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老师,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对您说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怎么可能跟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治气呢?我简直有点庸人自扰。 ———作者

作者(后排右二)刚上高中时,与校内几位要好同学的合影;背景是二十家子水库,这里离学校不远


去年年末,我参加同学母亲的葬礼时,听一位同学讲,班主任王老师去世了。我很惊讶,不会吧?同学叹了口气说:“咱们都快五十岁了,老师该多大年纪啊!”是啊,刚上高中时我们才十七八岁,那时候老师已经五十多了;一晃三十多年过去,老师辞世,当不算意外。遗憾的是,我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话,再没机会当面向老师说了。


  我与王老师之间,出现过很深的误会。这些,对我三年高中生活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以至于离开学校很长时间,心里还绾个扣儿解不开。物换星移,云烟消散,有些事的真相浮出水面,原来是我误解了老师。于是,我内心的愧疚感油然而生,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感到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总想找机会释放出来。

 

矛盾突发


  1983年秋天,我考上了吉林省怀德县第十六中学(现在是公主岭市二十家子中学)。学校位于山区小镇,略显偏僻,但颇有名气。自从恢复高考,每年都有几个毕业生考上重点大学,考上大专、中专的更多,高考升学率一直稳居全县前五名。周边乡镇的学生,宁愿放弃县城的中学,也来这里读书。


  我是以总分第四的成绩考进来的。从历年升学情况看,如果保持全班前五名,考上大学本科希望非常大。由于作文好,有体育特长,又比较活跃,我被班主任王老师任命为副班长,主要管学生住宿的事。全班六十人,加上插进来的复读生,共七十多人,我负责安排同学们值日、打水、冬季抬煤、烧炉子取暖、晚自习等杂务。


  班级有两把钥匙,我手里一把,王老师手里一把。每天,我第一个来到教室,简单打扫一下卫生,为大家学习提供个好环境。下了晚自习,督促同学们把桌椅收拾利索,最后一个离开。几个月下来,老师满意,同学们配合,工作很出色,被学校评为文体活动积极分子。


  正当我春风得意时,不想出了件闹心事。


  班里一个女同学的“军挎”丢了。那是一个草绿色军用挎包,当时极流行,很多人挎在肩上,都会招来一片羡慕的目光。班里只她一个人有,在学校也不多见。这事是早上发现的。那个女同学来上早自习,发现挎包没有了,哭着找来班主任王老师。老师了解情况,女同学说昨晚走时还在,今天早上来竟不见了。老师气得脸都白了,大声叫道:“这不成了贼窝子!”然后用手指着我:“你出来!”我跟老师来到外边,老师问:“你说说,到底是谁偷的?”我说:“不知道啊!”老师听了,训了我一句:“你干什么吃的?”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一个同学跑来告诉我说:“王老师正在宿舍翻你的行李包裹呢。”老师咋这样呢,我感觉受了莫大的屈辱,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宿舍,问老师:“难道你怀疑我?”老师铁青着脸,说:“门窗没坏,锁头好好的,钥匙在你手里,你怎么解释?”我一着急,说话有点不走脑子:“有钥匙的不止我一个,你凭什么怀疑我啊?”这句话把老师惹火了,他说:“我现在就撤了你,把钥匙交上来!”当天,在班会上,老师宣布撤销我的副班长职务,换了新人。我坐在那儿,心里异常难过。从打担上这个差事,一心往好干,向三好学生努力,结果费力不讨好,没准儿还落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名声,在同学们面前,不好做人了。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大约九点半钟,停电了,大部分同学回寝室了,只有两三个同学点着蜡烛继续复习。我没钱买蜡烛,又等着锁门,于是趴在桌子上打盹。中间好像是C同学的哥哥来过,跟C同学说了几句话,走了。


  C同学的哥哥高我们一届,学习不怎么好,打架是出了名的,听说与校外的小混混有来往。他来过,会不会是他呢?我把这个疑问跟王老师提出来,希望学校出面调查一下,还我个清白。老师说:“用不着惊动学校,总有水落石出那天。”不查,我的黑锅得背到猴年马月啊?我继续坚持让学校的保卫部门出面查,老师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急什么?”


