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一条忘却的手绢,带给我迟来的悔恨

 

我总觉得自己学习好,不必理会他们,他们干什么事、出什么事跟我也没关系,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作者

作者(前排左一)读初一时与部分同学合影,后排右三是赵啸


死讯传来


       陈洪(化名)死讯传来的时候,是我初中毕业三个月之后。当时我已考入上级学校,正在课堂里上课。


  在我的印象里,陈洪个子矮矮的,基本不与女生说话,学习不好,所以总是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遇到不想听的课,他就趴在课桌上睡觉,或者在任课老师点过名后,从后门溜之大吉。


  我们班级的座位是固定的,但是有的同学会私底下乱串一气,想学习但坐得比较靠后的当然愿意往前面来,而前面不想在老师眼皮底下受拘束的,又乐于换个人情,于是座位便在双方一拍即合下成了流动的自由体。这些,坐在第二排的我一般都是不知情的。我每天只顾着把自己的视线投到讲台和黑板上,没有工夫往后面望那些乱得像自由市场的空间。而且,一旦看到了些什么,作为班级的班长,到底管还是不管呢?所以,我只向前看。


  他们———混迹于我们班后排的同学,在我眼里,都是一些黄白两道通吃的“社会人”,对这些人,我都敬而远之,对他们既嗤之以鼻又畏惧三分。


  陈洪的哥哥是个“混世魔王”,喜欢惹是生非,多次被劳动教养。最后一次劳教结束,他的父母决定为他找一份工作,想让他收收心。毕竟二十多岁了,总得有个活儿干啊!


  那是1988年,工作比现在好找,但是他毕竟是有前科的人,许多单位都不愿意要。他父母求爷爷告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安排到一个水泵厂看泵,就是24小时看着泵的运转。应该说,如果没有停电或者故障,这个工作还是挺轻松的,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把身子”,没有自由的时间,但这也正应了父母对他管束的想法。


  可是,陈洪哥哥的心已经散了,这活儿干了没满24个小时便脚底揩油,溜走了,他父母历经千辛万苦弄到手的工作就这样被他们的大儿子轻易抛弃。


  这活儿虽简单,但24小时不能离人,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保证饮水安全的责任,这是更重要的。为了守住这个工作,陈洪的父母左思右想,只好让小儿子陈洪去替班,然后再想办法找到大儿子,让他回来。


  陈洪虽然不喜欢学习,但不等于他不够孝顺,他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也期盼用它来改变哥哥和家庭的状况。于是,他答应了父母的要求。当时正是初三的下学期,他辍学来接替哥哥看泵———为了保住这个活儿,也为了赚点钱补贴一下徒有四壁的家。


  替班的某一天,由于停电,导致水泵停转。陈洪关好了电源,等待电业局的来电通知。也就是一刻钟的时间,电力故障排除。接到通知,陈洪合上电源,没有听到水泵的运转声。陈洪知道水泵出了故障,于是他重新断开电源,去水井查验水泵的情况。


  此时正值中午,陈洪的父亲给他送饭来了。本来打算等他吃完后收走饭盒,但由于水泵的问题,陈洪让父亲先回了,他去处理水泵。陈洪的父亲叮嘱儿子别忘了吃饭,转身和儿子并肩走到水井处分了手。儿子下井,他回家。


  快到晚饭的时候,陈洪的父亲来取饭盒,以便回家盛晚饭给儿子送来。可是左找右找,不见儿子身影。饭盒还在,午饭没动,可是小儿子就像大儿子一样,没了踪影。反复呼唤没有回声,陈洪的父亲来到了井口,低头探井,发现他的小儿子陈洪还在井里,只是已经在水上漂浮着。


