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59年前的承诺至今还未兑现,让我愧疚难当

 张光耀师傅的一顿打岔,让我感到异常尴尬的事就算过去了,可在我内心深处,却比受到一番谴责还不安。 ——作者

1954年春节前,我(右一,胸前佩戴着506工程纪念章)回山海关时与老师、同学合影。这张照片我至今一直珍藏着,却为此失去了一次向两位老人感恩致谢的机会

1955年2月25日,为了反映新中国电力工业的飞速发展,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电部发行一套《新建二十二万伏超高压送电线路(一九五四)》特种邮票,此为506工程的一个纪念


59年了!每当想起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依然心情激动,愧疚难当。


  事情发生在1953年冬天,与一项举国瞩目的送电工程——506工程有关。506工程是我国建设的第一条22万伏超高压送电工程,全长369.25公里,是朝鲜战争爆发后为避免电力缺乏而采取的一项战略措施。当时东北地区电力供应只有两处大的发电厂,一是松花江上游的丰满电厂,再一个就是中朝合用的水丰电站。而坐落在鸭绿江边的水丰电站一旦遭到战争的破坏,就会使东北的电网瘫痪,大批工矿企业被迫停产。所以,中央下定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架设一条从吉林丰满发电厂到沈阳虎石变电所的送电线路,为中国的工业化发挥作用。


  中央要求沿线各县、乡、村所有的人,都要全力以赴,像支援前线一样支持506工程。线路建设者们更是责无旁贷。东北电管局发出命令,将全东北各电业部门的精兵强将抽调到506工程,按地段划分为301、302、303、304四个工程队,由设在梅河口的506工程指挥部统一调遣。


  1953年8月,暑假结束后,我们沈阳东北电校送电立塔一班的学生,结合实习,到了506工程施工现场。我们立塔一班共40个人,被分配到301工程队。因我在校时是班长,由我带领的10个人,到了以能打硬拼、最能抢进度而著称的荆华亭班。我到了施工班,就兼任班长荆华亭的助手。我们很快完成了所分担的立塔、架线工序的任务。


  随着冬季的来临,我们也进入了附件安装工作。所说的附件安装,就是在37股的钢芯铝线上,在用作绝缘的瓷瓶串下边“线夹槽”上拧上护线条,以防由于风力吹动将铝线折断,并在铝线两侧加上防震锤。这道工序的进度比之立塔、架线要快很多,活儿抓得紧点,一天能干十多个塔号,即十多里的路程。


  我们工作的流程是这样的:每天临上山之前把行李捆好,由班管理员找爬犁运送到预计收工的村屯。下山后,到临时伙房吃过晚饭,背起行李,由管理员带着到事先安排的农户家,打开行李立刻休息,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上另一座山的塔号干活。与众不同的是,我得与班长一起填写好当天的“班组长日报”,以备工区的通讯员5天来取一次,在工程指挥部编印的《工程动态》上公布。


  我们班里有个叫张光耀的送电工,他会唱二人转。他到电业之前,曾是个二人转唱“上装”(女角)的艺人,每天上工路上都唱一段大伙儿耳熟能详的《小老妈开嗙》,什么“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啊,打扫完东屋又打扫西屋啊……”因为他天天一个劲儿地唱,大伙儿也都学会了,又由于睡了一宿觉都有点缓过乏了,清早刚吃过饱饭也都有点精神头儿了,就都跟着他一起哼哼,恰如一部小合唱。所以,我们班每天都伴随着《小老妈开嗙》的歌声上工。收工下山时,他总好唱一段《洪月娥做梦》:“闷坐香闺洪月娥,想起罗章小哥哥……刀压脖子问亲事,想要杀他我舍也舍不得……”因为干了一天的活,都有些累了,他再咋唱也很少有人随着。班长就说:“上山大伙儿跟你一起‘开嗙’,下山你就一个人跟那个罗章小哥哥‘做梦’去吧!”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经久难忘的事。那是在官马山到取柴河之间的十几基铁塔的附件都安完了,因为是超强度劳动,收工后真都累得够呛,就连每天下工路上都来段《洪月娥做梦》的张光耀师傅也是筋疲力尽没有了动静。大家都想着,匆匆下山进屯吃口饭后,赶快找上行李到住宿的地方睡觉休息。班长荆华亭特别跟我说:“今天实在太累,班组长日报先不填了,明天补上也不迟。”


