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回望那朦胧历史烟云中的小插曲,原来自己也是一个丑角

 

我们缺几捆柴火吗?我们缺几条鱼吗?显然不是;是年少轻狂的恶习,沉沦颓废的态度,让我们迷失了本性…… ———作者

当年集体户同学的合影,后排右一是作者


1977年7月23日这一天,伴随着与亲人惜别的泪水,我们14名高中同学(7男7女)乘坐的汽车缓慢地驶出了所在的城市,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奔向我们未知的地方———桦甸县大勃吉公社新立大队某小队。我们将在那里组成一个集体户。


  经过近一天的长途奔波,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里没有高山,没有小河,属于丘陵地区。我们的集体户,是山坡上一块平整但距离农民住房较远的“四合院”。它是用干打垒砌成的。所谓干打垒,就是用泥巴掺入稻草拌和在一起建成的土房。屋顶是芦苇铺盖,窗户是木制方格衬垫塑料、往上掀的那种。我们住的是正房,有东西两屋,中间是厨房。


  对于我们的到来,大队领导和小队领导似乎并不那么热情,几个参加欢迎仪式的农民也在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个小队从未有知青住过,但是其他地方一些知青的所作所为他们是有所耳闻的。我们最后这几批知青,生长在“文革”之中,在教师斯文扫地的时代成长,基本没有接受完整的教育,所谓的高中毕业,含金量其实很低,玩世不恭在我们一部分人身上表现非常明显。其中一部分人不仅劳动态度差,穿着打扮也流里流气的,偷鸡摸狗也比较普遍。所以,生产队的农民往往对我们敬而远之,心存疑虑。


  短暂的欢迎仪式过后,小队徐队长便领着我们拿着行李,抬着箱子到各自的屋子里安顿下来。男生住西屋,屋里有两铺大炕。黄土炕面上铺垫的是芦苇炕席,稍微震动一下,灰尘立即就会从缝隙中冒出来。女生住东屋,条件不比我们强多少。


  崭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如今,作为这个集体户中的一员,我已然成了老人。老了,思绪动不动就透过那朦胧的历史烟云,回忆起那催逼着我们由青涩到成熟的岁月,回忆起那年月里的一个个小插曲———趣事、糗事,乃至丑事……


在女同学屋里摆“大花圈”


   这件事要从一起灵异事件说起。1977年12月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这时户长风波已拿着斧头在院子里劈柴,见我走了过来,便停下对我说:“洪阳,你说怪不怪,劈柴时总有一种意念对我说———往脚上劈,吓得我都不敢劈柴了;而且我还感觉头有些疼,身体也不舒服。”我说:“你是不是感冒了!”他说:“或许吧。”我们唠了一会儿后便一起回到了屋里,谁也没有当回事。


  到了第二天,风波就开始犯病了,先是胡言乱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两个眼珠子有时直勾勾地盯住你,让你不寒而栗。这是怎么了?我们谁也弄不明白,都以为他是感冒发烧给烧坏的,可是给他吃了几片退烧药也不见强。


  风波的病情继续“恶化”着,村民杜哥告诉我们:“他可能得了一种怪病,就是被黄鼠狼子迷惑住了。”杜哥带我们去请教了本队的驱邪高手王大爷。我们按照王大爷教的办法,不时地到房前屋后喊叫一圈,果然将正在窗台上蹦蹦跳跳的一只黄鼠狼给吓跑了。黄鼠狼子留在窗台上的足迹,在雪印中清晰可见。说来也怪,之后不久,风波就痊愈了。许多年以后,我曾看到一篇医学论文,说人被黄鼠狼子迷倒是因为黄鼠狼子体内有一种激素,一些体质薄弱的人很容易被其影响……


  由于户里的风波被黄鼠狼子“迷倒”过,春节回家后,女生们吓得迟迟不敢回来,只有我们几个男生回到了集体户。转眼到了1978年4月下旬的一天,听说女生们要回来了,我们特别高兴,大家便在一起商量,要给女生们一个惊喜。有的说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有的说把炕烧得热乎些,毕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住人了,但这一切都被国富否决了。斌子便问:“那你说搞点什么惊喜的事情?”国富阴笑道:“咱们在女生的屋里摆两个‘大花圈’咋样?她们胆小如鼠,一推门进屋,看到地上摆着大花圈,一定会惊慌失措的,说不定哪个女生还会钻到谁的怀抱里呢!”