  陈洪的父亲扑通一声跳下井去,井水并不很深,井壁还有下井的梯蹬,可是一切对于陈洪都已经没了意义。


  陈洪父母哭翻了天地。在陈洪遗体的左边,他的父亲跪地仰望着苍天,在陈洪遗体的右边,他的母亲发疯似的拍打着厚土。他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为什么老天就容不下一个陈家?”可是这些,陈洪已经无法听到、看到。附近的居民和路过的人听到哭声都立在一旁,还有这个单位的职工,很多人都知道陈洪家的状况,都陪着唏嘘、落泪。单位领导也都很是同情,商量着如何给予补偿……

 

赵啸让我去看陈洪父母


  来告诉我陈洪死讯的是初中时我们班级后排那些“社会人”中的“老大”———赵啸(化名),他从课堂里叫出了我。说他是“老大”,是因为他不但跟社会上一些淘小子混得如鱼得水,还跟学校领导和班主任处得关系了得。他找我,让我有点惊讶,又跟我说了这么个意外的事情,更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回应他。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你去看望一下陈洪的父母吧!”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我与陈洪的接触少得可怜,赵啸怎么会想起让我去看他的父母!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陈洪刚刚离去,他的父母肯定是悔恨万分、悲痛万分,但是一切已然发生,再让我们同龄人去他们面前晃来晃去,是抚慰还是伤口抹盐?我没有接受赵啸的建议,继续我的课堂学习。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它在我的心里,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涟漪。

 

12年后与赵啸相遇


  自从初中毕业后,同学们四散开了,我上学时就与大家不热乎,毕业后就更是没什么联系,这一晃就过去了12年。这12年里,只有一个初中同学来找我,是赵啸。这是2000年的事。


  赵啸说,他与同学们还有一些联系。在肯德基,赵啸把他的所知谈了一圈儿之后,突然沉默了。


  他把玩着手中的冷饮杯,目光游移在我和杯体当中。我也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静寂,可是我不知该唠什么话题才合适。我觉得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乖乖女,一个是混世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开口了:“当年我费了那么多口舌,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眼陈洪的父母?”


  这句让我始料不及的话飘进我的耳朵时,我茫然地在记忆里搜寻陈洪这个人。在模模糊糊之中,我想起了这个人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陈洪?”我说。


  “对。你应该去看看他的。”赵啸坚持着。


  “你们有那么多坐在后排的同学,多我一个有什么意义?”我没好意思说他们成帮结伙地混在一起,我去算怎么回事。


  “我们都过了当年的十五六岁,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你真的到现在还这么想?”赵啸不再看我,只将目光盯在不断被他的右手转动的杯子上。


  我估计我的沉默以及与12年前一样的表情和态度让这个“老大”再也坐不住了,他忍无可忍,一双大手把空了的纸杯揉成了纸团,愤然地向地面一摔,吼了句话后便拍门而去。他说:“1988,真是拧巴的一年!”


  1988年,是陈洪离开人世的那一年,也是赵啸把我从课堂里找出去却碰了一鼻子灰的那一年。我无法理解他的这种表现,就因为我当年没跟他去陈洪家?

 

三个人的聚会


  半年后,我的手机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接听后,我从遥远的声音和遥远的记忆里知道对方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他叫黄忠(化名),在满洲里给我拨通了这个电话。他说过几天要带批货回长春,先和同学们联系一下,到时聚一聚。


  几天后我应约前往,发现他所说的同学聚会,算我才不过三个人;另一个是赵啸。


  黄忠的开场白是很常规的,老同学十多年未见过面,他从我的工作单位问起。我在介绍自己的单位时,忽然想到了我和赵啸上一次见面时的极不正常,我们坐了那么久,几乎就是围绕着“陈洪”这个名字在反复周旋,连双方的工作单位都没有互问一下。黄忠介绍自己在边境做手机生意,之后赵啸介绍了他的工作,他初中毕业没多久便进了自来水公司上班,从看泵干起。


  我看到赵啸瞟过来的眼神,我想他一定也看到了我盯着他的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赵啸的家庭条件非常好,他的父亲是某军区的领导,我们都以为他毕业后会去参军,没想到他居然干了这样一种普通的工作。


  他说:“其实陈洪的父母都知道你,他们希望那天你能去。”赵啸看着我,那语气意味深长。


  陈洪的名字就这样又从他的口中传送过来,我惊愕不已。我想,黄忠能够找到我,一定是赵啸给了他号码。可是黄忠是我上学时接触更少的同学,还不及当年的赵啸;赵啸让他找我出来,五次三番地为了死去的陈洪而搅扰我,他到底要干什么?


