一事的愧疚,我对小龙特别关照,不仅免去了当年的学杂费,还经常把学校的图书送给他看,并让他有困难时找我。不知小龙跟他妈妈说过没有。


  大约在1995年,是教师节的前一天,我同负责后勤的温老师到街里给教师买纪念品,在安广百货一商店遇到了20年不见的赵丽。赵丽很热情地同温老师打招呼,问长问短,而对于我这个曾经的班主任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我刚要同她搭话,却见她扭过头去,匆匆走进人群。我的心好像被赵丽的眼神划破了,好凉、好疼啊!望着赵丽远去的背影,我难受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既抱歉又内疚。可这种痛苦的感受能向谁说呢?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


  直到现在,我都恨自己当时没有叫住赵丽,当面向她认错。  


  施招数,强迫学生检讨


  1978年下学期,各级政府为了让学生就近入学,全日制小学在校舍能容下的情况下,都设立了7年级。我们富胜小学由韩老师任7年级数学科教学。韩老师个头不高,声音洪亮,语言利落,对学生的学习和生活要求得比较严格。这个班级有一名叫强的男生,他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其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韩老师。就是在同班的三十几名学生中,强也是最高最壮的佼佼者。强的学习成绩一般,但他好结交朋友,在同学中很有号召力,甚至在全校学生中都是“老大”级的人物。课余时间,有许多学生一窝蜂似的围着他转。只要他做啥事,不论对错,总是一呼百应,有人捧场。


  在一次课间活动中,强同几个学生没离开教室。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鸭子,后面还画了一只鸭蛋,鸭蛋的旁边又画了一只雏鸭,并随手写下一行字:“它妈拉个蛋。”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上课铃声响了,强没有上前边擦黑板,别的学生自然也不敢去擦。韩老师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了黑板上的内容,问及此事,也没人吱声。随着韩老师问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语言一句比一句锋利,还是没人应声,全班学生只是静静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发现后排学生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强,韩老师什么都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面色苍白,最后失声怒吼:“乱写乱画并扰乱上课的人,为什么不写‘你妈拉个蛋’!”话音刚落,韩老师就随手把黑板上的“它”字换成了“你”字。


  强被激怒了,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手指着韩老师回骂一句:“是你妈拉个蛋!”


  捣乱的学生虽然找到了,但对手比自己壮,比自己横,讲理不听,厮打不过。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韩老师把强交给学校处理。


  当时,我是这所小学的校长,早就想找茬儿制服这个霸气的学生,机会终于到了。我认为对于这个“师畏生惧”的学生,必须对他施加压力,杀掉他的威风。于是,强刚气势汹汹地迈进校长办公室,我就开腔训斥他:不该乱写乱画、不该影响班级正常上课、不该耍蛮骂老师……为了震住他,我的语气贼冲,有时还用力拍响桌子,强迫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检讨自己的行为,向韩老师道歉。可强并不服气,还同我争辩起来,认为他只是在同学中开个玩笑,老师不但小题大做,还开口骂他,检讨和道歉都是难为他。


  虽然强的话有对的一面,但我的目的不是评理,而是给韩老师争回面子,更是要制服他。我看和他来硬的不行,就改成软招儿,一次次地找他“谈心”。一开始,我选用课间和活动时间找他谈,可谈了多次,却不见效果,他还是硬气得狠,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后来,我干脆不分上课或自习时间,只要我有空就找他。这一招儿可真灵!可能他觉得自己的学习成绩本来就一般,再间断上课会越来越差吧?于是,他就软了下来。


  这个倔强的孩子终于屈服了,我也有了胜利的喜悦。记得强在检讨时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说出这样几句话:“同学、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乱写乱画,不该那样对待老师,让老师难堪。你们骂我打我都行,保证不反驳。”只有我知道,他的检讨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在我的逼迫下说出来的。


  事后,为了彻底削弱他的锐气,减少他的煽动空间,我利用早操集合时间,向全校学生公布了他上课骂老师的错误行为,并号召他所在的班级乃至全校学生尽量少同他接近,最好离他远点,让他的霸气无处展示。


  没想到,这招儿又很灵。开始的一段时间,有几名学生背着老师和他接近,但在公开场所都疏远了他。有些学生认为,若接近他,就像早些年搞阶级斗争时靠近了地主、富农一样,既是站错了队伍,又是走错了路线,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强见平时围着他转的同学都远离了他,上学、放学时不得不自己走在路上,课间活动也只能呆立在一边,看同学们在操场上说啊、唱啊、跳啊,尽情地游戏。时间长了,他就习惯一个人待着了。听说他回到家,也不爱和家人多说话,有时对天真活泼的妹妹特别心烦,甚至找茬儿动手打她,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古怪。


  步入中学后,他没有读到中学毕业,就回家同父母种地了。后来,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说强因家庭琐事与父亲吵起来,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望的世界。当年他还不到20岁。