  没想到,这么一个馊主意大家竟然都同意了。于是,我们几个男生便分别开始了行动。有在家做花圈架的,有去山上采野花的,我选择去采野花。


  回到户里后,国富等人已经做好了花圈架。别说,他们还真的很有办法,拿来两个我们做饭用的铝制大盖帘,绑在苞米秆上,已然成为一个真花圈模型。接下来,我们将野花一个一个插在盖帘上。在女生屋地中间放好了花圈,我们走出房间回头再一看,妈呀!逼真中透出一股瘆人的寒气,连我们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女生们出现在了户门前。桂芬走在了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丽贤,再接着的是山玉。我们站在一旁,满心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幕。


  走在前面的桂芬,毫无思想准备地就推开了屋门。屋门打开的那一刻,桂芬被眼前的花圈惊呆了,大惊失色道:“哎呀妈呀!”吓得一下就蹦了起来。本来她的个子就高,有175厘米左右,这一蹦,脑袋一下就碰在头顶的门框上,随即便向后昏倒过去。


  紧随其后的是丽贤,她本来就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女生,听到桂芬的尖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桂芬已向她砸了下来。好在山玉挡住了丽贤,没有被砸到。但桂芬却没有那么幸运,倒在了地上。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惊恐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丽贤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谁死了,地上全是花圈。”这一句话刚说完,吓得后面的人全都跑了出去。


  桂芬倒地之后始终没有站起来,我和斌子来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来。经过瞬间的昏迷之后,她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脑袋上已鼓起了一个大包。


  这时国富已躲在屋外,可能还在偷着乐呢。就这样,由我们男生导演的一场恶作剧,在女生们的共同谴责声中结束了。


     “花圈”的闹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在我们的生活中淡去。5月的春播又把我们带回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繁忙时节,艰苦劳动的枷锁重新套在了脖子上。


  那时候,农村的封建迷信活动是很盛行的。他们生活困难,缺吃少穿,加上文化落后,知识贫乏,封建迷信活动就成为他们的一种心灵寄托。


  从5月初开始,一到晚上,便有成群结队的来到我们队村头的一棵大柳树旁祷告,祈求神灵赐福。据说这是一棵神树,曾经为很多人带来好运。


  一天晚饭后,小伟对我说:“洪阳,咱们也去瞧一瞧,听说可热闹了。”于是,我俩便来到了这些人们“朝圣”的地方。果不其然,在这狭窄的地方,拥挤着近百个善男信女。有的先是在大柳树树枝上系好一条红布条,然后跪拜在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有的在树干上系好红布条后,找个地方,再用小棍在地上画一个圆圈,站地为牢后,摆上随身带来的纸或瓶瓶罐罐,然后再祷告。那情那景,那各式各样的动作,真让人感觉到他们对神是那样的虔诚。


  在我站的一块平地上就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她面黄肌瘦,披头散发,跪拜在地,面前放个小空瓶。她乞求的方式不是在心中默默祷告,而是自言自语地大声出来:“神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结婚有几年了,一直没有怀上小孩,可我家那个男人不是打我就是骂我,现在要与我离婚,还跟别的女人好上了,你说我可怎么办啊!”