  赵啸说,陈洪没了以后,他去了几次陈洪的家。陈洪父母的悲痛欲绝让他下决心为他们做点什么,于是他就接替了陈洪那个看泵的岗位,然后他就成了陈洪父母的干儿子。我面无表情,但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和义气。


  可是,他为什么非要把我扯进去?我难抑心中的愤怒:“不要再在我面前用这种语气提陈洪,我没有推他下井!”


  这样说完我就后悔了,对于曾经的同学,我这样说似乎有些恶毒,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陈洪!我什么时候欠了他的?


  黄忠瞅瞅赵啸,又瞅瞅我,将头一扬,说:“陈洪追过咱班的孙小兰(化名),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余怒未消:“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的不知道。我当年只埋头在书本里,不懂也看不出那些端倪。谁谁之间的来往和相互关心,我都以自己的单纯而将其看得单纯。


  “你不会不记得孙小兰对陈洪脑壳摔过去的黑板擦吧?”黄忠继续启发我。“我不记得!”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我成了他们审问的对象。


  我看看赵啸,他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副在校时那种“老大”的派头。


  黄忠见我不语,正要继续引导的时候,赵啸冲他一摆手,黄忠便将他要说的话吞回了肚里。赵啸问:“那你不会不记得陈洪脑袋出血的事吧?”


  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候班里三天两头出点小插曲小事故,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十多年了啊!


  赵啸接着问:“那你的那个手绢是什么意思?”听语气,他的内心既压抑着什么,又想表达些什么。我不知道他兜来转去地到底想干什么,没法顺着他的意思展开思路让他满意。


  “什么手绢?我的手绢?”我困惑极了。


  赵啸看上去也疑惑了,他盯住我,我挺直了脖子和后背,瞪着满是问号的双眼。


  赵啸从身后摸出他的手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黄信封。信封年代久远,边边角角都有磨白了的皱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口,一条手绢从里面脱落出来。很粗糙的质地,花花绿绿的颜色已经黯淡,一看便知经历了时光的长久摩擦。赵啸展开手绢,手绢的一角有蓝色墨水写上去的字迹,字迹有被水洇晕过的痕迹。仔细再看,那居然是我的名字!而且,是我的字迹!


  我呆住了,不解地望着他们两人:“哪来的手绢?”这一次,轮到我来提问。


  黄忠瞅着我,又转头去瞅赵啸。他把目光弯成问号,这个问号与赵啸眼中的问号迎面撞个正着;两个问号迎头撞击,变成重重的一个感叹号。


  我等来的,并不是我希望的解释,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我伸手去拿那块旧手绢,赵啸用胳膊一搪,便把我伸出去的手臂挡了回来,好像我是火焰,会要了手绢的命。赵啸狠狠地说:“这是陈洪的父母交给我的,是陈洪生前最珍贵的东西。你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就已经失去了收回这条手绢的权利!”