  管理员正在村口等着我们,刚见面就跟我们说:“今天房东可太好了!行李一到,他们老两口就开始烧炕,把南北炕都烧得热热乎乎的,吃完饭就回住处睡个热乎觉吧!”听到这话,大伙儿像打了强心剂一般,立刻都来了精神头儿,张光耀又唱起了“想起罗章小哥哥……”


  吃过晚饭,管理员领我们到了住宿的人家。这家只有老两口,管理员叫他们马大爷、马大娘。我们走进屋一看,十多个行李卷早已打开,把南北炕都占满了!一摸被窝都热热乎乎的,特别暖和。我忙问两位老人:“我们都把炕占满了,您二老……”两位老人异口同声地说:“你们不用管,我们有地方住。”他们还告诉我们,两个灶坑大锅里都烧了热水,都烫烫脚,解解乏,第二天好干活。


  班长一边让大伙儿烫脚,一边安排大伙儿上炕早点入睡,并告诉管理员:“我们明天多干几个塔号,你把住宿地再往前挪几里……”


  就这样,我们就早早钻进热被窝睡了。大概刚过半夜,我睡得正香,就听班长小声叫我:“小王,你跟我出来。”我睡眼蒙眬地跟他走出屋门。他让我借着月光往北房墙的灶坑旁看,只见两位老人正睡在铺着干草的灶坑旁。我刚要说话,他忙阻止我,又悄悄回屋倒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有些失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我们起床了,两位老人又进屋告诉我们:“两个大锅的水都烧热了,洗过脸去吃饭吧!”我再一看灶坑旁的干草、棉被,都不见了。


  当我们上山站在铁塔前听班长发布当天的工事命令书时,班长没有马上宣布开始工作,而是说起昨天晚上我们睡得是又安稳又暖和。他问:“那两位老人是怎么睡的,你们知道吗?”当他说完和我一起看到的情景时,这个平时只知道干活抢进度的汉子有点动感情了,问大伙儿应该怎么办。张光耀立刻开腔:“班长,咱们有点失礼了!不说别的,起码在临走的时候,应该给两位老人来个列队三鞠躬啊!”可事情已经过去,没法再回去弥补了。班长在发布工事命令书之后,又特别加了一句:“为答谢两位老人,我已经告诉管理员,多干几个塔号,好不好?”大伙儿异口同声地回答:“没问题!”


  那天的活干得特别猛,又特别顺利,没贪什么黑就到预定的地点下山了。当晚,填完两天的班组长日报,班长要我为这事写篇稿,等通讯员来取日报时一起捎走。


  那时写稿也没有稿纸,我就在一张日报后面写了大约五六百字的小稿,第二天交给管理员,等通讯员来时捎走了。


  506工程是1953年7月15日开工,计划1954年3月底完成,但提前了两个多月,1954年1月27日正式送电。


  遗憾的是,这篇稿直到工程结束也没见《工程动态》刊登出来。以前我们班也给指挥部投过稿。比如,有一次,在立塔工序中,到了运抱杆时,没来汽车,为了不耽误进度,在班长的指挥下,我们十几个人硬是将近十米长、几百斤重的抱杆,用安全绳系上,用人力拖着走了两个塔号,足有二里多地远。这事由我画了一幅速写,再配上一段顺口溜,算是诗配画,捎走不到10天就在《工程动态》上登出来了。这次未登是因为什么呢?不得而知。或许这类事时有发生,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不过我们临返校告别时,我曾向班长承诺过,我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件事宣传出去。当时全班人员都在场,都听到了我的承诺。


  可是,承诺在时间面前永远都是个失败者。当初我真的想好好地去兑现它,但在时间面前,一切都变了。如今,59年过去,我的承诺却屡屡落空。而落空的原因,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愧对班长,愧对同事们,更愧对关心爱护我们的老两口。