  就在这个女人祷告的过程中,我看见邻户的知青永杰偷偷地给她换了一个小瓶。我不解地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他坏坏地笑道:“那是神水。”当然,这一切那个女人是浑然不知的,祷告完她便趴在地上又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却发现面前的小瓶子里果真出现些许神水!她喜出望外,捧起小瓶子,一仰脖就喝了进去。她一滴没留,喝完后还把瓶底朝下控了控,然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掸一掸裤子上的土,环顾一下四周,微笑着走了。


  我没有谴责永杰,但我打心里鄙视他的行为,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不道德的事来呢?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对我说:“什么叫娱乐?你不娱一下,这些善男信女就不乐。他们祷告求什么?不就是让神给他们一些东西吗?谁来满足他们的要求,是我们啊!这么多天来,如果没有我们给这些人做点手脚,在白纸片上撒些土面,撒点木灰,或在瓶子里尿些神水什么的,这些善男信女能这么虔诚吗?”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那一刻,我不仅对这些善男信女感到悲哀,同时也为我们这些知青感到脸红。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揭发永杰,也没有阻止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善男信女继续被他们的恶作剧所愚弄。


变相地抢了船夫的鱼


 随着时间的流逝,虽然村民们对我们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对我们热情了许多,但我们那种喜欢恶作剧的劣根性,并没有得到彻底改变,一有合适的机会,便暴露无遗。1978年7月的一天早晨,我们吃完饭后,国富提议吃顿鱼,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小伟说:“我们没有渔网,又没有其他的捕鱼工具,怎么捕鱼啊!”国富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你们放心,我早有准备,然后指着斌子说,把那个汽油瓶子拿出来,带上雷管、炮线,咱们就用这个炸鱼去。”于是,我们户7位男生便兴高采烈地来到七八里以外一条河里捕鱼去了。


  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深的地方可达几米,浅的地方可以涉水而过,两岸距离有30来米。如果不是雨季,这里的水是清澈透明的。在河边,我们选择了一个最佳位置,便开始用汽油瓶子炸鱼,可是炸了半天连半条鱼也没有弄到。从户里走时,我们已向女生们夸下了海口,让她们晚上吃上鲜美的活鱼。怎么办?国富提议:“到上游看看,或许能有意外收获呢。”


  于是,我们蹚过齐腰深的河水,来到了河的上游。天助我也,这时刚好有一条小船停泊在岸边。我们一行7人便耀武扬威地来到了船上,一边与船夫打着招呼,一边像贼似的到处寻找船上有没有鱼。船夫见多识广,一看到我们这个架势,就猜到我们将会做什么了,立即从船舱里拿出几条活鱼说:“兄弟们,我今天没有捕到几条鱼,就这些了,你们拿回去煮着吃吧!”斌子接了过来,不屑地说道:“就这些吗?”“就这些,不信你们检查一下。”船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国富跟着说:“我们相信你,”之后又假惺惺地说,“我们给你钱,不能白吃你的鱼。”说着,假装伸手在兜里掏钱。船夫见状,赶忙阻止了他:“千万别这样,我们就当交个朋友吧。”


  在船上,我们的确没有再发现有什么可拿的了,便拎着几条鱼凯旋了。这是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变相的明抢,尽管我们没有粗暴地对待船夫。


  原以为这件事情到此就可以结束了,然而到了第二天,大队韩书记却让人把我们都叫了过去。一进大队部,韩书记劈头盖脸地就问道:“昨天你们都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事?”风波战战兢兢道:“没干什么啊!就是出外玩去了。”韩书记指着他,怒气冲冲地说:“还敢说谎?你们不仅往河里扔汽油瓶炸鱼,而且还登船抢了人家的鱼,这些都是犯法行为,你们知道吗?”一顿怒斥后,韩书记最后说:“你们回去后都要给我好好地反省反省,尤其是风波,你这个当户长的要给我写出深刻检查交上来。”见我们没有动,韩书记又怒斥道:“还站在这干什么,都给我滚蛋!”于是,我们如丧家之犬般,忙乱地“滚”出了大队部。


把打柴父女的牛车截下来


那是1978年寒冬腊月的某一天。这天,我们都没有出工,大家围坐在土炕上闲扯皮。风波说:“咱们上届的大蛋,昨天领着几个人,大白天就跳进老农家的猪圈里,把猪给抬走了,吓得老农都不敢吱声,只能扒着门缝往外看……”斌子总能听到一些爆炸性小道消息,只见他晃动着胖乎乎、圆滚滚的脑袋,神秘地说:“话说前不久,咱们上两届的宋老八被人打死了,尸体还被扔到了河里。”斌子说完,便晃动着脑袋出去了。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斌子提着裤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说:“弟兄们,后山过来一辆拉柴火的牛车,是别的小队的,去把它截下来,省得咱们还得上山去砍柴。”说时迟,那时快,我们户7个男生立即穿好衣服,戴上帽子,便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牛车便来到了我们面前。斌子站在路中间,厉声喝道:“把车停下来!”