  从此,我觉得王老师对我有成见,看我的眼神明显不同以前。反过来,自己对王老师也非常不满,认为老师处理问题过于简单,放着明显的线索不查,这么清不清、混不混的,什么事啊!


  我心里有了疙瘩,与老师见面就别扭。平时我尽量躲着他,即使上他的课,从不提问题,也不发言,只盼早点下课。这样一来,成绩直线下降,期末考试,王老师教的数学课,我只考了8分,总成绩排名滑出前15名。以这个成绩,别说考大学,上中专都难。都是因为他造成的,我心里对班主任的意见越来越大,不满情绪潜滋暗长为怨恨。我提出调到别的班去,但其他班都是学英语的,我学的是日语,临时换语种有点不现实,只好忍气吞声吧。

 

误会加深


  怨恨归怨恨,学习得抓紧,咱是奔着考大学来的,耽误了学习,吃亏的是自己。我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不太关心班里的事,努力学好各门功课,成绩渐有起色。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与王老师的误会越来越深。


  有个星期六,最后一节课是大扫除。说是扫除,无非是拖拖地、擦擦玻璃什么的。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从家里带来的粮食吃光了,得回家背米去了。同乡的三个同学一商量,感到不如早点走,天黑前能赶到家,周日上午可以返回。有个同学说:“找王老师请个假吧。”我说:“要请你请,我是不去。”听我这么说,大家谁也没去请假,推出自行车就出发了。


  周一,班主任王老师竟然对我们进行惩罚,要我们去淘厕所。这活儿又脏又累不说,传出去磕碜啊!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干不行。干活过程中,有个同学说:“我们是沾了你的光啊!”我以为是因为我不让请假造成的,就说:“是啊,请个假好了。”那个同学笑了,说:“王老师一直看你不顺眼,你还蒙在鼓里呢。”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个破事,老师还耿耿于怀的,我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不好过就不好过吧,惹不起还躲得起,没事离他远点;不招他不惹他,他能拿我怎么样?


  王老师住在校园后面,家里种了一大片菜,同学们经常去帮着翻翻地、浇浇水、拔拔草什么的。过去我没少去,从打丢挎包事件后,我一次没去过。王老师的家,我也不再登门了。在班里,王老师上课不提问我,也不安排我做什么事。


  那天轮到我值日,擦黑板时,把板擦给弄坏了。我知道惹了祸,打算午休时借钱买个新的。王老师上课发现板擦坏了,问谁整的。我说是我。他立时怒了,课也不讲了,劈头盖脸一顿批,说我破坏教学,甚至把“文革”时造反派给他挂牌批斗的事都讲出来了。言外之意,把我视为当年整过他的人了。我有口难辩,红着脸在那儿听。最后,老师叫我赔一个新的,我当场回绝,说:“我认打不认罚,批了半节课,还抵不上一个黑板擦?”老师脸上挂不住了,把我赶出教室。


  有位姓程的同学,平时跟我挺好的,怕我把事惹大,学校会给我处分,就跑了好几个初中班,终于找到一个班有两个板擦,好说歹说要来一个,说是我赔的,算是救了急。虽然不是新的,但王老师也没说什么,只是通过班长捎口信,让我去教师办公室给他道歉。我上来了拧劲儿,一直拖着不去,最后不了了之。


  这事过去好长时间,我与王老师的关系不见明显缓和,却也没有新的矛盾冲突。我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重回前五名。这个成绩,学校比较重视,有的任课老师专门给我吃点小灶。对班主任老师,我的怨恨消了,见到他不再躲闪,虽然不说什么,但会主动笑笑。老师也不再阴着脸。有一回,我还帮他挑担水呢。谁知好景不长,误会又一次发生了。