  这个消息让我为之一震,顿时想到,强偏激性格的形成,是否与我对他的教育方式、方法不当有关呢?他当时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人生观还没有形成,思想也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复杂,我用得着对他施那些软招儿、硬招儿和损招儿来对付他吗?招儿含有“计策”、“手段”的意思,而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学生施用计策和手段,还属于常规教育吗?我无法自控,总是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越想越认为强的死与我有关。


  打学生,不计后果


  关于惩罚学生或变相惩罚学生,多数老师在不同程度上都有过。坦白地说,我也有过一次。


  事情也是发生在富胜小学。2000年,为迈进地区一级一类学校的行列,我们学校投入了近两万元钱,购置了电脑、投影仪、录放机等较先进的教学设备,摆放在综合室里,供各个教学班级使用。大约过了半学期,我们发现有人几次破锁入室。经过细心检查核对,室内大量的图书、教具、学生的手工制品等均无丢失,只是教学仪器有人动过,但没有受损。我们报了案,当地派出所来人查过,却没有查出是什么人所为。无奈,学校只能加强防卫。


  大约在6月初的一个星期天,门卫在校园内巡视时,发现综合室的门锁又被撬开了,随后又发现3名学生越过围栏逃到校外。知道此事后,我周一一上班就把这3名学生找到办公室。经审问,他们3人都承认了几次破锁入室,均是他们所为。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阳抢先说:“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些新颖的教学仪器,想亲手操作一下,过过瘾。”我又接二连三地问:“你们为什么不经主管老师批准就随意入室?不知道破锁入室的行为是违法的吗?”我越问越生气,就在阳的后背上打了一巴掌。由于没有控制住过分的冲动,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对准他的左肩又来一拳,他慌忙弯腰向后躲,这一拳正打中他的左脸。可能他一时觉得耳鸣脸麻,好像蒙了似的顺口吼了一句:“老师,你咋打人呢?你疯了!”我急忙大声争辩:“老师从来不打好人,你看哪个好学生挨老师打了?”这一拳,把旁边的两名学生也吓呆了,不敢吭一声。


  阳捂着半边脸,哭着、喊着回家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正在批评另两名学生,阳的母亲扯着阳气冲冲地来找我,边走边嚷:“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我和他爸都没骂过、打过,却让老师给打成这样儿……”进办公室后,我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要动手打我,但她只是极其愤怒地质问我为什么打她的孩子。我被问得手足无措,心“突突”直跳,镇静了片刻才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这么小的孩子就胆敢破锁入室,这种行为就应该严加管教,若送到派出所或交给公安人员处理,可能比我打得还要重,甚至被拘留,孩子的前途可能受到影响……”阳的母亲被我的话说服了,没有再声张,也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忍痛把孩子送回教室上课了。


  后来,听说母子去过当地卫生所,是怎样治疗的,花了多少钱,我从没过问。只记得那几天在校园内遇见过阳,他的半边脸还红肿着,没有正面看我。


  阳升入初中后,有学生向我告阳的状,说阳经常跟新同学议论我,他说:“那家伙打人真狠,一巴掌把我的后背印上了5个指印,一拳把我的耳膜打得嗡嗡直响,差点打成脑震荡。”他还说:“当时我要能打过他,一定和他较量一下……”


  我以为时间可以抹去伤痛,没想到这件事给阳的心灵打下了这么深的烙印。他恨我,也许还会恨很久。


  我退休后待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总爱回想起过去。而这几件事总是周而复始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想着对孩子们造成的伤害,我的心灵备受折磨。在这里,我想对被我伤害过的4名学生说几句心里话:


  丽、霞,当年我给你们起过绰号,我早已经认识到我错了。是我的出言不逊伤害了你俩的自尊心,让你俩在欢快的校园里失去了本应拥有的快乐童年,也让你俩失去了继续升入中学的信心和勇气,我对不起你们!


  强,你在那边还好吗?你用极端的方法离开这个世界,让你的老师很痛心啊!老师已意识到,你原本是个心理正常的孩子,是我的损招儿,才使你性情大变……是我害了你!


  阳,算起来,你现在已经25岁了,早就能打过我了,你如果见到我,就狠狠地打我一拳吧!这不是报复,是对我的安慰。


  如今,我已年近古稀,脚下的路不远了,不能把这些话闷在心里、带进土里。我的身体不好,患上了鞍区麻木症,不能久坐,只能趴在床上写字。但我还是把这些压在心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虽然每写一个字,我的身心都承受着痛苦的折磨,但我必须趁我还明白的时候,向被我伤害过的学生们真诚忏悔。我希望被我伤害过的学生及他们的家人,看到这篇文字的时候,能够原谅我,我将感激不尽。我也想奉劝正在教育岗位上工作的老师们,能以我为戒,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千万要注意自己的方式和方法。因为,教育的正确与正确的教育是一个人的希望所在。你做错的是一件事,影响的却是学生的一生。


  张广新

标签: 忏悔 教育

作者:喃喃 分类:学生 浏览:1265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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