  这是一对父女,小女孩十一二岁,坐在柴火车上,脸埋在胸前,双手插在棉袄袖里。突然听到我们的喊叫,她惊恐地抬起了头,用胆怯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孩子,下来吧!”女孩的父亲也许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于是,小女孩便像滚雪球一样来到了地上。女孩的父亲三四十岁,个子不高,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没戴手套,右手拿个赶牛的棍子,脸颊冻得通红。他也是惊恐地看着我们。斌子以傲慢的口气问道:“柴火是从哪儿拉来的啊!”女孩的父亲赶忙答道:“从后山。”“你知不知道,这山是我们的山,这柴是我们的柴,这里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来的啊!”斌子一边围着牛车转一边拍打着柴火说。女孩的父亲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知道。”“既然知道了,那就废话少说,把柴火都卸下来吧。”


  女孩的父亲看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就胆怯地解开了捆绑柴火的绳子,从牛车上卸下了几捆柴火。之后,他便停住了手,转过身来几乎用哭泣的声音哀求说:“几位大哥,你们行行好吧!我家老婆子有病在身,不能自理,家中已经没有柴火了,就靠这点柴火取暖啊!以后我再也不来你们这儿打柴了,行不?”“不行!”斌子厉声道。小女孩这时在一旁已是瑟瑟发抖,寒风中她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小女孩的父亲走到她的身边对我们又乞求道:“你们瞧一瞧我的女儿,她跟我干了一天的活,到现在连一口饭都没有吃呢,我给几位大哥跪下了。”这时,国富插了一句话:“别听他瞎说,他不把柴火卸下来,咱们就自己动手。”就在大家准备卸柴的时候,我则动了怜悯之心,拦了过去,并对小女孩的父亲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到这个山上砍柴了。”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也是小女孩的父亲没有想到的结果,他先是一怔,然后便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道谢,而那个小女孩仍然处在惊恐之中。


  小女孩又一次爬到了牛车上,女孩的父亲也顾不得再系绳子,赶着车便走了。


  当然,由于我自作主张的行为,回到户里后,遭到了他们猛烈的抨击,成了孤家寡人。


  1979年3月,我们户集体返城了。准确地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我们最后一批返城为止,宣布了一个历史的结束。

 

  站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回望那段生活,我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我想郑重地给那里的父老乡亲道歉。年复一年,你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在那样贫穷落后的山窝里。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就是你们的终身大事。遇到我们这帮“强盗”,是你们人生的一大不幸。你们手把手地教我们种地,教我们在艰苦环境下生存的本领,使我们一点点成长壮大,可我们却对你们做出种种缺乏道德素养的事情来,不能不说这是我们莫大的耻辱。我们缺几捆柴火吗?我们缺几条鱼吗?显然不是;是年少轻狂的恶习,沉沦颓废的态度,让我们迷失了本性,最终导致了我们的胡作非为。


  我想到了古人的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尽管那时我才十七八岁,但是我并不会原谅我曾有过的“恶小”;在那段岁月里,我也曾经扮演了一个丑角。


  在这里,我披露了自己的过去,所讲述的丑事也不可避免地会涉及我的一些同学。但我绝不是恶意而为之,只是再现了我们过去的历史,以及我们风雨同舟时曾经有过的难忘小插曲。我们共同走过一个时代,留下一段记忆。光阴难逆转,回忆可共鸣。我希望能够得到同学们的理解和包容,在此表示谢意和敬意。


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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