  第一次落空,是因为我的虚荣心太强。


  1953年年末我们返校后,参加完期末考试,正值寒假来临,又赶上1954年的元旦和春节,有一个来月的假期。当时,学校代替工程指挥部为我们参加工程的师生都颁发了一枚与抗美援朝同等规格的纪念章,而且还给我们发了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劳务费,相当于那时一个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有了这个假期,再拿上这笔劳务费作旅费,我满可以到官马山走一趟,看看自己出过力的送电线建成后的运转情况,并看望一下马大爷、马大娘,替全班人员补上一次感谢也是应该的。可是这时,我在山海关的小学同学给我来了一封信,他们都希望看看我,让我回去聚一聚。


  1951年夏季,东北团委组织东北少年旅行团访问北京,经过层层遴选,我有幸获得这唯一的名额代表山海关随团进京,返回后在电台向全市汇报旅途见闻,全市的小朋友们都拿我当明星一样看待。当同学们又得知我参加了令全国瞩目的506工程,更想听听我讲讲相关的故事。


  于是,出于要看看老师和同学的心愿,也是要显摆显摆那枚全国并不多见的带有绶带的506工程纪念章,我临时改变主意,回到了山海关,也为此放弃了去看望老两口的想法。


  第二次落空,是因为我的想法太多、决心不足造成的。


  这本是一个最好的机会。1954年3月,我在东北电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长春送变电工作。当年组织506工程施工的单位就是长春送变电。而且,我到单位后不到半年就调到工会,主要是编《职工生活》小报。后来由于机构变动,又把我调到党委宣传部编党委机关报《送变电工人》。因为两位老人的事是不可多得的好题材,我通过各方面联系,也大致知道了当年我们施工的地点所在,利用春节假期也可以走一趟。可是跟我一起住独身宿舍的同事却说:“大过年的,各家都有年嚼咯,弄不好人家会以为你是去混吃混喝的。这时候去了,会给人家添麻烦。”我一想,这话有道理,就又一次放弃了。

 

  第三次失去宣传两位老人的机会,是因为我的功利心占了上风。


  那是1958年,全民都在大跃进。我下放到送电一工区,即全国闻名的“铁塔大王”乔学亮主任的工区劳动锻炼。我也是为积累点创作素材而申请到这个机会的。我就以当年506工程为背景写了个电影剧本,名叫《铁塔之歌》。这个电影剧本里有个小片断,就是一个送电施工队住在老乡家,睡在热炕上,队长起夜发现,热炕让给了送电工,房东老两口却睡在外屋灶坑旁的干草堆上,队长叫醒助手来看。两个人的举动让工人们受到惊动,都从梦中醒来。到外屋见到老两口睡在干草堆上,都深受感动。老两口被吵醒,工人们站成一排鞠躬致谢。随之队长下达命令,不辜负群众的期望,一定早日把线路建成供电。在雄壮的军歌声中,工人们奔向山顶的施工现场……


  这个场景完全是以当时真实的故事为原型,又采纳了张光耀师傅的想法稍作加工而写成的。当时一工区正在齐齐哈尔为架设齐齐哈尔到富拉尔基的齐富线施工,我就近将剧本送到齐齐哈尔市文联主办的文艺月刊《嫩江》编辑部。文联秘书长张克非和《嫩江》主编陈静都读了剧本,都认为题材新颖,主题也好,而将剧本交给了为创作电影《冰上姐妹》而在冰上基地体验生活的长影编剧房友良,希望《铁塔之歌》在《嫩江》发表后,还能拍成电影。房友良看过剧本之后,也认为题材和故事都不错,可当时电影界追求“好事不过夜”的拍片速度,要求几天就得拍出一部“艺术性纪录片”。而《铁塔之歌》不但场面大,且多数是外景,不易在短时间内拍摄出来。房友良希望我能把剧本改成内景戏多些、外景大场面戏少些的本子。


  我觉得剧本改起来实在不容易,为了尽快发表作品、尽快拍成电影,不如重写一个发生在工厂车间的内景故事。就这样,我就重写了一个表现工厂生产大跃进的《紧急通知》,并将《铁塔之歌》收了回来。虽然《紧急通知》在《嫩江》上发表了(没有被拍成电影),我却又一次失去了表现老两口生动故事的机会。如果我当初对于名和利的追求没有那么强烈,《铁塔之歌》就能在《嫩江》上发表出来,即使不能拍成电影,对老两口来说,也算是个带有致谢意味的交代。


