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面对自己的灵魂我对不起岳母和母亲

 “娘啊,别再夸奖我了,我小的时候虽然是个好孩子,可长大却成了一个不孝子了!” ———作者

1985年春节期间的全家福。前数第二排左三是张玉春的母亲,最后排右二是张玉春

张玉春的岳母与她的小孙子


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母亲节了,全天下的母亲都会接受儿女的祝福。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张玉春老人本想忍住眼泪,却不知不觉间泪已成行。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愧对两位母亲———他的岳母和他的娘。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要向两位母亲忏悔,请求远在天国的母亲们原谅他。

  ———编者

 

   我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年纪大了,有些病痛免不了找上来。每当风湿病犯了,剧烈疼痛袭来时,我就会想到我的母亲和岳母。当年她们被病痛折磨时,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在哪里?这样一想,一种负罪感便油然而生,我的心便和骨关节一起疼痛起来。

 

  我出生在长白山林区———蛟河县白石山乡的一个小山村。我在家中排行老大,有七个弟弟妹妹。我上小学的时候,家中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每到放学后、星期天及节假日,我就到地里帮父亲干活。我既听话又勤劳,母亲常常夸奖我,“扔下耙子就是扫帚”。学校离家五里地,放了学我背起书包就往家跑,进屋就问母亲:“娘,爹让我干啥活?”然后就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课本揣在怀里,干活累了就坐下来看会儿书。那时候老师很少留家庭作业,偶尔有作业,晚饭后点上煤油灯,趴在炕上写。


  记得我十岁那年,父亲用洋犁在东山坡上开了一块地。星期天父亲带我到那块地去种黄豆,父亲刨垄我点种。因为是在黄草坡上开的地,黄草根子死死地把土块缠住,埋种找土非常困难,所以干起来就很累。干了一天,我的两个脚脖子全肿了。晚上回到家,母亲心疼地抚摸着我的脚脖子,埋怨了父亲一通后,就用白酒给我搓脚脖子。


  我十一岁那年,父亲种的黄烟长得特别好,暑假里父亲让我帮他去掰“烟丫子”。因为烟长得比我高,一钻进烟地外面就看不见我了。邻居王姥爷在对面坡上干活,他见父亲把我领到地里后,就不见我的影儿了,觉得奇怪,晚上到我家问我父亲:“你天天上地干活带着孩子,大热天你让他在哪儿玩的,我咋看不见他呢?”我父亲笑了:“我带他到地里是帮我干活,不是玩的。他的个头儿没烟高,你咋能看见他?”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被选上生产队长。生产队的事多,父亲每天从早忙到晚。为了减轻父亲的家庭负担,寒假里我天天上山割苕条,把一年生和二年生的分别捆起来卖给供销社,三年生以上的做柴火;用卖苕条的钱买些火柴、煤油、盐、酱油、肥皂之类的日用品。


  别看我上小学的时候干那么多活,学习一点也没落下,考试成绩一般都在班级前三名,最不好的时候也在前五名之内。小学毕业时,学校把我保送到县一中。


  总之,少年时期的我是个既听话又勤劳、学习也很好的孩子。然而,人是会变的,成年以后的我竟变得麻木不仁,愚不可及了。

 


  初中毕业后,我被选送到师范学校短期训练班,结业后当了教师。教小学的时候,我一边教学一边参加中级师范函授。1965年函授毕业后被调到白石山林业局职工子弟中学,做团总支书记兼教政治课。


  1966年暑假期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揭批“三家村”的革命浪潮中,我是积极分子,把本校几名骨干教师打成了“黑帮”;把他们撵到学校的饲养场喂猪,并随时随地开他们的批判会。


  到了年底,革命形势突变,全国上下掀起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高潮。半年前我是积极分子,现在却成了被革命的对象,因为揭批“三家村”、打“黑帮”的行为,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时间,我成了过街老鼠,革命师生狠批我这个“政治小爬虫”,并把我划到“黑五类子女”的行列。