  那时候,几乎没什么高考加分项目,只有市、地、州以上的三好学生加分,党员考生优先录取。地市级三好学生,每年轮不上一个,可望而不可即。学校准备发展学生党员,高二、高三学生是重点。好消息传来,我立即写了入党申请。因为我立志报考军事院校,但军校招生投档比例大,政审极严,比在社会上当兵更难。有了党员身份,政审会顺利些。同学们大多写了入党申请,但成绩不突出的,希望不大。毕竟只发展一个,可高二、高三学生三四百人呢。我觉得自己的条件更好些,学习成绩靠前,在省广播电台发过稿件,虽然不再是班干部,但继续当着寝室长,可以勉强凑个数。


  一天晚饭后,我和几个同学从宿舍回教室,突然发现食堂屋顶黑烟滚滚。“不好,失火了!”我大喊。几个人箭一般冲过去,搬了桌椅,搭好支架,爬上房顶,让闻讯赶来的同学用脸盆端水,我们几个在房顶泼水,扑打火苗。学校领导来到现场,及时叫来更多学生参战。人越来越多,水越来越充足,火势得到控制。忙活了一个小时,消防官兵赶到,很快扑灭了火。我们几个人身上全湿透了,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造得像小鬼似的。


  这件事,学校很重视,专门开了大会,对在救火中表现突出的七八个人进行了表彰,还发了奖品。我不仅在表彰之列,还是最突出的。校长最后讲话时说,学校要在学生中发展党员,怎么考察,不光要看成绩,也要看表现。在火灾面前敢往上冲的,即使成绩差点,也要考虑,往后缩的,成绩再好,也不考虑。这话像是给我打了强心剂,让我信心十足,仿佛看到组织在向我招手。


  没过几天,王老师拿回两份党员积极分子考察表,给了两位同学,却没有我的。我怕跟王老师再起冲突,没敢问原因,私下里找也是党员的政治老师打听。政治老师说,你当培养对象的条件基本上够,小组讨论时你是一个人选,不过有反对意见,这次不行了,以后再争取吧。


  有反对意见?会不会是王老师呢?一定是他!我没得罪过别人,别人不可能站出来反对我。看来,丢挎包那件事,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是积极分子,不能列为发展对象,入党根本没指望,眼看不到一年就毕业了,再争取机会来不及,还是努力提高成绩吧,多得几分,比什么都强。但我心里对王老师的怨恨更深了。


  事情远未结束。1985年底,上边来了通知,高等师范类院校提前招生。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本身具有推荐性质,又是本省命题,录取比例高,把握大,最主要的是考上的话,提前半年离校,省了很多钱啊!我马上找班主任王老师报名,他问我:“你不考军校了?”我说:“考上什么算什么吧。”


  毕业班的同学差不多都报名了,县招生办给学校7个指标,我们班里分配4个。让谁参加不让谁参加,成了矛盾焦点。后来决定采取预选的办法,所有报名的同学参加选拔考试,学校择优确定人选。当时预选成绩没有公开,语文老师说我在班里考了第四名,应该算是上线了,但最后落选了。这回我特别失望,觉得只要有王老师在,就不会有我的好。从此,我与他成了陌生人,几乎半年没说一句话。填报高考志愿这么大的事,我报完了,征求语文老师、政治老师、化学老师、日语老师的意见,却未征求班主任王老师的意见。这在班里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很伤王老师面子的。

 

化解无缘


  1986年8月,我被辽宁大连的一所大学录取。按当时的惯例,考上大学的学生家,要请学校领导和任课老师吃顿饭,条件好的还要买些礼品。那几年我家搞养殖赔了钱,日子过得艰难,父母问我用不用张罗一下,我说算了吧。其实,没钱只是一个借口,主要是心里别不过劲儿,不愿看到王老师。爸爸说家里有两瓶酒,给老师送去吧。我说七八个老师,两瓶酒给谁合适啊,不如以后工作了再表达吧。既然不请客,不送礼,见面反而尴尬,还是不见的好。到学校开团关系时,我只见了团委书记,就悄悄离开了。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于西安、北京、大庆等地工作,不怎么回老家。但高中同学常有联系,知道王老师又送了一届毕业生就退休了,搬到儿子工作的地方养老去了。岁月沧桑,许多往事抖落了尘封的灰垢,露出了本来面目。我与老师间的误会,大都厘清了。