  第四次落空,更让我懊悔,是因为我缺乏主见所致。


  那是1959年,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首都北京除了兴建人民大会堂、军事博物馆等10大建筑外,还由国务院牵头,组织了国家各部委参与的10大展览。天安门旁侧劳动人民文化宫里举办的“全国新技工培养训练展览会”就是其中的一个。506工程锻炼出一支新型技术工人队伍的事,被选作展览内容。当时,长春送变电派出局长秘书卢万清和我一起进京参与筹办工作。


  我在展出内容中曾将两位老人关怀送电工人的事穿插在展出画面中。我认为这件事对年轻一代送电工人的成长有一定鼓舞作用。忘不了,我的一些同学,当年在凛冽寒风中,每天翻山越岭,还要爬上十几米或几十米高的铁塔上高空作业,每当想起这两位老人,就会备受鼓舞,干劲大增,增强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


  因为没有照片,场景是一位美术家通过一幅中国画来表现的。我当时虽然觉得画家画得不错,却感到内容表达得不完整。但我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以便让画家重新构思一下。果然,两位老人的故事在最后一次审定时被拿掉了,原因是只用一幅画面难以把故事的内容表述完整,而且有点牵强。面对着负责展品审定的诸位权威人士,我悔不当初,无话可说。我又一次失去了展示两位老人事迹的机会——这个展览不但组织全国各地参观,并拍了电影纪录片,而且还把所有展出内容编辑出版了一本八开本、几百页的彩色大画册。


  为此,我始终背负着一种失信的包袱,一直怀着愧疚。1960年的一次偶遇,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情绪。


  那是我到广州参加全国送变电施工专业会议,竟遇上了张光耀师傅。因为506工程竣工后,为了适应全国送变电工程建设需要,将当年506工程建设中的四个施工队分为三部分,在东北和关内建立了三个送变电公司。而当年的301工程队,到武汉建立了隶属于中南的送变电一公司。张光耀到武汉不久,又随一部分骨干到广州建立起了广东送变电公司。


  许久未见,确实有许多唠不完的嗑。真是越怕什么偏来什么,他竟然问起当年老两口的事:“过后你去看望两位老人了吗?宣传没宣传他们的事啊?”我被问得张口结舌,最后只好承认由于我的过错,一直未能如愿。不料这个一向嘴冷的人,还真是通情达理,不但没有责怪我,且没有任何埋怨的话。他只是拐弯抹角说起当年以最能抢任务而著称的荆华亭班长早已升任施工大队队长了,并说起了当年“开嗙”和“做梦”的趣事。他的一顿打岔,让我感到异常尴尬的事就算过去了,可在我内心深处,却比受到一番谴责还不安。如果真想去看望两位老人,我一定能去上。如果真想宣传两位老人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只要当初不去山海关显摆,不想着自己的作品尽快拍电影上银幕,我的这个承诺就一定能实现。都是自己决心不足,私心太重,没拿这事太当回事,才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大的愧疚,也给当年的同事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1962年,因为国家处于困难时期,电力基本建设项目大下马,我也调出送变电,宣传两位老人的心愿更是无从实现了。


  59年过去了,今年3月份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心底深处的愧疚之感再掀波澜。


  我那依然驻守在送变电岗位上的东北电校老同学赵廷树找到我,想了解点创作素材。他说今年是送变电企庆60周年,为迎接这个盛大节日,他们打算为企庆60周年献份厚礼,决定以506工程为背景写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电视剧。他们在以全国闻名的铁塔大王乔学亮为原型,并把他作为贯穿全剧的主要人物。只因为赵廷树是“变电”专业的毕业生,未参加过506工程,而侯惠春是1960年出生的人,对506工程更是知道得不多,于是,他们就约我交谈过几次。我除了讲些当年施工的生活片断,还讲了当年两位老人的故事。因为讲的时候我想起当年向班长做出过的承诺,同时想起这么多年屡屡失信的愧疚,真是有点难以控制情绪,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他们俩听着,或许受我感染,也有点激动,眼圈也都红了。他们表示,这个情节一定好好构思一下,加在长篇小说和电视剧里,并表示绝不会让我失望。


  至此,我略感欣慰。我想,当电视剧播出或长篇小说出版的时候,我将了却一桩心事,不再这么愧疚难当了。


  王庚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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