  当时全校师生分成两大派,大喇叭哇哇响,两派天天大辩论,有时还发生武斗。两派都办起了自己的《战报》。虽然两派谁也不吸收我这个“黑五类子女”参加他们的组织,但他们出版《战报》时都想到了我。他们让我暗地里给他们写稿子、刻钢板。这样一来情况就糟了,我给这一派干了活,那一派就来训斥我;我给那一派干了活,这一派就来威胁我。


  就在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有一天在路上偶然遇到“文化大革命”前我的顶头上司———局团委副书记。我问他干什么来了,他说他现在被抽到局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指导员,正在组建样板戏剧团,今天到这儿来,是选演员来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动,我说我想去剧团,并把我当前的处境给他讲了。他很同情我,答应让我去剧团。


  剧团在林业局局机关所在地,我的家是在职工子弟中学所在地。职工子弟中学处于距局机关所在地二十二公里的一个林场。当时把学校建在深山老林里,据说是出于备战备荒的需要。


  我离开家去剧团的时候,我爱人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离开家以后,她每天到林场干一天的活,回到家还得自己劈柴、做饭、烧炕……剧团排练很紧张,我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


  经过近三个月的排练,现代京剧《沙家浜》正式上演。先在局机关所在地演了半个月,又到各林场巡回演出半个月,之后到各兄弟厂矿演出,一直忙到十月初。这以后,除了到县市汇报演出或应邀演出之外,基本没啥事了。我在剧中扮演县委程书记,这是一个只有十句台词、一段唱的小角色,找个人替我演并不是很难,我完全可以请假回家照顾妻子。但是我没有请假,而是天天待在剧团里。


  十月中旬的一天,我爱人到剧团来了。她告诉我,再过几天就要生产了,她来接她母亲去我们家(她娘家就住在此地)。她有让我请假回家的意思,但她没有明说。我跟着她到了汽车站,我岳母已经等在那里了。岳母眼巴巴地瞅着我,她多么希望我能和她们一起回家啊!老人家心里明白,生孩子是件大事,特别是在深山老林里,连个正经接生的人都没有,多危险啊!家里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啊!可是,麻木不仁的我根本没有想这些事情,等她们母女上了车,我就回了剧团。


  几天后,我爱人捎信来,告诉我孩子已经出生了,我这才请假回家。


  十月末林区的天气已经很冷,我家取暖用的小铁炉子有点冒烟。我以前劈的那点柴火早已烧完,岳母劈不动,就把大块放在炉子里,不爱着,总冒烟。我岳母患有支气管哮喘病,天一冷喘气就费劲,让烟一呛就更上不来气。看见老人那么痛苦,我只是随便问候了两句,并没太往心里去。岳母勉强控制脸上的愁容和无奈,让我抓紧时间多劈点柴火,千万别冻着没满月的孩子。她说别的活她都能干,不用我管。


  刚在家待了三天,剧团就通知我马上回去,有演出任务。这一去就是十来天。


  我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内兄来接我岳母回家。我内兄在车队当队长,日夜忙个不停,他爱人在医院上班,患有很重的肝硬化,三个孩子都上学,他家也离不开老太太。


  我岳母生有三男五女,我爱人是她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疼爱的孩子。老人家这次到我家,眼看着我家的条件那么差,我又那么不顾家,一点责任心也没有,她是多么想在这儿多照顾一下正在坐月子的小女儿啊!可是她和儿子在一起住,人家来接了,她又怎能不回去呢?儿子家也需要她啊!


  在我爱人还差一天满月的时候,内兄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岳母生病住院了。我和爱人抱着没满月的女儿,急匆匆坐上运木材的大卡车,赶往林业局职工医院。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岳母的病情那么重,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听说她是正干着活晕倒在地,被送到医院的。


  老人家这是得的什么病啊?她才离开我们九天,从我们家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我去找医生询问。医生说:“老太太的肺部和心脏都有病———肺气肿、冠心病都很重。”医生还说:“老人家这些病都不是才得的,你们应该知道啊!”