  我实在受不了了,再也无法控制胸中的怒火,我顾不上左右,念不了同学情,我咆哮道:“我怎么了你们?怎么了他?你要十多年来不断地用他的死来折磨我的神经,打扰我的生活!还有你———黄忠,你千里迢迢从边境跑过来,就是想让陈洪的灵魂围着我不散吗?”我趴在桌上哇哇大哭,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我需要发泄一下,不然我的胸膛一定会爆掉。他们要我回想的一个个情景没有一个我在大脑里留下印记,它们就像马路上拥挤不堪的车辆,把我大脑堵得死死的。


  哭累了也哭够了,我抬起头,忍住抽泣,平静了许多:“你们为什么盯住了我,十多年还不肯放弃?就因为我是班长?就因为一个我毫不知情的死亡?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黄忠显然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他惊慌失措地站在赵啸的身后,躲避着我的哭闹,也躲避着周围人的目光,就像一个围观者一样。赵啸仍然坐在我对面,我能看出他强装镇静的外表下喘息不停的内心。他曾是“老大”,但那是十多年前的孩子王,他显然也对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的狂躁束手无策,他只好等待。现在他等到了我的平息。


  他对我说:“陈洪认为你爱他!”

 

真相大白


  赵啸终于对我和盘托出了事情的真相。“我很后悔,不知道这一切你都完全不知情。这十几年来,我一直觉得你很冷血,冷得让我以为活着的你跟死去的陈洪一样,对咱班同学来说只剩下一个符号。孙小兰面对陈洪的穷追不舍,愤怒异常,她随手用黑板擦表达了对陈洪的拒绝。黑板擦制造了一场混乱,陈洪的脑袋被磕出了血。在陈洪的感情进入最低谷的时候,你把自己的手绢拿出来给他包扎。陈洪把这些讲给我时,我并不相信在那么混乱和尴尬的时候,你表达的会是陈洪所期望的那样一种意思。可是他把许多你的表现一次又一次讲给我之后,我相信了他的感觉:包括他逃课你替他隐瞒不向老师汇报,包括你找他谈心,要求他好好学习,包括你让老师把他调到你附近的座位。我现在回味你当时的这些做法,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你是班长,这些都是你的正常职责。但是可能是因为陈洪当时的感情极度低迷,在遭到孙小兰的强烈刺激之后,把你的这些做法都当成了一种特殊的表达。我深信了陈洪的想法,也认为你对他有意思,没有想到这只是他的一个误会。如果我早一点搞清楚事实,就不会这么对待你,让你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没想到一向自负的赵啸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说:“这一切并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们知道得都太晚了。”


  在赵啸向我表示歉意的时候,我的内心也在讨伐自己。在陈洪的事情面前,我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淡漠、那么冷血呢?!也许当时还是太小,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人生经历,从没参加过葬礼,从没见过死人,当然也无法想象和理解陈洪父母的失子之痛,更不能理解视陈洪为兄弟的赵啸对我的那种要求。我无法理解16岁时的自己。


  如今,时光又过去了十多年,我已年过四十,经历的风雨越来越多,对亲人间的生生死死和很多家庭的悲欢离合也有了更多、更深切的体验。赵啸成了我初中同学联系最多的一个人,有一段日子,我们常在电话中互相问候一下,或者相约找机会坐在一起,聊聊各自的情况,回忆初中的那段时光。每到这时,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陈洪这个名字。


  都说时间可以抚平创伤,可是对于我,初中的那段时光就像是一页一页撕下来的日历纸,一层又一层地压在我的心头,愈久弥重。我懊恼赵啸,更懊恼自己,如果他当时便把这些我根本不知情的事情告诉我,或者当时自己能珍视一点同学情分,跟着赵啸去一趟陈洪的家里,也许真的可以让陈洪的灵魂得到些许慰藉,让陈洪的父母心里好过一些。可是,这一切已经无法补救。


  那时的我,怎么会那样简单、那样决绝?!现在我想明白了,是我冷漠的心态,使我远离人群;自以为看透世事,以一种不以为然的、讥讽的、嘲笑的眼光看待周遭的一切,形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生态度,才会成为如此冷血的自恋者。我总觉得自己学习好,不必理会他们,他们干什么事、出什么事跟我也没关系,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赵啸对同学的热心和关怀,让他的心灵感到充实和愉快,而我对同学的冷淡和漠视,只会使我心灵封闭,走向寂寞、孤独和悔恨。


 韦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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