  2008年6月,一位在老家县城工作的同学到齐齐哈尔出差,我得到消息,待他办完事,把他接到大庆玩了几天,共叙同窗情谊。多年未见,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几乎把每个同学都聊了一遍。他特别问我:“你还记得丢挎包那事不?”我说:“刻骨铭心,哪忘得了。”他说丢挎包的女同学,嫁给他的一门远房亲戚了,后来接触较多。提起往事,女同学对他说:“当初真的冤枉王××(我的名字)了,以为他穿着军上衣,戴着军帽,那么喜欢部队的东西,就一口咬定是他干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王老师信以为真,把事弄得挺不好的。”听了同学的话,藏在我脑海里多年的问号,一下子拉直了。难怪事情刚发生,王老师就对我横眉立眼,原来症结在这啊!


  这位同学又告诉我很多事。他说,前年夏天,我们的母校撤掉了高中部,之前大家回校搞了一次聚会,把王老师也请回去了。我们在外省工作的,都没通知。


  聚会时,王老师对我这位同学说:“王××(我的名字)要参加就好了,毕业二十年了,他一次也没回学校来,我一直没机会澄清当年的事。你俩是老乡,初中就是同学,给他带个话,说当年误会了。”接着老师又从头到尾讲了高等师范院校提前招生预选和发展党员的事。高师预选,王老师作为班主任,向学校主张让我参加,还列举了我家庭困难,提前考出去,可以为家里减轻负担等理由。但是,上边打招呼写条子的多,学校领导比较为难,他只能听之任之;想跟我谈谈,又觉得我一门心思考军校,参不参加不一定当回事,也就没有及时交流。确定党员发展对象的事,王老师曾竭力推荐,说我各方面条件不错,又一直想考军校,入了党,容易录取。有的老师反对我,支持发展排名第一、第二的,意思是成绩好的,考大学把握大,万一发展的党员考不上大学,顶多是给农村储备一个大队书记。王老师只是一个党小组长,连支部委员都不是,说话的分量当然不够重,就同意推荐排名第一、第二的两位同学了。


  在我对他怀有敌意的时候,他帮了我好几次,可见他的胸怀和肚量并不是我想得那样。反倒是我,人不大,心思不轻,疑神疑鬼的,把小矛盾、小冲突无限扩大,给老师、也给自己造成了不必要的伤害。


  我与王老师之间发生误会,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责任在我。说起来,我们还有点特殊关系呢。他与我是同乡,上个世纪50年代初,他跟我爸爸一起就读于怀德一中,同届不同班,但彼此认识。刚开学时他对我好,也许有这个因素。后来出了丢军挎的事,他对我大发雷霆,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因素,毕竟不算外人嘛,对我要求就更严厉些。但我性子直,说话办事不计后果,受了点委屈,就觉得老师不讲究,心里出现落差,跟老师顶起牛来。平心而论,老师脾气不好是出名的。“文革”时,他被班里的学生拉上街批斗那么多次,都不曾低过头;对谁说话都是硬邦邦的,要不也不至于教过的学生都当校领导了,自己仍然是一个普通老师。面对这样犟的老师,如果自己不针尖对麦芒,而是主动找老师认个错,赔个不是,许多事是能解释清楚的。他跟其他同学也出现过小摩擦,但别人都处理得很圆满,更没与老师产生隔阂。


  随着年龄的增加,阅历的丰富,我越发感到自己当年太幼稚太可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怎么可能跟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治气呢?即使老师当时发了脾气,动了怒,过了火,也是一时的,不可能记在心上,没事找事给我小鞋穿,我简直有点庸人自扰。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悔过得太晚了。


  在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请王老师吃个饭,敬杯酒,当面给老师鞠个躬,说声对不起,请老师原谅。去年初调回本省工作,这个愿望更强烈了,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跟老师见个面。谁能想到,老师却离开了人世!


  全怪自己,总是觉得这个事急、那个事重要,忙来忙去的,最终把内心的愿望拖成了终生遗憾。现在,想说的那些话,怎么表达啊?

  敬爱的老师,请您在天堂侧耳倾听一下,学生给您道歉了。

小王


留言列表
发表评论
来宾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