  医生的话让我心头一颤。岳母这次病危并非无预警,她咳嗽、气喘、没有食欲,半夜憋醒无法入睡……将这些痛苦的画面拆开来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劳累病,很容易被忽视。不管是在内兄家还是在我家,老人家从早到晚做饭、洗衣、看孩子、缝缝补补,一会儿都不闲着。有时偶尔在炕上趴一会儿,我们还以为她是支气管哮喘难受而已,哪承想她承受着这么多种病痛的折磨,竟一声不吭啊!让我最内疚的是,岳母已经这么难受了,我还让她干这么多活、遭这么多罪!


  病入膏肓的岳母,在医院住了五十多天就去世了,那一天是1971年1月20日。岳母的猝然离世,对我爱人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在老人家去世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爱人几乎每天夜里都在睡梦中呼喊妈妈。她很多时候都是呼喊着哭醒,哭醒以后目光就直直的,眼珠一动不动,刷刷地流眼泪。有时她问我:“妈哪儿去了?妈呢?”


  人老了愿意回忆往事。到了花甲之年,特别是进入古稀之年以后,我经常回忆起岳母去世前后的情景。每当此时,我就隐隐约约觉得对不起我的岳母。我怎么那么不懂事,爱人生孩子我都不回家,竟然让年迈体衰、重病在身的岳母去操那么大的心,挨那么多的累,遭那么大的罪!老人家的病重和去世与我有极大的关系,我不仅不孝,而且是老人家病重致死的罪魁!


  当时老人家身带那么多种疾病,每天干这干那,她是靠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这个时候最怕的是着急上火、担惊受怕和过度劳累。她到我家来照顾我爱人生孩子,看到我家的条件那么差,连个正经接生的人都没有;我没回家,家里没有个男人,老人家是多么担惊受怕、着急上火啊!我家的炉子不好烧,屋子冷还有烟,老人家在这种环境下不停地干活,身体状况怎能不快速恶化呢?


  如果当时我跟她们一起回家,少让老人家担惊受怕、着急上火,少让老人家干活,她是不会病倒的。如果我们这些当儿女的更细心、更关心老人家,早就发现老人家有那么多病,让老人家及时到医院治疗的话,老人家绝不会这么快就病故的。老人家去世时才65岁,再活个十年二十年都是有可能的。


  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很痛。我曾多次问过自己:我怎么对爱人生孩子那么麻木不仁、漠不关心呢?这里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小时候见我母亲生我那些弟弟妹妹的时候,自己接生,自己做饭,我父亲在外面该干啥还干啥。所以,在我的脑海中,女人生孩子是件平常又平常的事。二是从小父亲就这样教育我:男人在外面干事,一要对得起国家,二要对得起单位,一辈子不能让别人指脊梁骨。所以,自己的小家在我心中的分量很轻、很轻。


  这的确是影响我的两个重要原因,但不能成为我宽恕自己的理由。因为我爱人生孩子那年,我已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是一个工作了十年并且读过若干本中外名著的人了,怎么会那么愚钝呢?怎么会那么不知关心亲人呢?


  我越来越觉得对岳母有一种负罪感,我要向天国中的岳母说:“妈啊,女婿是个不孝之人,我愧对您老人家!”

 


  1992年的最后一天,下了一整天的大暴雪。1993年的元旦,冰天雪地,天嘎儿嘎儿冷。


  我准备吃过早饭就去火车站,单位新年放假三天(那时我已在吉林市政府机关工作),我要回老家看望母亲,因为母亲已病了三个多月了。


  刚端起饭碗,电话铃响了,是我最小的妹夫从老家打来的。他说:“娘的病情恶化了,你抓紧时间回来吧!”我的头忽悠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母亲患的是令人疼痛不已的脉管炎。开始时我到处寻医问药,听说有种叫瑞香素的药效果还可以,我就到处去买,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长春一个不大的药店买到,可母亲用了以后没啥疗效。之后我和弟弟妹妹们又四下淘登了不少偏方、秘方,但都效果不佳。


  我有一位对此病很有研究的医生朋友,他告诉我,这是个遭罪的病,没什么好办法治疗,治愈率微乎其微。听了他的话以后,我渐渐的对治好母亲的病没了信心。虽然我也经常挂念母亲,但由于对治愈不抱希望,思想上就松懈了,算起来我已经一个月没回去看望她老人家了。


  听了妹夫的话,我马上意识到,母亲原来患有支气管哮喘和失眠症,心脏也不好,脉管炎又折腾了这几个月,原来的几种病肯定也加重了。已是风烛残年的母亲,经不起这么多病的折磨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恨不得一步就跨回老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我和妻子、儿女一家四口人买了车票排队等候检票的时候,广播喇叭传来了火车晚点的通知:晚点四十分钟!上午只有这么一趟火车,大雪封路,汽车又停运了,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有耐心等待。


  越是心急如焚,火车越是晚个没完,130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将近五个小时。本来应该是上午十点半到站的车,下午将近一点钟才到。


  迎接我的是晴天霹雳,母亲已于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去世了!带着遗憾走完了她73岁的人生。


  我扑到母亲的灵前,把头伏在母亲还温热的胸脯上一声声叫着“娘”,想把她唤回。她的灵魂应该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过去几十年也没喊过的那么多声“娘”。可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老家的房子距离铁路很近,我每次回去都是十一点左右到家,这是我离家到外地工作二十二年的惯例了,母亲对“十一点”这个钟点印象最深了。她盼望我回去,已盼望了很多天,她肯定每天都在等这个钟点。然而,天天不见我回来,她实在无力再支撑下去,终于在当日的“十一点”过后无奈地走了。


  我说这话不是想象的。当年我岳母的弥留之际我在她跟前,她紧闭着双眼,迟迟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听到火车响眼珠就动一动。年纪大的人有经验,我岳父看出她是在等人,就大声说:“别等了,没人来了,该走就走吧。”岳母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原来岳母真是在等人,等她那五个远在他乡的儿女啊!


  据一直在母亲身边侍奉的三个妹妹讲,最后这半个多月,母亲经常念叨我,念叨我小时候如何如何勤劳、如何如何听父母的话、如何如何爱护弟弟妹妹们。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间或说一句:“你哥还以为我挺好的吧?”


  听了妹妹们的述说,我心如刀绞。我问苍天,为什么不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人世间最珍贵的,原来是那么容易拥有的东西,就像母爱;但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它的神圣、它的温度。正如空气,失去了它,才发现我们无法呼吸。


  多年来我曾多次问自己,老母亲病得那么重,我为什么那么多天不去看望她老人家?我也试图找一些理由为自己开脱,但都是苍白无力的。母亲患病三个多月,是我那个住在母亲身边、当大夫的弟弟坚持给她治疗,是我那个在县城工作的弟弟三两天一趟给老人家送吃的、用的,是我那三个妹妹轮流守候在母亲身边,日夜护理。而我呢,我这个经常被母亲夸奖的老大呢?母亲想我,可她只能念叨我小时候的优点来排解。她多么需要我这个让她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在她眼前给她安慰、减轻她的病痛啊!是,母亲怕影响我的工作,不让弟弟妹妹们给我打电话,弟弟妹妹们也怕耽误我的工作,总把母亲的病情说得轻一些……但是,我的工作真就那么重要吗?真就那么脱不开身吗?不是的,不是的!我完全有条件请假回去侍奉母亲。


  我承认,小时候的我懂事、孝顺,那么小就知道为父母分忧,关心、爱护弟弟妹妹们。可是,为什么年龄增长了,书念多了,社会地位提高了,反而就倒退了呢?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今,虽说母亲去世二十多年了,但我对母亲的愧疚之情却没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日里,是那么想念我,我竟然时隔一个月才去看她;更让我捶胸顿足、悔恨不已的是,母亲去世我竟然没有赶上!


  我多想将来能在天国见到母亲啊!我要向她老人家说:“娘啊,别再夸奖我了,我小的时候虽然是个好孩子,可长大却成了一个不孝子了!”


  明天就是母亲节了,我和爱人在母亲和岳母的遗像前三鞠躬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了小时候在老家听过的一首《哭娘》:


  抬头看我娘,脸已黄,发已苍。娘这一辈子,不喝辣,不吃香,不穿好衣裳,心思全在儿身上。


  母亲节是大喜的日子,我想忍住眼泪,却不知不觉间泪已成行。


张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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